他眼睫轻颤,缓缓攥紧拳头。
倘若、倘若她肯求饶,倘若她肯向他示弱,哪怕只是服个软而已……他便收回成命。
她可以安然做着她这个皇后,只要她乖乖听话,哪怕只是对他掉一滴眼泪,他都会心软。
然而夏倚照只是将那诏书贴在心口,竟是勾着嘴角,缓缓笑了。
宋寒时像是被谁狠狠打了个巴掌,这才意识到自己都做了什么。
他废了夏倚照、将他的阿照打为废后……
他做了什么?
他眼角爬上一抹猩红,刚要上前一步,就看到夏倚照忽而捂着心口吐出一口黑血,皱着眉头倒了下去。
先前的高烧一直没好,强撑到现在已是她体质强悍,透明的脸色仿佛逝去的生命,一点一点消失在男人面前。
她嘴角不断唐血,那鲜血沾染上白色的卷轴,混合着灰尘滚落在地上。
宋寒时在那一瞬间屏住了呼吸,“阿照!”
他从未这般惊慌失措过,慌忙上前跪在她的脚边,小心翼翼将她抱了起来,却是什么都不敢对她说,只失控地吼道:“还不快叫御医!”
怀中的人瘦弱得快要抱不住,宋寒时这才惊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好好抱过她,这段时间她瘦得惊人。
“阿照……阿照……”
他不停喃喃她的名字,“你生病了吗?为什么不说……”
一旁的思纤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皇上,皇后娘娘不让奴婢告诉您,说您根本就不会管的,而且娘娘前段时间旧疾复发,再加上高热未痊愈,一直没有用药,还不知能不能撑过去……”
宋寒时已经完全听不到别人的声音,耳旁全是杂乱的风声,眼里只看得到夏倚照,用力地贴着她的脸,“阿照,御医马上到,我不会让你有事。”
夏倚照有些困难地睁开眼睛,已经没有推开他的力气,只能笑笑道:“真好,我终于不是你的任何人了……”
宋寒时那一刻如遭雷击,喉咙涌上一阵腥甜,久久说不出话来。
第34章 听话 阿照,你乖一点。
地牢。
视线昏暗, 散发出一阵阵怪异的味道。
春儿只走了几步就忍不住犯恶心,忽而就扶着腰干呕了几声。
一旁的思纤连忙扶着她,拍了拍她的背, “娘娘还有着身子,就不要到这种地方来了……”
春儿闻言有些不满地看向她, “思纤, 你是我的弟妹, 我们私下说话就不要这样客气。”
思纤听到她这话之后也只点了点头, 在称呼上却没有半点改变。
春儿叹了一口气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她从一开始就对她很好, 但她与她之间总有一种莫名的疏离在。
可她此时却想不了那么多,匆匆到了关押陈冬宝的地方。
春儿身上穿着一件大氅裹得严严实实,尤其是自己的肚子, 脸也遮了起来。
陈冬宝本来在狱中坐立难安, 看到她过来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怎么样?找到了吗?”
春儿摇了摇头, 叹了口气,“没有找到, 你呢?你去皇后的寝宫找到了什么没有?”
陈冬宝也摇了摇头,看了思纤一眼,冷哼一声。
他们四处都没有办法找到陆梓睿,尤其是春儿在宫中已经蛰伏了这么些年, 却连关押陆梓睿的地方都不曾找到过。
但也只有两个地方她没有去过——
一个是皇帝的寝宫, 还有一个就是夏倚照居住的凤照宫。
后者陈冬宝前几天已经去过,如今虽然成了阶下囚,却也差不多看清了整个宫殿的布局, 不可能再藏得住另外一个人而不被宫中人发现。
而皇帝的寝宫也在春儿承宠那一日观察过,并没有发现任何能藏住陆梓睿这么一个大活人的地方。
春儿忍不住道:“会不会……他真的已经不在了?陆广山兴许一开始就是错的,皇上根本就没有囚禁陆梓睿。”
闻言陈冬宝的脸色一下子就有些苍白,“那怎么办?要是找不到陆梓睿的话,我们也就没用了……他还会来救我们吗?”
春儿脸色同样难看,“你放心,姐姐一定会救你出去的。”
陈冬宝现在已经无比绝望,有些惨淡地看着她,“姐姐,你确定那个皇帝会放我出去吗?我看他对皇后好像也不是半点情意都没有的样子……他万一真的要杀了我该怎么办?”
“你放心,只要有肚子里的孩子还在,他肯定会顾及我三分颜面的,我到时候一定会把你给救出去!”
春儿对宋寒时还是有一点把握,他兴许还没那么爱她,但应当是动了心,更何况她肚子还有他的血脉,这段时间她明显感受到他对自己的重视。
陈冬宝点了点头,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你有没有在自己的寝殿里面找过?”
闻言春儿立刻就摇了摇头,“不可能,南沁殿是皇上特意为我建造的,每一砖一瓦我都看过,不可能藏在里面。”
陈冬宝想了想也觉得不可能。
他们是鲁国培养出来的探子,一生忠于他们的王,普通人根本就察觉不到他们的身份,就连他们自己有的时候都会混淆,不知道自己是谁。
他们没有亲生父母,只有彼此相依为命,为了让他们探子的身份得到掩藏,他们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训练,有时候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是谁,只有把柄在别人手中,终身被旁人牵制。
陈冬宝看着春儿旁边的思纤,忽然握紧了拳头,眼神阴郁,“那天你为什么不帮我说话?”
思纤连忙摇了摇头,低声道:“对不起……”
她能说的也只有这一句话,她跟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就应当了结的,可春儿始终拿着当初对她的那点好,希望她能站在他们身边。
她从未有过自己的选择。
春儿打断她,“你别担心,冬宝只是嘴硬心软,等这次结束后你们就出宫去,陆广山也会放过我们,你们一起找个地方生活。”
陈冬宝下意识道:“那你呢?”
春儿抿了抿嘴角,“皇上对我似乎有几分真心……我也真心爱他……”
话毕,她缓缓道:“冬宝,出去以后跟思纤好好过日子,不要再向以前一样对她呼来喝去,更不要再动手了,知道吗?”
陈冬宝哼了哼,“只要她听话,别整天跟我犟。”
春儿闻言看向思纤,“不会的,是你太冲动了,思纤一直都很好。”
思纤闻言头垂得更低,一句话都没说。
*
陈冬宝一个人留在大牢里,得了春儿的保证之后稍微心安了一些。
他看着春儿给自己带来的饭菜,闻着诱人的香味刚要大快朵颐,忽而感觉到某一处寒光闪过——
一睁开眼,喉咙处就立刻划开一道血痕,汩汩流出鲜血。
一阵剧痛袭来,窒息感铺天盖地。
他瞪大了眼睛,望着昏暗视线处何冒出来的一张脸,嘴角抽搐。
那张脸好看得惊人,却如同索命的修罗一般让人脊背生寒。
阴影下,萧屿的脸明明灭灭,眼中闪烁着冷峻的寒光。
半晌,他走近一些,薄唇轻启,“既然如此管不住自己的手,那便让你这般死去,如何?”
陈冬宝发出凄惨的声音,眼珠子像似要瞪出来,浑身开始发冷发热,陷入难捱又绵长的痛苦之中。
*
宋寒时是次日午时得到陈冬宝死在大牢中的消息——
他下意识就去看身旁的春儿。
春儿登时就站了起来,将手中的茶水打翻在地,脸色惨白,“……怎么可能?”
她眼里面含着泪水,看着身旁的男人,“皇上……这怎么可能?这是怎么回事?”
宋寒时没有心情安抚她,揉了揉眉心,“朕会查清楚这件事情。”
话毕他起身离开,春儿立刻扶着自己的肚子,步履蹒跚从身后抓住了宋寒时的衣袖,哀泣道:“皇上一定要查清楚这件事情……”
她还没有说完,宋寒时忽而转身打断了她,“他本就是罪人,死在狱中也不算冤枉。”
“即便他昨日不死,朕也绝不会让他苟活。”
看着他肃然冰冷的眼神,春儿后退几步,一种恐惧油然而生。
她知道宋寒时不会轻易放过陈冬宝,但她以为、她以为至少会顾忌她……
否则为何在当天不处死陈冬宝,不就是因为她用肚子里的孩子来求情吗?
她想不通……
春儿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宋寒时拂身离开,那一瞬间捂着自己的肚子,跪坐在了地上,手都在颤抖。
……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不会的,他不可能发现的。
若是发现了,他怎么可能让自己这么多年都留在他的身边?还是那么亲近的地方……
不可能的。
*
夏倚照那次吐血之后便陷入昏迷之中,久久不曾醒来。
宋寒时几乎每夜都到此,亲自给她喂药。
所有人都知道帝后之间的感情仍在,即便是发生龃龉和矛盾,即便皇帝另有宠爱的妃子,但到底十年夫妻,不可能就这么扔下她不管。
即便凤照宫如今与冷宫无异,但该做的地方宋寒时一样不曾落下,宠爱不再,恩义还在。
若是他一次都不来看夏倚照,那才不同寻常。
只是恩宠不再,帝后之间又已经生出嫌隙,似乎这个皇后不似归国前那般荣光加身了。
但也只有鲜少几个人知道,宋寒时私下与夏倚照相处时,有多么情浓。
他一进来,便屏退了所有宫人。
缓缓行至榻边,细致地帮夏倚照掖好被子,下一秒却对上一双朦胧睁开的眼睛。
夏倚照一醒过来便看见面前的男人,下意识地扭过脸去,似乎是不想见他。
宋寒时想说的话就这么消失在唇边,过了一会儿他才听到夏倚照沙哑的声音,“我没死,你是不是很失望?”
她话音落下,男人抓着她的手一下子握紧,垂眸看着她,眼神沉冷,“不要说这种傻话。”
夏倚照没有理会他,只摇了摇头,用干哑的声音问他,“阿回呢?”
“现在还不能见他,等过一段时间……”他抓着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夏倚照立刻露出厌恶的视线,睫毛轻颤,“别碰我。”
她想要抽出自己的手,却被宋寒时握得更紧,眼底一片灰暗,突然就对她说:“陈冬宝已经死了。”
夏倚照抬眸看了他一眼,随即勾着嘴角笑了一声,“死得好,怎么死的?”
“在狱中,被人一剑割喉,却还没有死成,随即被灌下烈性毒药,五脏俱裂,七窍流血而死,很痛苦,也很凄惨。”
夏倚照嘴角的笑容更深,“真好,他就该这样死。”
如若那天不是她心血来潮与思纤换了位置的话,那一晚上兴许思纤就被他给糟蹋,这样的人就该死,死不足惜。
宋寒时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沙哑着声音道:“我给他安排了同样的死法。”
夏倚照顿了一下,听明白他的话之后却是嗤笑一声,“你会让他死?你都舍不得让你的宠妃难过伤心才留了他一条狗命,会用这么残忍的方法让他死?我倒是想知道是哪位侠义之士看不过去帮我除掉了这块毒瘤……”
他们也许都心知肚明,那位侠义之士会是谁,只是谁都不曾戳破那层窗户纸。
宋寒时是不敢,夏倚照是觉得没必要。
“至少宫中还有那么一个人是让我可以信任的……”
宋寒时听不下去,径直打断她,“在你眼里,我就是那样的人?阿照,我真没……”
夏倚照不耐烦地打断她,“说点新鲜的话,我都听腻了。”
说完她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也许是因为情绪波动,脸色越发苍白。
宋寒时立刻就有些慌乱,“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他想要去触碰她,却又不敢,只能回头望向身后的人,“太医!”
夏倚照狠狠抽出自己的手,不愿意被他触碰,皱着眉头侧过身去,“不要管我,滚远一点。”
宋寒时脸色有些冷凝,过了一会儿还是柔声劝着她,“不要任性,让太医过来给你看看……你如果不喜欢看见我,我不打扰你,好吗?”
夏倚照没有说话,宋寒时依然耐着性子劝她,“自己的身体最要紧,等你养好身子,我们再说其他的事情。”
夏倚照忽然问他,“到底是为什么?”
宋寒时顿了一下,没有回答。
夏倚照就这么背对着他,看着面前雪白的帐子,一字一句地问他,“到底是因为什么,我们走到这般地步?”
宋寒时握紧拳头,过了很久才对她说:“不要想那么多,你只要知道,等这件事情过去之后,一切都会和从前一样。”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似乎再也没有别的话。
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庆忠公公忍不住提醒了一句,“皇上,陈冬宝突然在狱中暴毙这件事情务必要查清楚,很有可能我们之中已经混进了敌国的探子……”
他虽是小声说话,却清晰地传进了夏倚照的耳中。
她脸色一沉,忽然就笑了,笑得无比嘲讽,“这话是说给我听的吗?”
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一生正直,鞠躬尽瘁,恪守承诺,到头来还是会被人认为通敌叛国,仅仅只是因为她去了萧国十年,那十年抹杀了她所有的功勋。
哪怕她是为了宋国才做出如此的决定,可瓜田李下,他们有他们的立场与怀疑,她只是心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