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紧闭着双眸,表情似有痛苦,却未哼过一声,只是身上的白衣透出血来,瞬间变染红了整件上衣。
牢笼昏暗,白衣阴翳,只有鲜血是鲜红的。
夏倚照瞳孔猛地放大,眼睫轻颤着,下意识上前一步,“宋寒时!”
她快步走至他的身前,伸手便攥住他的臂膀,“你如何了?是后背受了伤?”
她怎会知道,他方才抱着她时还有那般大的力气,只是轻轻一推却这般羸弱,连连后退,甚至还撞伤了自己?
宋寒时隐忍万分,脸色才稍微平静一些,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滑落下来,嘴角却勉强挂着一抹弧度,“别担心,我没事。”
他将夏倚照放在臂弯的手拿了下来,握在掌心里,察觉到她手都有些颤抖,心却一点一点地熨帖起来。
背后几乎裂开的伤口仿佛也不再疼,或许是疼的,但他感受不到,满心满眼都只能看到夏倚照担心他的样子。
或许是担心,或许是内疚,又或许是还有一点情意……
宋寒时不知道究竟是如何,但对于如今的他而言,只要夏倚照对他有一些情感波动,哪怕是半点,他也心满意足。
而夏倚照却被“担心”这两个字刺痛一般,猛地清醒过来,抽出自己的手,“你想多了,我并不是担心你,只是怕你死在这里,比较麻烦罢了。”
她说着,后退一步,转过身背对着他,“毕竟你也还是阿回的亲生父亲,夫妻一场,我不至于要你的命。”
夏倚照掐着自己的掌心,她分明不是心软的人,现如今却只能掐着掌心逼着自己才能说出这般狠心冷情的话。
她背对着他,不去看他如今可怜的样子,仿佛这样就能让自己保持绝对的理智。
“……是这样么?”
身后响起的声音似乎略有失望,很快便沉寂下来,“没关系,只要你能来看看我,我便心满意足。”
这样的日子好像也不错,他在暗室中接受自己的惩罚,在暗无天日的牢笼中忏悔,直至她心软,直至她原谅。
她想生气多久都可以,想惩罚他多久都可以,即便待他出去时早就换了江山,他也不在意。
“阿照,我知道你从未想过在我身上施加惩罚……但即便你想,我也甘之如饴,只要你能过来看我,好吗?”
他的话语极尽卑微,可他说话时的模样却依旧是平日那个他,清冷矜贵,带着淡淡的书墨气,眸子又是沉冷的,深邃得仿佛一片幽空。
但偏偏是这样的他,如今却变成这样一幅模样……
夏倚照说不清楚心中的感觉,即便紧闭着双唇,却也能听到从心底里发出来的沉重声响。
仿佛是叹息,又仿佛是什么东西的破碎。
十年光阴,那么长的一段时间,不可能什么都没留下。
即便是已经决定了日后的路要自己走,不愿意再与宋寒时并肩而行,但是过去的事情永远无法抹消,会永远存在于此处,存在于心中。
夏倚照不是那种受了伤害,便要否定过去的人,相反,她一直便认为人要勇于面对,哪怕一时怯懦,但最终都要做出决定。
一旦做出了决定,那便要想好该要承担的后果。
无论结局是好是坏,都是个人的造化,无需躲避,更无需一概否定。
可她是这样,她便以为宋寒时也是这样。
但她却忘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宋寒时兴许只是看上去冷然傲岸,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但实际上却远远不如她勇敢果断。
他抵抗不了寂寞,无法遵守他们的承诺,他与别的女人有了孩子。
可他还是放不下她。
他究竟是爱她,无法放下她,还是只是执念作祟,想要给他自以为的爱情一个自圆其说的圆满?
她深吸一口气,背对着他,声音清凌,“收起你那些自以为是的深情,宋寒时,我知道你只是故意说这些话,来让我不好过,对不对?”
夏倚照深吸一口气,他越是表现得这般情深不渝,她越是像撕碎他的伪装,看看他皮囊之下的腐朽与丑恶。
“对了,今日过来,是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
思及此,她的情绪稳定许多,眸中甚至闪过一丝冷光,幽幽转身,望着面前的男人,“我赐了春儿一杯毒酒,今日过后,你们便会阴阳两隔,或许你会想见她最后一面,所以便来问问你。”
话音落下,她的视线便落在他脸上,仿佛不想错过他脸上任何的神情。
她不知道自己算不算病态,但她的确无比想看看他的谎言下还有多少真实,也想看他终有一日被戳破谎言时的难堪和惊慌。
但他什么都没有,脸上平淡无波。
没有她所想的惊慌,也没有难堪,甚至都没有一丝诧异。
宋寒时苍白的脸色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点无奈,伸手在她的脸侧轻蹭了一下,“若这是你想要的,那便这般做。”
他顿了片刻,又道:“她先前在你和阿回的马车上做了手脚,害你们差点……”
说到这里,他眸色忽而沉冷起来,眼底的戾气一闪而过,却又很好地被隐藏住。
“那时我本就该杀了她,阿照,是我不对。”宋寒时定定望着面前的人,指腹贪恋着她肌肤的触感。
他的语气这般诚恳,可夏倚照却依旧听得漏洞百出,嗤笑一声,“你如今真是谎话信手拈开,倘若你真有心杀她,火场时便不会救她离开。”
宋寒时一顿,语气仿佛又沉缓下去,沙哑道:“不过是为她腹中孩子,她该死,孩子无辜。”
“是么?”夏倚照打断他,脸上的笑容忽而变得有些残忍,“可这一杯毒酒下去,你那无辜的孩子也会丧命,宋寒时,你真舍得么?”
第62章 结果 喝完上路吧
只不过也无所谓舍不舍得了, 夏倚照只是通知他一声。
原来也想看看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却在话说出口的那一瞬间失了兴趣。
情绪的产生只有一瞬间,冲动也只有一瞬间。
冷静下来之后, 夏倚照突然就不想再知道他的心情如何,感受如何。
她做了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就好。
其余的, 与她无关。
从暗室回来之后, 夏倚照倒是真的开始考虑卫城说的那些话。
若是一直将宋寒时拘在宫中, 夜长梦多, 兴许还会出别的岔子。
凤照宫。
卫城前来汇报时,便看到夏倚照着一身暗红色简装在院中练剑的场景。
院落宽敞,四周摆着绿色的盆栽, 冬去春来,并未焕发新的生机,还是黄绿的枯色, 盛着半化未化的白雪。
一室的冷意, 散落着零碎的微光。
卫城本能顿住了脚步,立在门口, 一时没再动作。
他的呼吸下意识变缓,唯恐惊扰了对面恍如画中的女子。
方才在南沁殿, 他已经经历过一次情绪波动。
那形容枯槁的女子跪在他身前,祈求他能放过她一次。
春儿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还历历在目,卫城垂下眼眸,眉眼隐隐有沉重之色。
他端着毒酒进去的时候, 她似乎就已经有了预感。
还未等他开口, 她便径直在他眼前跪了下来。
“将军、将军求您……将军!”春儿语无伦次地抽泣着,脸上是无比的慌乱,“我肚子里还有孩子啊……您怎能……”
这时的她俨然放下了对卫城的成见, 只剩下对生的渴望,“将军,求您放我们母子一条生路,日后当牛做马来报答您……”
见卫城不为所动,她跪着上前几步,忽而扯着他的衣角颤声道:“卫将军,您当时也是为皇上效力,您这般做,就不怕皇上九泉之下也不放过你么?”
她话音落下,卫城似乎才有了些反应,蹙眉望向她,“时至今日,你还在执迷不悟?”
他摇摇头,“春儿,仅凭你的身份,就足够你死无数次,如今给你留个全尸,已经是恩慈。”
春儿恍然看着前方,眼睛赤红,忽而擦了擦眼泪狠声道:“是夏倚照的意思,对吗?”
她抬眸看着面前的男人,手指收紧,指尖用力得颤抖,“是不是她容不下我,所以想要我死?”
春儿被愤怒占满,却忘记了自己当时也差一点害死夏倚照与宋回。
兴许是那之后宋寒时并未惩罚她,甚至都不曾因这件事情对她有所追究,只是当时被他盛怒的模样吓了一跳,之后劫后余生的庆幸让她自己都开始模糊起来,以为夏倚照和宋回并未出什么事,她自己当时也是被嫉妒冲昏了头脑,既然没酿成大祸,那便算不得什么。
可夏倚照如今竟然真的想要赐她一杯毒酒!
难道……宋寒时真的……
她只能想到这一点,若是宋寒时还活着,会不会护着她?
卫城望着她这幅似痴似傻的模样,沉沉叹了口气,说不清楚是何滋味。
纵使觉得她可悲,却又不免觉得她可怜。
“皇命难违背,请不要为难末将,喝了上路吧。”
说完,他就转过身去,不愿听身后痛哭的声音。
女人哭得声嘶力竭,可怜无比,卫城不忍再听,便转身出去,只留下自己身边的亲信。
虽说对她没什么感情,但也不忍心就这么眼睁睁看她喝下毒酒。
身后的动静渐渐平息,哭泣声也小了下来。
卫城没去看,听到身后丫鬟的惊呼声,以及匆匆而来的脚步声,这才吐出一口气,将门重重关上。
来时端着一瓶毒酒,离开时两手空空。
“砰”的一声关上门,门内外隔着阴阳。
来到凤照宫,卫城还有些没回过神来。
直到夏倚照的剑锋忽而抵了过来,他才望向她,听到她清粼粼的声音——
“站在那里看什么?”
卫城笑了笑,将她的剑推开,“想一些事情。”
夏倚照并未放在心上,收回剑之后便背过身去,“事情办好了?”
卫城淡淡应了一声,声音低沉了一下,“喝下去了。”
“亲眼看到她喝了?”
卫城蹙了一下眉头,并未亲眼看到她喝下去,只是那哭声却是做不得假,便点了点头。
夏倚照淡淡地“嗯”了一声,像是心中的某块石头放下,但又说不出的闷堵。
她径直在石桌旁坐下,给自己倒了杯冷茶。
她贪凉,又畏凉,以往总是宋寒时在她耳边叮嘱,不许她做一些一时爽快却会损伤体质的事情。
明明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她却记得很清楚。
但是十年后的宋寒时,哪怕是昨晚在暗室中的宋寒时,对她而言都是面容模糊的。
她很清楚自己对宋寒时的感情已经消磨殆尽,一点都不剩下。
仅存的那点愤怒,也只是因为他的隐瞒。
那剩下的那些呢?
这些烦闷,躁郁,甚至是听到春儿的死讯时那种莫名的不安,又都是因为什么?
夏倚照将杯中的凉茶一饮而尽,却始终浇不熄心中的虚火。
忽而望向一直不曾离开的卫城,“你觉得我残忍吗?”
卫城没反应过来,顿了片刻之后才意识到她在问什么,垂下头,“情有可原。”
他明白她指的是她赐死春儿那件事,虽说一尸两命难免残忍,但在她的角度上又何其正常?
况且春儿还是陆广山的探子,即便她后来完全叛变,成了宋寒时的人,但也改变不了她的身份,她的初衷。
她一开始便是带着谎言接近宋寒时,而宋寒时也一早就知道她的谎言。
他们之间本就是利用与反利用的关系,走到今日,卫城丝毫不觉得有不妥的地方。
夏倚照闻言安静下来,眸色望着杯底缓缓沉浸下去的茶叶,最后躺在杯底,青黄色的叶子舒展着,有种奇异的颜色。
她放下杯子,轻轻吐出一口气,“罢了,既然这般,将她的尸首好好安葬。”
话到此处,她忽而想起什么,蹙起眉头,“她是何处的人?除去陈冬宝之外,可还有其他的家人?”
她对她的了解也甚少,只知她是因一次阴差阳错的际遇被宋寒时相中,从此进了皇宫做她的替身。
其余的,她不了解,也没什么心思去了解。
只是如今她结局已定,夏倚照却忽而生出一些好奇,想知道她到底是从何而来,家里都是些什么人。
除了陈冬宝之外,又还有哪些兄弟姐妹。
卫城闻言眉眼跳动了一下,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不该实话实说。
若是说了,那么必然会节外生枝,先前他与宋寒时那些秘密也会公之于众。
若是不说,那便是不忠于夏倚照。
他在选择放弃宋寒时,追随夏倚照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自己的忠诚该给予谁。
但这并不代表他要推翻先前的自己。
他应当是重新开始,以前的事情当作不曾发生过。
可现在……
“姐姐!姐姐!”
一声声疾呼打断他的思绪,从殿外传来。
卫城闻言便蹙起了眉头,回身往门口的方向看了过去。
如今在宫中能这般唤夏倚照的人,也就只有一个夏清河了。
她那个看上去天真肆意,鲜衣怒马的表弟。
不知为何,卫城总是看不惯他。
他不明白从前宋寒时为何会不喜夏清河,明明是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意,后来也有过来往,且夏清河天生一张巧嘴,饶是脾气最差的周之余周丞相也能哄得服服帖帖。
可宋寒时就是莫名不喜他,甚至是有些厌烦。
卫城跟着他的时候,宋寒时虽然不曾表现出自己的喜恶来,但他明显便看得出他对夏清河的态度。
宋寒时一向是掩藏情绪的高手,能够让他看出来的,已经是非常强烈的厌恶了。
此时的他才了解了宋寒时为何会有那般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