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缓缓关上,所有的声音都隔绝在外。
周之余这才缓了身形,直接进了暗室,“皇上……”
一袭白袍的人正背对他而立,手中执笔,在皎白的宣纸上挥毫。
待纸上的画面成形时,才放下笔,转身,“不必,我现在已经不是皇上。”
宋寒时眉目俊逸,神色淡冷着,比起从前似乎又多了一层沉稳和深不可测。
周之余却恍若未闻,只上前几步,看到他书案上摆着的那张白纸,以及画上的女人时,一下就沉了脸色,“事到如今,您还要执迷不悟么!”
周之余虽说心思心计重,却是难得忠臣,甚至到了愚忠的地步。
无论是先帝还是宋寒时,他所拥戴的便是那一条血脉。
他是两朝元老,却眼睁睁看着一个女人将江山搅得天翻地覆,“夏倚照如今撺掇了她的儿子登上皇位,无异于弑君篡位,您难道还对她念着旧情?”
周之余情绪激动起来,用手指着上面那个笑靥灿烂的女人,指尖微颤,“倘若不是她,您不至于落于这弹丸之地,还要扶持那个陆梓睿为帝……”
即便是傀儡皇帝,也足以让他难以心平。
若不是夏倚照忽而挡路,鲁国早就被宋寒时收复。
从沾鹿林开始便是一个征兆,宋寒时一直在下一盘大棋,却在临门一脚时被夏倚照截获了所有的成果,如今只剩下一个鲁国。
宋寒时早就准备了如何处置这个群龙无首的地方,陆广山一死,将鲁国收回只是时日问题,可如今京中成了夏倚照的地盘,他们只能躲至此处。
与之同行的陆梓睿便成了最合适的君王之选。
陆广山一死,陆梓睿顺其自然即位,宋寒时手握他的把柄,便可在背后操控他。
周之余见宋寒时丝毫不为所动,甚至只是上前一步,径直将那未干的画卷捧起:“你管得太多了。”
他像是对待什么宝贝一样,放至通风阴凉处,那小心翼翼的样子看得周之余十分窝火。
“我费尽心思将你救出来,不是为了看你儿女情长的!”周之余面容扭曲,“先帝的教训就在眼前,若是意气用事,只会功亏一篑!”
他如他所愿不再叫他皇上,换上恨铁不成钢的口吻。
“这是一次东山再起的机会,不要再想那个女人了。”
周之余忽而想到什么,“那个跟夏倚照长得很像的女人,不是跟你一起来了?她还怀着你的孩子,难道有她还不够?”
他不明白,既然是将春儿当成替身,那便替到底,既有着替身,却又在怀念旧情,他到底想要什么?
宋寒时闻言终于有了反应,直起身,“不要拿阿照做比较。”
周之余嗤笑了一声,“我只提醒你一句,萧国那边又有动静了,你最好抓紧时间。”
闻言男人眉眼缓缓结成冰,望着那副墨迹已干的画像,小心地收了起来。
半晌,宋寒时应了一声,“嗯。”
门外,春儿敲了敲门,“您睡着了吗?”
周之余顿了片刻,随即看向宋寒时,“你有了她,就够了,不要再去想什么夏倚照!”
话毕,他便打开门。
春儿欣喜的表情一下僵在了脸上,讪讪道:“周大人……”
周之余“嗯”了一声,眼神在她圆滚的肚子上看了一眼,视线又转到宋寒时身上,见他无动于衷,摇摇头,径直离开。
春儿松了口气,扶着腰缓缓走了进来,关上门。
宋寒时淡淡扫了她一眼,拿着手中的画卷打量几眼,似乎在找地方安置,“我似乎告诉过你,不要总是私下见面。”
春儿抿了抿嘴角,脸色灰败,怯生生道:“我不是故意来烦你,只是……大夫说兴许再过不久孩子就要生了,我、我害怕……”
她又忍不住想起那日面对那杯毒酒的绝望。
若不是当时她因着自己怀有身孕,哭着求思纤替她饮下那杯毒酒,思纤虽然有所犹豫,终于还是心软同意……不然恐怕她怕早就一尸两命了。
只可惜了思纤……
她眼眶有些红,思纤临死前说,是用命报了她的恩了。
也好,这样她便要带着她的那一份好好活下去。
第64章 岂敢 宋寒时,不如也将你送去做人质?……
宋寒时看着她的肚子, 眼神闪动片刻,却是什么都没说。
罢了,她的孩子就要出生了, 等孩子出生之后,他便完成了他的承诺。
等结束了这一切, 他就能够带着陆梓睿那个傀儡皇帝去向夏倚照投诚, 告诉她这一切的真相。
在那之前他必须先将这边的一切都安排好, 替夏倚照打点好一切, 这样才能让鲁国真正成为大宋的一部分。
这样不至于再给夏倚照添麻烦。
只是他不曾想到的是,他计划好一切,想要将这块肥地拱手相让, 可还没有等到那个时机,夏倚照便亲自来拿了——
经历过先前的种种,夏倚照对他早就已经没了任何的情意。
只因为一点执念, 就一而再再而三地给宋寒时机会, 想要从他嘴里撬出那些秘密,想要知道自己的父母亲究竟是如何死去, 更想要知道当年所隐藏的真相。
她本以为看在过去那么多年的份上,宋寒时终有一天会向她说出实话, 却不曾想到得到的竟是他直接跑路的结果。
“夏将军,一切已经准备好,只等您一声令下。”卫城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他们已经在边界上驻扎,悄无声息便度过边防, 在四周都下了埋伏。
夏倚照应了一声, 并未说话,还在看面前的地形图。
卫城走到她的身边,看到她眼下淡淡的乌青, “将军昨日并未休息好?”
宋寒时带着春儿逃走之后,夏倚照并未放弃追查他们。
之后万般寻找,似乎找到一些线索,最有可能逃往鲁国。
他们当时搜遍了整个皇城,并未找到他们的身影,与此同时也发现了一具尸体,跟陆广山极为相似,最后确认就是陆广山,可却始终没有找到陆梓睿的踪迹。
没过多久,群龙无首的鲁国突然就立了新君,竟然就是那个一直在找的陆梓睿。
当时卫城便直接建议与新君交涉,让他们交出宋寒时与春儿,却被夏倚照拒绝。
她揉了揉眉心,看着面前的地形图,叹了口气。
当时的拒绝并不是想要放他们一马,是她知道宋寒时即然已经到了那一处,自然是手里拿着谁的把柄,不可能轻易就被他们揪出来。
如果想要找到他们,最简单快捷的办法就是直接攻打鲁国,占了他们的地盘。
父亲还在世的时候,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够看到大宋的完整,这样也算是完成了他的心愿。
“城破之后直接攻入皇宫,不要伤到无辜的百姓,尽力将伤亡减到最低。”
想起过去的那些事情,夏倚照的脸色有些沉,但还是吩咐卫城道:“尽量活捉他们的皇帝,还有那两个人。”
这一次她绝对不会再心慈手软。
既然宋寒时跟她玩阴招,那么她也不必再顾忌,就算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也要撬开他的嘴。
卫城却是蹙起眉头,“若是要活捉的话,难度极大。”
夏倚照闻言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却已经表达了她的意思。
卫城眉头皱得更紧,似是在思考。
这件事最棘手的就是他们都知道陆梓睿背后的人是宋寒时,许多年前宋寒时就已经在谋划收复鲁国那块地,如果不是夏倚照忽然冒出来,兴许大宋的版图早就已经完成。
如今他们逃至鲁国,自然是将许多原本的计划施行,如今的鲁国也并非那么好攻打。
再加上鲁国本就不是什么羸弱小国,否则陆广山先前也不会贸然起兵,想必也应当是有十足的把握与自信。
如此一来,鲁国的实力不容小觑,这一战也并非轻轻松松。
夏倚照看出了他的顾虑,什么都没说,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只需按照我说的做,其余的不用管。”
卫城放下了一些顾虑,但始终心中忐忑。
并不是他信不过夏倚照,而是因为对面的人是宋寒时,也是最了解他们的人。
但事实证明,夏倚照在这方面的天赋无人能敌。
她在战场上表现出来的是卫城永远都想不到的锐利——
当他们以雷霆之姿杀入城中,占领皇宫时,卫城才真切地感受到那个传闻中的女战神是何等的实力。
哪怕是经过这么多年的嗟磨,也从未有过退步,反而锋芒毕露。
浩浩荡荡的队伍,士气高昂,喊声喧天涌入城中。
他们身穿铠甲,威风凛凛,势不可挡。
不远处的天气已然是黄昏,火烧云染透了整片天空,洒下浓烈的红色,覆盖住每一块地砖。
这天降祥瑞之兆,却发生在城破之时。
陆梓睿的皇位甚至都还没坐热,就已经被人踢下高座。
四目相对,他看到面前的人是夏倚照,倒是没有多惊讶,反而敛下眸子。
他被层层围困,四处都是精兵,他按着自己的心口看着夏倚照远远朝自己走来,却是突兀地笑了一声。
眼看那些刀剑越来越近,夏倚照出声喝止了他们,随即慢慢走到他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人呢?”
陆梓睿知道她指的是谁,晃晃悠悠地站起身。
那些士兵立刻将剑锋对准了他。
夏倚照抬起手,“没事。”
话落,她看向陆梓睿,“从前你帮过我一次,这一次算是还给你的。”
陆梓睿只笑着摇了摇头,“无妨,我可以带你去见他们,但只求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让我见一见,我那刚出世的孩子。”
夏倚照一下张大了眼睛。
昏暗的室内,还散发着浓浓的血腥味,婴儿的啼哭声格外清脆。
进门的那一瞬间,陆梓睿眼睛就亮了起来,慌忙走进去,“生了?”
“生了。”
抱着孩子走出来的人不是什么稳婆,而是一个穿着玄色衣裳身材高大的男人。
夏倚照带着兵将院子团团围住,一抬头便跟宋寒时对上的视线。
算起来他们也数月没有见面,宋寒时在那一瞬顿住脚步,直直地望向她。
那一眼有太多的话要与她说,但最后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
他没想到夏倚照会这般耐不住性子。
本想着等春儿生下这个孩子,他便带着所有的一切去向她解释,偏偏在春儿生下孩子的这一天,她直接打了进来。
他也期待在夏倚照眼里看见什么,但除了漠然和疑惑之外,什么都没有。
男人的眼神便缓缓暗淡下来,什么都没说,看着踉踉跄跄走过来的陆梓睿,将怀中的孩子给他。
手臂上传来一阵重量时,陆梓睿忽然就红了眼眶,看着孩子的小脸,一时间觉得心中沉重无比。
他用脸去贴孩子的脸颊,深深吸着气。
下一秒,刚松开手的宋寒时便被卫城用剑压着,朝夏倚照的方向走了过来。
宋寒时没有反抗,沉沉看着面前的女人,“阿照……”
只是刚喊了一声她的名字,便被夏倚照一脚踹上了膝窝——
他径直在她面前跪了下来。
夏倚照表情没有一丝动摇,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打量了他几眼,“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直呼我的名讳?”
男人的瞳孔猛地颤动,片刻后,抬眸望向她,似乎是不敢相信她会用这样的语气与态度与他说话。
随即又垂下眼眸,沙哑着声音道:“你还在生气。”
夏倚照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你也配让我生气?”
说着她忽而在他面前蹲了下来,抽出腰间的匕首在他的脸上轻轻拍了拍,打出一道红痕,眼中没有一丝温度,“先前假装在牢中被人用了刑,一身的伤口,可怜兮兮地骗我为你请太医,将你转移,结果你趁乱逃跑?当时是不是也用这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带着春儿走的?”
宋寒时没有说话,夏倚照便用匕首抬起他的下巴,让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你不是有很多借口要解释,怎么不说了?”
宋寒时绷直了嘴角,忽而说道:“方才那孩子,是春儿所生。”
夏倚照的眼神动了一下,脸上的神情依然无动于衷,“那就恭喜你了,你放心,那孩子无辜,我不会杀,毕竟那孩子也可怜,兴许一出生就没了亲生父母。”
她说着,忽然笑了一下,只是那弧度也是冰冷的,丝毫达不到眼底。
宋寒时听出了她话里的杀意,也知道她以为那孩子的父母是他和春儿。
闭了闭眼,而后沙哑着声音道:“那不是我的孩子,你刚才也看到了,是陆梓睿。”
夏倚照闻言蹙起眉头,依旧用匕首抵着他的喉间,而后抬眸看向不远处的陆梓睿。
他正小心翼翼地抱着襁褓里的孩子,满眼都是喜悦。
夏倚照看了看他,又收回视线,即便心中大惊,却依旧面不改色,看着面前的宋寒时什么都没说。
她收回匕首,直接站起身,用脚踹在了他的肩膀上。
宋寒时便往旁边跌落,用手撑着地面,沉沉地看着那个冷血无情的女人。
夏倚照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便径直往前,只给他留下一道背影。
宋寒时下意识地半撑起身子,旁边就有一把剑抵上了他的喉咙——
他转头一看,就对上了卫城的视线。
卫城皱着眉头,看向他那一瞬间想要移开目光,可最后还是绷住了脸色,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宋寒时冷笑了一声,嘴角扯出一丝讽刺的弧度,“看来你现在完全为她做事了。”
卫城没有说话,只冷着脸训斥道:“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