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面前这个打扮得清清爽爽,朝气蓬勃的少年人,心中也略微不适。
他见过的男人大抵都沉稳庄重,尤其是到了这个年纪的,力求看上去深沉可靠。
可这个夏清河却总是我行我素,似乎总以与旁人不同为荣。
他穿不甚稳重甚至是有些亮眼的颜色,衬得肌肤亮丽皙白,细皮嫩肉,妥妥的小白脸,“姐姐姐姐”地叫着,还像是话本子里跑出来的纨绔小妖,缠人得很。
卫城不知心里是何滋味,总觉得这般阴气过重的男人,是不讨女子喜欢的。
可夏倚照又偏偏不是一般女子——
这便让他看着不是一般男子的夏清河十分不顺眼。
夏清河似乎也见着了立在一旁的卫城,急促的脚步变缓了一些,路过他时沉沉地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看得卫城脊背一寒。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但方才的确是在他人畜无害的眼眸中看到了一丝阴狠与煞气。
卫城眉头一皱,“你……”
“姐姐!”夏清河兀自打断他的话,像是不曾看见过他这个人,径直走到夏倚照面前,“我有事情要问你。”
他说完,看了卫城一眼。
他眼里的不待见很明显,赶客的意思更明显。
夏倚照坐在石凳上,一条腿搭在另一张矮凳上,擦着自己的剑,“说。”
第63章 转变 她好像要生了
她话音落下, 没有等到夏清河的回答,便抬眸看了他一眼。
她的耐心有限,见他不说话, 便蹙起了眉头,“到底什么事?”
不知道是不是夏清河的错觉, 他总觉得她问话时, 手中的剑也锃亮无比, 仿佛在散发着威胁的冷光。
他无意识地做出吞咽的动作, 但又觉得这样的反应好笑。
夏倚照本就是如此,并不是故意针对他,他何须有心虚的感觉?
“姐姐, 你小心伤到自己。”他缓缓走到她身边,“这剑是好剑,只是刀剑不长眼, 若是你伤到自己……你倒是没什么, 毕竟姐姐一直刚强,兴许这点小伤算不得什么, 但我会心疼的。”
卫城打了个寒颤,实在不知这般恶心的话他如何说得出口。
可是他又忍不住看向夏倚照, 害怕她真的吃这一招。
夏倚照闻言只是蹙起眉头,莫名地看向他,手中的剑明晃晃朝向他,“不是让你说到底有什么事?为何又说这些有的没的, 你心不心疼干我何事……”
说着她忽而眉头一挑, 径直将手中的剑转了一圈,“唰”的一声直接对上了他的咽喉——
“姐姐!”
夏清河仓促地喊了一声,梗着脖子低头看着喉间的剑刃, 动作有些僵硬。
夏倚照笑了一声,似乎带着嘲笑的意味,“瞧你吓的,不过是想告诉你,这剑我熟得很,你担心我会伤到自己,属实没有必要。”
她既而将剑移开,没再吓他,“有事说事,我很忙。”
话落,卫城忍不住笑了一声。
他本想忍住,却不想笑出了声。
夏清河顿时有些恼怒地看着他,“你待在这里做什么!”
卫城正色道:“自然是有事情要禀告。”
夏清河难得被人激怒,又兴许是觉得少了宋寒时这么一个劲敌,好几日都处于一种飘飘然的快活之中。
他有些不知所以,却被卫城忽而戳破,还被直接在夏倚照面前下了脸色,一下便有些压不住怒火,“你一个叛徒,又有什么事情好禀告的?说不定你这次背叛了宋寒时,下一次又能背叛姐姐呢?”
“你——”
卫城脸色一下就阴沉下来,这件事一直都是他的痛处,平日还能自我安慰,如今这般被他直接地在夏倚照面前说出来,登时有些无地自容的羞恼感,“末将忠心耿耿,忠于宋国,忠于皇上,况且此时过来也是为皇上分忧,赐陈氏一杯毒酒,以免节外生枝……”
“你说什么?”夏清河忽而高声打断了他,似是难以置信,“你方才说,赐谁毒酒了?”
他脸色大变,径直走到卫城面前,先前的伪装顷刻间消失不见,只剩下愕然与惊怒,“卫城,你好大的胆子!”
他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在场的两人都变了脸色,别有深意地望向他。
夏倚照将佩剑“锃”地一声收了回去,起身走到他身前,“清河,不得无礼。”
夏清河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拳头,手背上伏着明显的青筋,隐隐有些发抖。
他抑制住自己本能的冲动,沉沉望向面前的夏倚照,“姐姐,春儿做错了何事,为何要赐她一杯毒酒?”
宋寒时不是已经死了?按照夏倚照的性格,不至于跟一个春儿计较。
更何况她现在还怀着孩子,一尸两命的事情,她如何能做得出来?
又难道是她还爱着那宋寒时,所以才容不下春儿么?
一想到这个可能,心中的愤恨就难以掩藏,甚至顾不上还有外人在场,就想让夏倚照给他一个说法,“姐姐,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人,难道就因为一个宋寒时,你就要变得不像你了吗?”
夏倚照还未说什么,卫城先听不下去,“你倒不用在此为她打抱不平,她不过是个鲁国探子,本就该死……”
话音落下,空气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
卫城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立刻在夏倚照面前垂下头,似是又觉得不够,便又径直在她身前跪了下来,“末将该死,本应当早该告知此事,却由于各种原因……”
他未说完,便察觉到夏倚照慢慢行至他面前,一道阴影矗立他身前,卫城便将头垂得更低。
“鲁国探子?”
轻飘飘的四个字从头顶上传来,但却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开,让卫城有些头皮发麻。
他只能俯首跪拜,“末将知错。”
夏倚照轻笑一声,声音极为清冷,“……知错?”
她冷冷望着身前的男人,“宋寒时早就知道了?”
方才的震惊过后,剩下的便是冷静,以及随之而来的无边寒意。
难怪啊,宋寒时那样的男人,如何都不肯跟她说实话的男人,原来竟还藏着这么大的秘密。
“春儿本身只是一枚棋子,为了引陆广山信任,在此之前,已经有无数个同样的女子,只是她们的下场与普通探子无异……”
卫城简单地将从前的事情对夏倚照交代了一番,字字诚恳,“末将所言句句属实,如若虚假,五雷轰顶。”
夏倚照根本不在意他的誓言,只摇摇头,上前了一步,脚步却显得虚浮,“既然这般,春儿与普通探子又相差在哪呢?”
她忽然就很想笑。
一个早就该死一百次的人,是因为什么原因,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宋寒时留在身边?
夏倚照对他早就没有了感情和期待,却也不免对过去的那个自己感到愤怒。
她在萧国十年为他厮杀,他却在皇宫与一个敌国探子滋生了情愫——
寻常的变心便够了,为何偏偏是个敌国探子?
夏倚照咬着牙,攥紧了拳头,却偏偏无力可发。
夏清河似乎也被这个消息震到了,不知道其中竟然还有这般缘由……
他忽而脸色难看起来。
他一直将春儿当作一个飞上枝头的麻雀,因与夏倚照有几分相似已然飞跃上枝头,却依然妄想着要变成凤凰。
他瞧不起她,却又不得不寄托于她的存在来离间夏倚照和宋寒时二人。
夏清河本以为帝后二人的离心,少不得有他的功劳,却不成想原本就是宋寒时的一场戏罢了!
他深吸一口气,撑着一旁的石桌才不至于让自己跌落。
春儿在与他的相处之中全然不曾表现出半分探子的模样,他竟是从未察觉!
他不知是她天性如此,还是真就那般擅长谎言与欺骗。
“姐姐……”夏清河哑声唤道:“春儿她真的……被你赐死了吗?”
事到如今,他还是反应不过来。
他虽然不喜春儿,甚至厌恶她的愚蠢天真,可若是真的知晓了她被赐了毒酒的消息……
心中却滋生出一些难言的滋味。
他忍不住抬眸望着面前的女人,这一刻在他许多年前就梦想的女人,哪怕是数十年载,他都不曾得到过她,甚至都难以接近。
他无数次幻想站在夏倚照身边的人是自己,也无数次幻想,她对着自己温柔小意。
那般与众不同的女子,对其他人是威风凛凛的将军,但是对他却包容偏爱,倾慕纵容……
但这些东西,似乎都无法在夏倚照身上施行。
于是他每每看着春儿时,也会有片刻的恍惚。
他会忍不住想,若是春儿是夏倚照,该有多好?
若是夏倚照能够像春儿一般,毫无顾忌地对他撒娇,抑或是,信赖他,依赖他,该有多好?
“我今日没空跟你聊她的事。”夏倚照径直越过他,直直朝门口的方向走去,眼神沉冷。
夏清河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下意识想要追,却发现双腿仿佛被钉在原地。
他恍如才发现,那些幻想夏倚照的日子里,他似乎也在隐隐将春儿当作替身……
他那时鄙夷宋寒时,可如今宋寒时对春儿不过是一场戏,可他却真实地在春儿身上找到过一丝情感的慰藉。
哪怕方才得知她的死讯,他竟第一时间觉得怅然。
夏清河定定地站着,整个人都有些麻木。
卫城双臂垂在身侧,望着夏清河呆立在前的模样,刚要上前一步,忽而看到他抬起手,猛地扇了自己一耳光——
暗室。
“人呢!”夏倚照望着空空如也的牢笼,终是忍不住怒吼出声,“不过是一个手无寸铁的人,你们也看不住?”
暗卫忙跪了下来,“将军恕罪!将军恕罪!”
他们也是奉命办事,谁知他们中竟有个叛徒!
若是一直将宋寒时关在牢中,便不会有什么波澜,只是前段时间宋寒时被其中一个暗卫私自用刑,许是伤得重了一些,夏倚照便吩咐太医过来瞧。
他那伤实在严重,在阴暗的牢中难以痊愈,夏倚照便下令换个地方拘着他,却不曾想……
就是在这转换的途中,竟然宋寒时金蝉脱壳,就这么逃脱了。
望着空空如也的牢笼,夏倚照忽而就只想笑。
“呵、呵呵……”
“将军……”暗卫有些心惊,听着这笑便脊背发寒,忙垂下头去,不敢再看。
夏倚照没说什么,忽而收敛起神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暗室。
她本欲去找宋回,行至一半,忽而想到了什么,径直去了南沁殿——
待到门口时,里面的宫人正来来往往清理。
她先前吩咐过卫城,看着春儿喝下毒酒,她身旁那个丫鬟……直接打发走。
可不知道为何,心中一直有种不安的感觉。
夏倚照蹙着眉头,刚要进去,就听到身后气喘吁吁的声音,随即是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她一回来,便看到卫城匆匆赶来,眸色一冷,眼眸瞬间结冰。
卫城本欲开口,望见她这般神色,也只能悻悻停步,缓了半会才道:“夏将军,末将不是故意……”
“我只问你,那毒酒,你是看着春儿喝下去的吗?”夏倚照忽而开口打断他。
她望着里面空旷的宫殿,那种烦闷的感觉愈发浓重。
卫城愣了一瞬,还未回答,便听到面前女人冷冷道:“宋寒时逃了。”
很快,整个皇宫都被翻了个底朝天。
夜晚。
视线昏暗,寥寥几人举着火把,照出一小方的亮敞地。
夏倚照望着面前裹着的白布,微微握紧了拳头。
倘若这里面的人……
卫城立在她身边,看她伸出去的手都在轻颤,眼眸跳动片刻,“我来吧。”
话毕,他走到了夏倚照身前,在那裹白布前蹲了下来,缓缓揭开——
当思纤那张惨白的脸出现在夏倚照面前时,她瞬间闭上了眼睛,下一秒变转过身去。
她看不下去。
不只是因为春儿兴许用了偷梁换柱那招,逃了,而是她不曾想过要思纤的命。
她一向将爱恨都分得清楚,旁人想要她的命,她便以牙还牙。
但她知道,思纤不曾想过要害她。
夏倚照没有什么心思去了解旁人的人生经历,但思纤也曾冒险替她传过话……
倘若她与春儿不是那般劳什子关系,她不会那般果断与她划清界限。
现在想来,怕是那个所谓的陈冬宝,也不是什么所谓的弟弟,而是陆广山培养出来的探子罢了。
夏倚照背过身去,几乎不肯看那紧闭着双眸的女人。
卫城脸色也有些凝重,缓缓起身,“……需要全城搜索吗?”
“搜。”半晌,夏倚照只吐出一个字。
但她知道,这两人的消失不是巧合,有宋寒时在,怕是早就制定了详细的计划,轻易不会让他们找到。
她攥紧了拳头才抑制住席卷全身的戾气,闭了闭眼。
卫城本以为她会盛怒,却只听到她缓了声音,沉沉道:“好好安葬了她。”
“是……”
鲁国。
一行人夜行皇宫,黑夜中人影飘摇,只一瞬便没入夜色中。
其中赫然出现在队伍前头的,是早就被流放的宋国宰相,周之余。
他面色沉冷地走在宫中,一路畅通无阻,最后在一处寝殿停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