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连琅觉得今日的路介明和那天的不近人情的小鬼判若两人,想着多半是因为听到了李日公公的话,以为她要走,所以黏人了几分,想留住他。
她蓦地失笑,路介明这性子啊,她是真的摸不透。
这是不喜欢她,但又不想让她走吗?
她稳稳起身,手穿过路介明的膝弯,将他往上颠了颠,他还是那副样子,她来了好一段时间了,也没能将他喂胖,看着个子也没长。
弯月清晖之下,一大一小的影子重叠在了一起,晃晃悠悠的,一步一步走到耸云阁殿宇前。
她想要蹲下身子,让路介明下来,路介明意识到她这样的动作,率先松手,从她背上一跃而下,省了她弯腰屈膝的动作。
等站定在她面前的时候,路介明一双眼睛突然就漫上了水光,孩子的眼睛都显大,他虽然是狭长凤眸,但瞳仁不小,水润润的样子倒像是鹿眼。
怯生生的。
许连琅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露怯,尤其是面对她,更不该露怯。
他们相对无言,站了许久,谁也没有率先回房间,许连琅觉得既然她已经下定决定,那就别让他再担忧她会离去。
几个深呼吸间,她微微一笑,“李日公公说的去处是好,但不适合奴婢,奴婢一路上想了想,还是决定留在耸云阁。”
路介明黑黢黢的眼睛先是显出茫然,像是大雾中窥物,努力去分辨,也只能看出个形状,而后雾散,露出更加清晰的还没有来得及隐藏的本心,星星点点的喜悦慢慢盈开,在还没有形成盛大之势时,又嘎然而止。
他满脸悲切与苍白。
第19章 未来的唯一的亲人 容昭哭闹不休,吵着……
皇宫是会吃人的。
吃人不吐骨。
张嬷嬷今夜又梦魇了,梦到儿子血淋淋的头滚到了自己脚边,那颗断头还睁着两只大眼,涣散的,都是眼白,他说:“娘,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会碰了容嫔。娘,他们都不信我,你要信我啊。”
张嬷嬷想要抱起儿子的头,刚抱在手上,又“刺溜”一下滑下去,沾了她满手黏液,尸体腐烂的味道争先恐后的往鼻子里攥。
她“哗”的一声呕吐出来,连胆汁都呕了出来,呕吐物飞溅到她眼睛上,糊成一团,她一时看不清楚了,但还记得要把儿子抱起来,弯下腰去找,先是摸到了一层烂掉的皮肉,她再摸,这次只摸到了零碎的几块骨头。
后来,骨头也消失了,只剩下满手的鲜血、满手的黏液。
耳边还有儿子凄厉的声音,“娘,我的头没了!啊!我好疼!”
她不知所措,泪流满面,却又不得不捂住嘴巴,不敢露出丝毫声响,眼泪静默的流,她的儿子死了,她只能安静的流眼泪,她的儿子是被人陷害的,她状告无门。
突然,一声婴儿啼哭打老远边传来,她看到一只狼,慢慢张开了阴森的嘴,将那柔软婴儿的头“咔嚓”一声咬碎了。
声音那么细微。
原来他们这样的人的命就是那么细微。
她在梦中嚎哭,嗓子都喊哑了,她喊的那么大声,像是要将经历过的不公喊出来。
她知道是在做梦,却根本醒不来,她不知道从哪里抓到根绳子,她将绳子缠上了脖子,使劲的用力拉着绳子两端。
窒息感铺天盖地,她力气不减,似乎被绳子拴住的人是陷害他们的人。
路介明破门而入的时候,张嬷嬷已经翻了白眼儿,脖子上的勒痕青紫一片,口水顺着嘴角流下,她还念念叨叨,“丽贵妃你去死,你去死你去死!”
路介明一把扯过她因为用力而僵硬蜷曲的手,又快速的将打结的绳子解开,解开的那一瞬间,张嬷嬷剧烈咳嗽起来。
她年老,这几年又因为忧思过重,身体早就受不住,这一番撕心裂肺的咳嗽,最后咳出了一大口浊血。
路介明蹙紧眉头,先行一步将床榻里面的婴儿抱了出去。
婴儿被裹的严严实实,粉色粗布实在太过于粗糙,磨的脖颈一圈都发着红,路介明将襁褓掖了掖,扯开腰封,宽大的袍子轻扬,他将孩子纳进自己的里衫。
外袍裹着他,他裹着孩子,坐在外面的小杌子上,听着里面张嬷嬷的咳嗽。
他低头瞧襁褓里的孩子,还没有一岁,比寻常孩子要瘦小很多,她睡的很沉,张嬷嬷那样大的动静都没有醒,粉嫩的嘴巴无意识的动着,像是在讨要吃的。
他伸出一只手指碰了碰她的面颊,哥哥的手太凉了,她动了动脚丫,很不情愿。
路介明短促的笑了一下,将婴儿又往自己怀里送了送,直到那一双踢踢踏踏的脚丫抵到他柔软的腹部。
小婴儿像是知道自己踹的是什么地方,渐渐安静下来,不再闹,攥着拳头的手捏住了哥哥的里小指。
路介明在外面坐了好久,才听到屋里的声响慢慢小了下来,怀里的孩子慢慢睁开了一双桃花眼,桃花眼潋滟,泛着雾蒙蒙的水汽,她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口里含混不清,“哥”的字眼她还不会说,哼哼唧唧能说个大概。
路介明捏了捏怀里孩子的面颊,声音放轻了,“会叫哥哥了?昭儿真棒。”
容昭兴奋起来,想要从他怀里坐起身,又被外面的寒气吓了回去,小手按住路介明的腰间,口水脏了他的衣衫。
他拍了拍她的背,安抚道:“你祖母快要好了,等她好了我们就进去。”
容昭咿咿呀呀,辨不清说的什么,一双眼睛看着哥哥弯成了月牙儿。
又过了会儿,张嬷嬷才推开门,她面色发着紫,扶着门框才让自己站稳,见到路介明,一脸的不安畏惧,她哆哆嗦嗦要行礼,路介明起身,制止了她。
“有这个力气,先把昭儿抱进去吧,外面太冷了。”
张嬷嬷唯唯诺诺,接下了容昭,容昭不愿意离开哥哥,嚎啕大哭起来,路介明没去管。
他将自己带来的吃的、用的一一放在桌子上,不乏一些肉蛋奶之类的物件,谁也不知道这些东西他从哪里搞来的,但总归不是那么容易得的。
张嬷嬷有些不忍,“殿下,您和娘娘也过得不容易,拿回去些你们吃吧,您看您都瘦成什么样了。”
路介明去捡背篓,不冷不热说了句,“也死不了,倒是你,”他顿了一下,张嬷嬷手心里全是汗,膝盖一软,要不是抱着容昭,她就要跪下来了。
她跟七殿下打交道久了,早就知道他背地里做过的那些事了,他性情阴鸷,面相就偏冷,性子更是阴狠,这样的人,哪怕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也让人害怕。
“你想不开寻短见,容昭怎么办?”他明明语气寻常,张嬷嬷却感到了彻骨的寒意,“你儿子辱了我母妃,他死有余辜,纵然被人陷害,也是他自己管不住那玩意。留下了容昭阴差阳错也算是血缘延续,若是你这幅模样再被我看见一次,我就杀了容昭,让她下去陪你。”
张嬷嬷还是跪了下来,她完全相信路介明可以做出来,容昭与他流着相同的一半血,但却是容嫔流落至此的根由,她知道路介明对于容昭并不是那么毫无芥蒂,甚至可以说是个威胁,是个毒瘤。毕竟一旦陛下发现有容昭的存在,他们都没有活命。
“殿下,老奴错了,老奴错了,容昭是老奴唯一的孙女啊,老奴儿子已经没了,我们家血脉不能就这么断了啊。”
“既然如此,就管好你自己,哪怕是在梦里也给我记好,你不能死,你得活下来养着容昭。”
他骤然提高声音,容昭哭闹不休,吵着要哥哥再抱抱她,路介明冷漠地拂开她的手,似乎没有分毫留恋,送完东西就往耸云阁赶。
容昭随了母亲的姓,名字是他取的。
那年母亲生产完就犯了病,叫嚣着要掐死这个孽障,他从母亲手里夺下了她。
她软软一团,像是没有骨头一样,他抱在怀里,紧张的呼吸都滞了下来,就怕力气一大,伤了她。
她还那么小,就被牵连进了这场陷害中。
他至少还过过养尊处优的日子,她却一生下来,就要遭人唾骂,早早没了父亲,连亲生母亲都容不下她。
他可以容下她,他这个做哥哥的可以。
他找来中年丧儿的容昭的亲祖母张嬷嬷,由她养着容昭。
本来她儿子染指皇帝的女人,早该株连九族,但她命好,宫中的人都不知晓她与那侍卫的关系,她佯装没事不悲不喜,儿子死的那天,还和宫人一起骂了好几句。
就这样,她活了下来,也来到了热河行宫,见到了她唯一的亲人。
最开始的时候,张嬷嬷还奢望容嫔娘娘可以亲自抚育容昭,但后来她发现这根本不可能,这个女儿的存在,对于容嫔来说就是个噩梦,她一直麻痹自己,只要这个女儿不存在,她就没做过对不起皇帝的事。
刚怀上的时候,她喝过打胎药,大夫偷工减料,她找来的打胎药剂量不够,孩子没打下去,身体也搞差了,偷偷瞧了大夫,只说,要是再打一次,恐怕大人也就没了。
她一开始就容不下这个孩子,但做过母亲的人哪里真能那么狠心,路介明拦了一次,她就收了手,容昭也在耸云阁养了几天。
但容嫔一见到她,就又想起那个星火飘摇的夜晚,伏在她身上起起伏伏的男人。
她尖叫着要路介明将那孩子扔出去,她不亲手了结她,那就任她自生自灭。
耸云阁养不来容昭,路介明只能将她放在张嬷嬷这边。
恐张嬷嬷这边再生变故,路介明一向在张嬷嬷面前不与容昭亲近,只要让张嬷嬷知晓容昭只能依靠她,她才能活的久一点,才能活到路介明再长大一些,有能力抚养照料妹妹,有能力不惧怕任何人的来抚育妹妹。
他藏了容昭快一年了,这一年来,皇帝来过热河行宫数次,从来都没有发现过容昭的存在。
容昭是他唯一的妹妹,也会是将来的唯一的亲人,不到迫不得已,他根本不愿意将容昭的存在告诉任何人。
但现在没办法了,他得让许连琅彻底对他们母子死心。
让许连琅知道继续留在耸云阁,一旦耸云阁的诸多秘密被揭露,所有人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他看着一脸茫然的许连琅,指着热河行宫最深处那处林子道:“我们过去,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许连琅微抬起尖秀的下巴,有些犹豫,“这处林子太大太深,进去了容易辨不清方向,殿下真要去?”
路介明牵住了她的手,手心干燥粗糙,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要去的,一定要你去的。”
第20章 他说不出的委屈 什么都不要怕,我们一……
热河行宫占地面积很大,除却宫殿区、风景区之外,还有很多边角地区一向是少人来往。
许连琅跟着路介明走,发现越走越偏,眨眼间,他就要弯腰往林子里钻了。
这片林子很大,落叶积了很厚一层,将路面完全盖住,踩在脚下又脆又响,树干密密麻麻,几乎是没有办法通过一个成年男人。
许连琅看着握住自己的这双手,骨节凸起,手指修长,指甲修剪的圆润干净,他最近个子没长多少,手却大了一圈,竟然可以稳稳的将她的手包进去。
他手背上有些小伤口,皮破了,一道一道的,他浑然不觉,继续用手去拨弄挡路的树枝叉子。
许连琅循着他的脚步走,问道:“这地方你常来?”
路介明头没回,专心看路,“嗯”了一声,攥住她的手又紧了几分。
他轻车熟路,很快就找到了隐藏在林子间的弯折小路,这才算是好走了一些。
小路蜿蜿蜒蜒,一眼看不到头,走了大概一个时辰,才看到坐落在林子最深处的小木屋。
木屋有两间,他们来的时候,还可以看到淡淡炊烟未散,林间藏雾,嗓子里又湿又凉,间或有几只鸟叫传来,落叶簌簌。
深藏在这深林中的木屋不起眼极了,也扎眼极了。
路介明清隽漂亮的脸上泛着细腻的光,他嘴角扯出个笑,对她轻声道:“你进去看看。”
许连琅不做犹豫,他既然想让她看,她便去看。
手指刚碰到木屋的门,就听到里面传来一声微弱的孩子啼哭声,许连琅额角一紧,心里冒出个荒唐的念头,刚要迈出的脚又收了回来。
“昭儿乖,乖乖喝奶才能长大。”
“我家昭儿真好看,和娘亲一样好看。”
“昭儿又想找哥哥了啊,哥哥昨天才来见过你啊。”
……
一声一声,老妇哄孩子的声音不加阻隔的传入耳膜,许连琅眼神复杂,她指尖微微发着抖,又往后退了几步。
路介明看她这般模样,知晓她已经猜了个大概,他走到她身边,“我们回去吧,你若不想看,就别看了。”
却没成想,电光火石间,许连琅抵在门上的手松力的一瞬间,门从里面打开了。
张嬷嬷抱着容昭正要出来晒太阳,与许连琅正好撞了满怀。
许连琅始料不及,看到了她怀里孩子,怕撞到孩子,连连后退,脚被门槛绊倒,往后倒下去。
一双手托住她的腰,将她一带,倒地的时候,压住的不是冰冷的地面,而是一副暖热的身子。
路介明将自己垫在了她身下。
听得他一声闷哼,许连琅赶忙起身,“殿下!”
起来才看到,她正好压在了他的腰上,她身上仍然有些疼痛,更不用说垫在她身下的路介明了。
她搀扶他起来,只说,“我去找大夫来”,她刚要走,就被路介明按住胳膊,他站直身体,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我没事。”
他说着没事,许连琅根本不信,手指去摸他的腰,又想要撩起他的衣摆看看有没有擦破,路介明抓住了她的手,轻巧的躲开她。
“ ge……ge……”小容昭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只满心满眼是哥哥,张开着小手,往前拱着身体要路介明抱。
她折腾的太欢了,张嬷嬷有些抱不住,几步之下还有些踉跄。
路介明手抵在腰窝处,堪堪别过眼去,容昭一见哥哥不理自己,更急了。
小孩子总是用哭表达不满,容昭也不例外,也不知道她一个小女孩儿为什么嗓门那么大,哭的都惊起了几只栖息的老鸟。
她哭的一张小脸都涨红了,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滑在光滑白嫩的脸蛋儿上,张嬷嬷恳求道:“殿下,您就抱抱容昭吧,她那么喜欢您,当年的事,是怪不得孩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