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介明如青竹般挺拔的身子晃了晃,嘴上依然不留情,“我想让你看的都看了,我们回耸云阁吧。”
知道了容昭的存在,她总该是会退缩吧,耸云阁危机重重,单一个容昭的存在,就会害了所有人。
皇帝怎么能允许自己的妃嫔怀过别人的孩子,并且还将孩子生下来呢。
许连琅瞧他那模样,径直去张嬷嬷手里接过了容昭,“这位嬷嬷,我来抱,麻烦您留个地儿给我们。”
张嬷嬷看了一眼路介明,又看看眼前这个小姑娘,小姑娘一张脸柔和不带丝毫棱角,圆脸尖俏下巴,嘴角的梨涡小小,笑起来满是蜜意,她见容昭在她怀里乖了一点,才道:“那辛苦你了,姑娘,昭儿闹得很,切莫吵到殿下。”
张嬷嬷的眼神又小心又谨慎,一再嘱咐,若是容昭还要找哥哥,就一定要把容昭给她,千万不要惹到路介明。
许连琅笑着保证,但等张嬷嬷一走,她就抱着容昭,不由分说的将容昭塞到了路介明怀里。
“她哭的那样惨,你抱一抱她,我看看她还哭不哭,小孩子老哭对身体不好的。”
路介明眸中尽是惊愕,臂弯间软软一团,容昭一挨到他,眼泪就收了回去,乖乖的,睁着桃花眼眼巴巴的看着他,他想发作,又憋了回去。
许连琅搬来小杌子坐的远远的,就是不搭手接容昭。
容昭心满意足,自己在哥哥里怀里找舒服的位置,小手勾着哥哥的衣衫角角处开的线头玩。
许连琅托着腮,看着这俩孩子,慢悠悠道:“容昭挺好看的,但没你好看,你小时候一定比她还要漂亮吧。”
路介明咬牙,“你就想说这个?”
“昂,”不然说什么,“容昭眼睛好看,随了容嫔娘娘,桃花眼啊,多情又柔情,真羡慕。”
她是有过惊讶,惊讶过后,便就了然了,容嫔有了个孩子,孩子不是皇帝的,所以不敢养在耸云阁,只能在热河行宫人烟少至的地方偷着养。
一系列事情串上来,容昭的存在变成了理所应当。许连琅接受能力一流,不管容昭的亲生父亲是谁,她总归是路介明的妹妹。
她一双杏眼环顾四周,见那些鸡蛋肉奶,当即就明白了那日路介明为什么去膳食堂“偷”东西。
她就觉得奇怪,路介明不是个贪吃的孩子,怎么可能因为一瓶牛奶做这样的事,冒这样的险,原来都是为了妹妹。
她将面额上的碎发塞到耳后,今日天气实在好,煦日融融,照的人心里头都亮堂,眼前这对小孩儿,看的人心里更亮堂。
容昭太乖了,窝在哥哥怀里,探出个脑袋打量她,眼神怯怯与那日路介明瞧她的样子一模一样。
血缘真是神奇,哪怕是有一半的血缘联系,都可以在神韵中看出彼此的影子。
她的小皇子绷着一张脸,但搂抱的动作却轻柔到不行,她看到路介明悄悄握了握容昭的脚丫,许是脚丫热乎乎的,他才舒了一口气,任由容昭在外面玩。
许连琅手指轻敲着自己的膝盖,慢慢数着数,数到第三下的时候,路介明也偷偷摸了妹妹三次脚丫。
都这么上心了,还装作不情愿。
真的是个别扭到极点的小孩儿啊。
容昭口水收不住,流的哪里都是,嘴巴里呀呀呀,正在学大人说话,一板一眼,想说又急,一张小粉脸皱成个小包子,实在是可爱的打紧。
许连琅心里痒痒,人类幼崽谁不喜欢,她凑过去,蹲在地上,打了个响指,“昭儿乖,是不是想学叫哥哥,我教你啊。”
她轻轻挠了挠容昭的小手心,又贴了贴额头,毫不留情拆穿路介明:“殿下不用再偷着摸脚脚了,她手心热乎乎的,不会着凉的,晒晒太阳对身体好。”
路介明怔忡,被这样直白说出暗地里小动作让他又些羞赧,他刚要反驳,就见许连琅的脑袋靠近了,她今日的发髻盘的高,头发扫到了路介明的下巴。
又是那股馨香,柔软的头发贴着下巴,让他的紧绷的心慢慢放松。
她张着嘴巴,尽量发音完全,“哥!”
“来昭儿跟我读,哥哥!”
容昭口齿含混,“ge……g……”
容昭太小,她不厌其烦的教着,直到容昭终于可以发出句差不多的音,她喜出望外,却是看向了路介明,“容昭多聪明,是个聪明漂亮的小姑娘,学的第一个字,不是爹娘,是哥哥。殿下,错不在她,她最无辜,她没有做错丝毫,殿下既然喜欢这个妹妹,就尽情喜欢。什么都不要怕,我们一起面对。”
路介明手臂发麻,心里也发麻,他看着那双盛满烟雨蒙蒙、明如春花的杏眼,心跳声响的吓人,一声一声的,像是要破胸膛而出。
他舌头不听使唤,第一次将心里话道给了许连琅听,“她有什么错,她唯一的错就是没投好胎,来到了这样的人家,遇到了我这样的哥哥。”
许连琅看着他上扬的眼尾,本该缀满少年意气风发,不能挥斥方遒,却也能无拘无束,他不该这样奚落自己。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她了解到现在,已经可以理顺清楚。
容嫔精神不好,肯定不会管容昭,那容昭就都是这个哥哥在照顾,所以每日路介明才会都离开耸云阁一阵子。
她十岁的小皇子啊,自己还是个孩子呢,就已经开始照顾别的孩子了。
“你是最好的哥哥。”许连琅忍住了想要抬手揉触他脑袋的冲动,直起身,弯着腰要从他膝上接过容昭。
她的夸奖,让他无所适从。
路介明目光变幻,这和他预想的完全不一样,按照他的预想,她应该已经回了耸云阁收拾包袱,惊恐的推开他,恨不得离他这个丧门星、离耸云阁这个倒霉地远远的。
然后,此生都不要再见。
许连琅手才刚刚放到容昭腋下,路介明已经率先拦了下来,他盯着许连琅的脸,不肯错过她任何一个表情,他的声线几乎发抖,声音已经变了腔调。
“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容昭不是父皇所生,宫里人都不知道她的存在,我将她养在耸云阁,一旦事发,你以为你能独善其身?”
“父皇只会勃然大怒,让知道这件事的人都闭上嘴。”
“只有死人才能永久的闭上嘴。”
“我特意带你过来……你还不知道为什么吗?”他气急,嘴里的话在舌尖掠过,很多都不过大脑已然出口,漂亮的五官弧度此时显的异常僵硬,他气的肩膀都在抖动,他因为难受而慢慢的压低了上半身,拢在衣衫后的蝴蝶骨凸出。
他说不出的委屈,说不出的难耐。
他已经做了这么多了,故意疏远她也好,故意伤她也罢,他说了那么多言不由衷的话,做了那么多口不对心的行为,许连琅怎么就,还不懂他呢。
“殿下,我都懂的。”
都到了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之前的一切都有了缘由,许连琅完全懂了。
第21章 红梅瑞雪 腊月初八,大寒之日,他的生……
庭前两棵红梅开了,绒绒簇簇窝在粗哑的枝干上,星星点点的红透过白茫茫的大雪鹅毛落入眼中,漫白一滴红,隔着窗棱,都像是要闻到香味。
许连琅拿了把剪刀,想去庭前剪来红梅插瓶。
雪点密无缝隙,她刚一出去,雪就落满了她全身,她一身藕荷色衣裙,衣领处绣缝了一圈灰色毛领,雪落在灰色毛领上,融化成水珠顷刻间便顺着温热的脖子流了过去。
她浑然不觉,唇角渐渐扬起,手中红梅枝子谲艳,她肤白若雪,唇泽比红梅,她最近长高了点,容貌也张开了些,又好看了许多。
路介明坐在窗前,他单手撑住桌案,眼睛挪不开视线。
案上摆着些许书,书角都卷到一处去,因他的停顿,浓墨晕染了一片,宣纸上字迹飞扬,龙飞凤舞间又气韵通透,笔锋苍劲,一勾一划间写满少年遒劲。
太安静了,偏殿里一片寂静,只有他慢慢磨碾磨条的声音。
她一个人就可以造出熙熙攘攘之势,许连琅的欢呼声传入偏殿,打破了这股子令人窒息的寂静,几经绊住他磨墨的动作。
书是看不进去了,路介明背起背篓又出了耸云阁。
大雪之下,他们隔着雪幕对视一眼,两个人同时移开视线。
许连琅垂下眼睛,杏眼半眯,澄澈的眼瞳中倒映着枝头红梅,嘴角勾了又勾,扬了又扬。
去见过容昭之后,她调离去皇宫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尽管李日公公那边一路在催,但路介明与许连琅之间像是一起不约而同的佯装遗忘了这件事。但他们谁都知道,这件事就像是一根刺,横亘在他们之间,将他们之间本就不近的距离隔的更远。
一切都像是回到了最初,她没有再提离开之事,他也没有再提,半月又半月,红梅开了,她也没有走。
日子平淡却……有趣。
她与路介明保持着一个最为微妙的距离,再没有过搭腔讨好,也没有过冷淡应付,像是最亲密的陌生人,明明知晓彼此的全部喜好,却要别别扭扭装作陌生。
许连琅将折剪的红梅抱进正殿时,容嫔帮她掀了一下帘子,她一手掀起厚帘,一手送过来个翠绿色的瓷瓶。
她笑吟吟,“这个好看,绿色最衬红色。”
许连琅接过来,上下观摩一通,她打趣道:“都说红配绿冒傻气,偏娘娘说好看。”
瓷瓶底部有个裂痕,她摩挲那个裂痕,有点担心渗水,想着直接插·进去好了。
花枯萎了,再摘就好了。殿内死气沉沉,要有点鲜活的东西调一下气氛。
“你看都是绿叶衬红花,老天爷都这么配呢,多好看,是他们不懂,”容嫔帮许连琅拍掉身上的落雪,又拿来干巾帮她擦脸,“花儿好看,配什么都是好看的。”
容嫔难得精神好,许连琅自然顺着她说,“娘娘说得对,花儿好看,自然是配什么都好看,您也好看,自然也是穿什么都好看。”
容嫔笑意盈盈,夸她会说话。
许连琅露个讨巧的笑容,她没说假话,粗布麻衣,套在容嫔身上都是好的,这一身蓬头垢面,都难掩天人之姿。
看到容嫔总是忍不住想起容昭,容昭随了容嫔的眼睛,但别处却随了他那便宜父亲,嘴巴鼻子脸型都压不住美艳的眼,与容嫔这般倾国倾城之姿差了不少。
女子生的好看,自有便利。但美人祸国殃民,也不是平白来的。
容昭生了这幅面孔,或许倒是好事,没那么引人注意才可以活得长久,她想着,明日去看看容昭,她又跟陈嬷嬷要了些牛奶,明天一并送过去。
容嫔见她走神儿,手指点了点她的额角,“你和介明闹别扭啦?都多久了,也不见你们再说过话。”
许连琅摩挲着微凉瓶壁,认真思考了一下他们俩现在的状态算不算闹别扭,最后她回:“殿下是男孩子,和奴婢没那么多话可以说的。”
“介明啊,他脾气不好,你多担待,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将他养成了这幅样子,冷漠又无情,执拗又倔强,但其实啊,他只是不太会表达而已。”容嫔抬起皓白的手腕拉过许连琅的手,“他是个外冷内热的人。”
许连琅看着交叠在一起手,用力的点了点头。
她早就知道了,在路介明带她去见容昭,而后又怒气冲冲质问她为什么不走时,她就明白过来一切。
他这是在逼她离开他,他唯一的目的就是,不连累她。
那些冷冰冰的伤人的话,只是他努力保护她的一种方式。
光是想到这一点,许连琅就忍不住激动起来,他主动为她谋划,主动为她铺路,说来说去,不就是真的接纳了她。
她当然怕死,当然怕容昭的事被人发现死无葬身之地,但她更想留在耸云阁。
人生能有多长呢,她只想眼下过的舒心快乐,她没有路介明那么深谋远虑,她只看眼下不顾将来,目光短浅的厉害。
或许她真的是个傻的,犯着大好前程不去,非要守着个落魄皇子,还要时时刻刻面临掉头的风险。
那她就承认自己傻好啦。
人生能有多短呢,或许下一刻就没了,那既然如此,那就遵从本心吧。
她现在就是想要陪着路介明,那些隐患危险都是未来的,而未来到底会不会来,谁知道呢。
而且,皇宫也算不得是个好地方,她看着插花的容嫔,容貌万一挑一,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就算丈夫是皇帝,是天下之主,也没能护住她。
容昭的存在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容嫔连陷害自己的人都不知道姓什名谁,一朝花落成泥,皇宫就是这样,在不知不觉间吞噬掉一切。
容嫔娘娘自有一套插花的法子,尽管瓷瓶破烂,但红梅枝干相交辉映,真的自有趣味。
许连琅爱不释手,想容嫔娘娘教她插花,容嫔自然乐得应允。
一整个下午,许连琅穿梭在廊前与殿内,红梅瓣落了,又被雪掩盖,而后又在她不小心的粗鲁的剪枝动作下跌落,直到雪停,许连琅才插出满意的作品。
她欣欣然欣赏好久,红梅一簇,好似室内都带着融融热意。
“我去给殿下屋里送一瓶过去。”
容嫔摆手,嘱咐道:“送你插好的那瓶吧。”
许连琅压不住嘴角笑意,应了声,掀起帘子就要走,廊下灯笼透着烟霞粉光,偏殿里已经亮出些烛火光。
他该是已经回来了,许连琅快步走了几步,敲了敲门,里面的人应了一声,那声音很小,带着鼻音,像是无意识的哼声。
她推门而入,床榻上路介明已经背对着她躺好,随着他匀称的绵长呼吸,他的胸膛一起一伏。
许连琅以为他困了,已然入睡,便放轻了脚步,轻手轻脚放下花瓶,看见他裸露在外面的纤长脖颈,她走过去,将那被子往上拽了拽。
如果许连琅可以再将被子撩起来一点点,就可以看到路介明握紧的手,那双手因为过于紧张用力致使青筋都暴露出。
如果许连琅可以稍微探出一点身子看看他的脸,就可以看到他紧紧抿住的唇,和高翘鼻尖的那细小汗珠。
如果许连琅可以再离他近一点,耳朵可以凑近他的左胸膛,就可以听到那躁动不安的心脏快速有力的乱了节奏的跳跃声。
虽然没有如果,但许连琅来这一趟倒也没白来,她这看看那儿瞧瞧,看到了桌案上压在最下面的一块残破的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