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姐弟。
吻在手背,珍而重之,无上地位,只给予你。
如果亲吻是一种表现亲近的方式,他们之间,也该存在了。
额头,手背。
路介明睡了太久,许连琅熬的汤药里放了安眠的成分,他喝了昏昏欲睡,但他不想睡,他扯着许连琅的袖子,主动将话题引到了自己身上。
他蹭了蹭许连琅的臂弯,像是小猫儿,黏人到不行。
“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我也很怕,可那一瞬间是畅快的。我可以处理好那些尸体,更没有人会深究,久而久之,我便习惯了,有的时候还会控制不住自己。念头一上来,觉得见了血就兴奋。”他眸中神采黯淡,眼里漫上讥讽与痛苦。
他抬眼看许连琅,“这次对李日也是……在他第一次跟你提及让你离开耸云阁的时候,我就想杀了他了。”
许连琅蹙眉,“这么早!”
路介明点头应声,“但我忍了下来,因为我觉得你在乎他。”
“这一次,就忍不住了,控制不住自己了”,他额发被冷汗濡湿,许连琅拿了帕子替他擦拭,他扬起下巴,喉结滚动。
“我时常想,这样是对是错,甚至于就在昨天我还觉得我没做错,是他们先来招惹我,我只是自保而已。他们都该死,但总也有无辜。就像是李日公公,像是那膳食堂的婢女,我明白他们罪不至死,但我就是想要了他们的命,”他眼里都是困惑,努力剖析着自己,“我父皇是一国之君,他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宁可错杀一万不可放过一个,我身体里流着他的血,人也善良不到哪里去。”
“姐姐,我是不是好不了了。母妃控制不住发疯,我是不是也有一日控制不住杀人。我不知对错,没有是非观。骨子里带着的东西,我摆脱不了。”
许连琅摇了摇头,扶着他的脖颈,让他躺回去,“你善良的很,我没跟你说过吧,我第一次见你,你的所作所为……”
中元宫宴的种种本以为已经成为记忆中泛黄的书页,却没成想,真要回忆,每个细节都生动鲜活。
小皇子的一举一动,都犹在眼前。
她轻声笑着,手指点了点他已经困的睁不开的眼睫,道:“殿下还是那个殿下,要说唯一的变化,就是更加好看了。”
“殿下睡吧。”
路介明还不肯,漆黑的眼瞳太过于沉重,这几日昏昏沉沉的间隙,胸膛里那股子尖锐的直要戳破出来的戾气因为许连琅的陪伴而消失殆尽。
他眉眼都变得温和,他想要尝试改变,想要朝着她希望的样子改变。
毕竟她,拿他做了弟弟。
她已然有了亲弟弟,他这个毫无血缘干系的外来弟弟靠什么留住她的目光呢,他想了三天了,只能再乖顺一点,再乖顺一点。
许连琅侧身也躺了过去,隔着被子拥抱他,她口吻放的很轻很柔,“殿下,别拿别人的错误惩罚你自己。”
“他们威胁到你的生命了,你为了活下来挥出了屠刀,你没有错。但有些人就是嘴巴臭,就是为了这样那样的原因,奚落了你,踩到了你,碰到了你,如果要他们也付出与先前那些人一样的代价,是不是不公平呢?”
怀里的脑袋点头,发丝扬起,沾到她的衣口。
她拍着他的背,哄他入睡,“所以啊,殿下错了也没错,路子走歪了,我们接下去好好走,我领着你,你一定要跟紧,总能找到正路的。”
“殿下,与其待那人犯错之后再去惩罚他,不如一开始就用各种威逼利诱让他不要犯错。你生来良善,只是这两年过的太苦了。”
他困极,在许连琅故意放轻放柔的音量下困意疯狂席卷,他再也坚持不住,口中呓语,“我会乖的。”
许连琅垂下眼眸,悲切又疼爱,“好。”
这几日,七皇子生病的消息不知道怎么就传了出去,热河行宫的老宫人早就过了好奇耸云阁八卦的时候,听到这消息,也只是唏嘘一声,“小殿下能不能熬下去?”
有人唏嘘,自然有人幸灾乐祸。
如今孩子幼年夭折的太多了,再加上耸云阁那情况……他们彼此交换眼神,都觉得八成撑不下去了……
张成这几日逛逛悠悠,刚送走急着被急召勒令回宫的王福禄,就听到宫人私下里就这件事的窃窃私语。
他捋着胡子,竖起耳朵,认真偷听着。
听出个大概,他一蹦三尺高,对着那几个宫女道:“快给老夫呸呸呸,七皇子出什么事,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我的爱徒,我的爱徒呦!”他一边絮絮叨叨个不停,一边飞快的往耸云阁狂奔。
张成身上自带一股子书生气,尤其是不说话的时候,更是学究作派,所以站在许连琅面前,口口声声义正严辞要把路介明接到自己那住处照料时,许连琅还被唬住了。
她有些转不过弯,对着屋里撸起袖子正打算大展身手讨好姐姐做饭菜的路介明道:“殿下,你要去吗?他说他那里有吃有穿有药有玩,不仅能治好你的病,还能让你胖上十斤。”
“我寻思着蛮划算的,你要去吗?”
第33章 太傅 说吧,你做了什么牺牲
张成越过许连琅, 直往东屋走,灶台的火已经燃起,浓烟从烟囱中窜出, 锅里刚刚放进了水,路介明挽起袖口, 弯着腰,擦着锅底。
张成在门口站定,低头看着路介明。
他恢复的很快, 少年的身体像是东升旭日,好像是只需要一晚上的与月亮的轮休,就可以在第二日重现光辉。
他露出的手臂线条流畅, 他长腿微微敞开,脊背宽阔挺直, 这样遥遥一望,像极了陛下年少时的样子。
张成慢慢靠近,路介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眼睛瞥向他。
眼里的情绪完全暴露, 敌意与抗拒清清白白的晾在眼底。
张成佯装瞧不见他的抗拒,自顾自的搭话。
“你眼睛随了陛下,但要比陛下的更有神凌厉些许。”张成自幼教导皇帝,上次一见, 就完全可以理解为何陛下对七皇子如此亲睐。
这样一双眼,生来凌厉,本就自带威严,假以时日,帝王之仪慢慢培养出来,不怒自威, 光是一双眼就能在朝堂上让奸臣两股战战。
他十分看好他。
他是众皇子中最像皇帝的一个,那日相见,还可以依稀从他眉眼间中瞧出些许戾气,今日于这袅袅灶台烟火气中间再见他,发现那抹戾气已经消淡了很多。
张成注意到路介明的目光仅仅从自己身上停留了片刻,便从自己的肩头越过去,凝在某一个位置,刹那间变得柔和与欣喜。
张成惊诧扭头,视线下移,正对上小姑娘笑意盈盈的脸。
她生了一张十分讨喜的长相,面部充盈,鼻子挺翘,两颊红润,笑弯眼的模样好似年画娃娃,整个人明媚又灿烂。
张成挑眉,不由得想,难道七皇子这短短几日这么大的变化,是因为这位姑娘?
他不由的多看了她几眼,原来耸云阁还有一位可以左右七皇子性子的人。
这是个惊喜的发现。
许连琅探头探脑,以一种毫不设防的坦然姿态对上张成探究的目光,她朝路介明挥挥手,“你与这位先生出去谈事?这顿饭还是我来做,你莫急,早晚有时间给你大展身手的。”
路介明嘴角也浅浅的弯起,他甚至于往前走了几步,以便她能更清楚的听到自己的声音,“姐姐,不用的,今天还是我来。我病的这几日你受累了,总该是歇一歇。”
他懒懒撩起眼皮,神色瞬间变了,倨傲冷漠,“至于这位,先前我说的已经很清楚了,我不想再废话了。”
张成被他这翻书式变脸的区别对待弄的蛮挫败,他搓着下巴,暗戳戳猜测俩人关系。
他本就离经叛道,更不被诸多规矩约束,要不是为了那么一口饭吃,早就闲云野鹤,天地为家了。便也不觉得堂堂皇子叫个婢女“姐姐”是什么违规矩之事。
他博学强识,正儿八经的书看了半辈子,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子也有所涉猎。
这一姑娘一少年,一姐姐一弟弟,脑子里蹭蹭蹭先前那些读过的话本子里的故事直往里面钻。
他轻咳了两声,想拿起帝师的架子来,七皇子这边行不通,他当即便想出了新法子。
七皇子对着这位姑娘的态度实在太过于鲜明,那种讨好的又欣喜的眷恋,是毫不掩饰的。
既如此,那这位姑娘开口的话,七皇子总得听听吧。
张成并不应答路介明的话,快速转过身,对着许连琅笑道:“姑娘,我是来找你的,并不是来找殿下的。”
许连琅不确定的用手指指了指自己,“您确定?”
涉及到许连琅,路介明当然呆不住了,清冷的眸中满是警惕,一把推开张成,拦在他们两人中间。
狼崽子护食一般,将许连琅的身形死死的挡在后面,他尚且还没有许连琅高,许连琅正好可以将下巴放在他的瘦削的肩膀上,她又探出脑袋,口中的热气擦过少年的耳,少年耳垂敏感极了,当下便红了,她声音脆脆的,“您找我呀,那我们去外面聊?”
她说着做出个请的姿势。
张成抄着袖子,一边应着许连琅,一边朝路介明眨了眨眼,连那花白的胡子翘起个弧度都是洋洋得意,他颇有些为老不尊的意味,路介明气的牙痒。
明知道这种法子不比激将法高明多少,但他还是上钩了。
他咬的后槽牙“咯吱”作响,几乎是咬牙切齿的扯过了张成的衣袖,“太傅,我随您去。”
张成目的达到,不介意他扯得他步伐不稳,还饶有兴趣的跟许连琅说:“小姑娘啊,我稍后再找你哈。”
许连琅“嗯”了一声,还欲叮嘱路介明,病刚好要避着点风,刚抬眼,发现已经没了人影。
路介明步伐加快,拽的张成尾音还没消淡,人就已经没影了。
他一路带着张成去了耸云阁前院,金身佛像依然悲悯众人,俯瞰万物。
张成瞧见这佛像,想起当时皇帝力排众议执意于修建耸云阁的时候,当时真的是宠爱容嫔到了骨子里。
这佛像的铸造,还是为了护佑七皇子,贺七皇子诞生之礼。
朝夕之间,佛像的存在反倒成了讽刺。
他不禁唏嘘,先开口的第一句倒是忍不住先问了这罪妃,“容嫔娘娘可安好?”
当初容嫔娘娘的事宫闱之中下了禁口令,涉及到的相关人员都被统一斩杀,所以知晓此事的人并不多,张成便是其中之一。
他无妻无子,从不陷入党派之争,皇帝对他信任到了极致,容嫔之事,他也曾想过劝皇帝彻查,但彻查之后呢,容嫔身子不干净已成既定事实。
哪怕她是被陷害的,皇帝难道就可以毫无介意的待她吗?
天子之心,不可揣度。他拿捏着分寸,终究是什么都没说,今朝看到耸云阁的荒凉破败,心中竟然会因为当初自己的闭口不提而愧疚。
路介明不喜他们这些与皇帝沾上关系的宫中人提及他的母妃,他后仰着头,已经不耐烦,“如太傅所见,死不了。”
张成笑的苦涩,当初事翻案已经太难,尤其是在皇帝本身就不愿意碰触这件事的情况下,怕是这辈子都不能了。
这个念头一出,他脑子里另一个声音又快速发声,不,还有一个可能,能快速翻案,只要七皇子被立为太子。
到那时候,为了大燕的颜面,不管容嫔无辜与否,陛下都会给容嫔一个好的身份。
他做了几个深呼吸,突然像是明白了皇帝的种种做法。
难道事到如今,依然保留着容嫔的称号,即留下了她的命,又没有打入冷宫。
原来是一直对七皇子心存期待。
那将七皇子驱逐到此,皇帝又是抱了什么目的呢?
张成蹙紧了眉,想不出答案。
人心本是最复杂的,人心善变,或许连皇帝自己也不知晓,这矛盾的行为到底代表着什么。
七皇子年纪小,倔的很,很多事他总是看的也不够通透,他年长他这么多,摸清楚他的性子后,便要另辟蹊径了。
对他们母子来说,自然是能回宫最好,血缘摆在这里,哪能奢望平稳的日子呢。
现在的安稳总是暂时的,宫里那些人不会让耸云阁这个隐患一直存在的。
张成既然看中了他,就要帮徒弟把后路想好。
张太傅便是这般,认准一个人,不计成本的也要帮助。路介明排斥他,他要想法子引导他明白接受他的教导才能护住未来想护住的人。
路介明见他一直未言明来意,更加想要回去了,许连琅衣不解带照料了他三日,连带着耸云阁的活计,忙的她眼下已经显出了一层淡淡的青色。
他心疼她,想从做膳食开始,帮她分担活计。
他要做个乖弟弟,身体力行的真的在努力。
“太傅,我以为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父皇还有那么多儿子,您是帝师德高望重,教导我实在是屈才了。”
他嘴角不屑的轻扬,拒绝的话却说的很漂亮。
太傅属实无辜,不该承担他对于父皇的怨恨,他收敛了脾气,微微正色道:“我送您下去,听说要落雨,下起来您就不好走动了。”
张成却出其不意的开口,说出的话也完全没让路介明想到,“老夫前些天眼拙,在耸云阁看到了十七皇子。”
路介明斜睨着看他,短促的哼笑了一下,“太傅好眼力。”
他都已经提出了,他不认只会让太傅得寸进尺,真以为抓住了他的把柄。
张成打的却不是这个主意,他眯了眯眼,靠在佛像硕大的足上,“老夫倒也觉得没甚奇怪的,小十七那个小胖子打小便崇拜你,日思夜想,跑过来偷偷看你也实属正常。”
“但你说巧不巧,王公公突然就跟我提了一嘴,叶贵人家旁□□位在太医院任职的叔伯,这几日立了功,研制出了淮南那一带纵行的瘟疫药方。”
“要说那瘟疫也没多难治,只是淮南那边的地方官一直瞒着瘟疫之事,并不上报。叶太医研制出了药放上呈给陛下的时候,陛下才知晓。”
他说这话时一直在观察着路介明的表情,少年沉得住气,喜怒并不形于表面,“叶太医老家江南的,淮南那地方该是去也没去过。不知道从哪里得的消息听到了瘟疫消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