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了那么多错事, 唯一不能伤害到的,就是她。
但字字泣血,字字剜心,只要一想到她会离开,真的陷入到天塌般的绝望中。
除了放她走,他再无别的法子。
许连琅看着面前这个垂着头做错事的少年,他肌肤如玉白皙,五指掌痕显出青紫。
像是美玉有了瑕疵,少年神情脆弱又易碎,他想要扯出个笑来证明自己的话,但那仅仅停止在嘴角的笑意,让这一切都显的太过于悲哀了。
他有多疼,她就会有多疼。
他的脸受了多大的力气,她的掌心就会承受多大的力气。
许连琅紧紧咬着下唇,杏眸无声的在诉说自己的悲伤,她为路介明悲哀,也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悲哀。
许连琅扭头,不想再纠缠,更不希望自己因为怒其不争而再做出什么过激举动来,率先走了。
今夜注定无眠,连星星月亮都躲了起来,岸边的少年神清骨秀,却慢慢塌了脊背。
夜里忽然起风了,卷斜着尘土直往人脸上刮,廊下的灯笼跌落下来,烛油晃了出来,火苗不灭反燃,将那灯笼烟霞粉色的外皮燃尽。
火星子明明灭灭,吞噬着这两顶灯笼。
许连琅就那么眼睁睁的看着灯笼慢慢成为灰烬,她没有动,脸上的眼泪已干,泪痕犹在,她抬手抹了一下。
容嫔安然着睡着,殿内静悄悄的,许连琅在她床塌边坐了下来。
她看着容嫔这张过分艳丽的眼,心里怪异的平静下来。
她口齿轻启,“娘娘知道吗?七皇子成了这幅样子?”
她是他的母妃,生养生养,为人父母者,先生后养。她生了七皇子,却没能养好他。
“有时候我总会想,娘娘这一疯,倒像是天赐的,不用再面对这诸多的痛苦,你的苦有人帮你扛着,你的痛有人帮你受着。”
她性子柔和,今夜话里却都是倒刺,勾子一般,想要发泄,勾出别人的伤痛过往以求自己可以稍微平静。
容嫔睡的很沉,并不能听到她的话。
她索性没了顾及,说了个尽。
“容嫔娘娘,你终究是连累了自己的儿子。是你害了他。他杀人不眨眼,小小年纪,已成恶魔。”
许连琅任由着身子滑落,头磕在坚硬的床板上,她闭着眼,觉得眼泪已经流尽了。
到底是谁错了呢?
是容嫔的美貌吗?
是这样的美貌招了人妒忌,在宫斗中失足,娇艳的花落成泥,谁都想要踩上一脚。害了自己,也害了……路介明……她的小皇子……
可是美丽又有什么错呢。
找不到罪魁祸首的痛苦更是让人无力,许连琅觉得自己头重脚轻,脑袋发涨,眼前一片模糊。
她挣扎着想回自己的西厢房,关上门,落上锁,独处的空间,最适合消化一切。
她侧躺着,听到了门外的动静,很细微,簌簌的衣料摩挲声。
有人抬脚靠近她的西厢房,似乎在门外踌躇良久,就在许连琅以为门会被敲响的时候,又突然没了声音。
昏昏沉沉半梦半醒,她只觉后悔,干嘛打他呢,骂几句不就行了吗?
明明错不在他。
但不这样打他,不这样让他痛,他会长记性吗?
那些人,那些他杀的人,无一不是先来招惹他的。兔子急了尚且会咬人,更何况他是个活生生的人呢。
许连琅不想为他开脱,但事实就是如此,他不这样自保,死的人就是他。
他无依无靠,母妃妹妹都需要他庇佑,他还太小,他身边没人护着他,没人教他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他只比许连珀大两岁,许连珀可以肆意的在父母怀里撒娇,他吃穿不愁,每日只要记得玩什么闹什么就好。
但路介明呢,他连饭都吃不饱,还有一群人想要他的命。
危机四伏的皇宫,本就教不出良善的孩子。
许连琅明白这些道理,错不在路介明,但他的确做错了,并且他不能再这么错下去了。
她打了他,她质问他,他木讷无语,只是无措的盯着她。
那双凤眼是那么无辜,像是在跟她求救,“姐姐,教教我,我不会,不这样做,怎么办,我控制不住自己。”
许连琅揪住了胸口的衣衫,幼犬乞怜,嘴上说着放她走,眼里却都是不舍的光。
许连琅瞧出来了,他竟然是如此的惧怕她的离开。
“我二十五岁出宫时,恰是你弱冠前一年。”
她早就许诺过他了,但他对自己没信心,对她也没信心,总以为她对他的感情太过松懈。
其实感情深浅,原就不在于对方是个什么人。
许连琅一腔热血付诸,她觉得他可怕,但她并不怕他。
她拿他做亲弟弟,姐姐会怕自己的亲弟弟吗?
亲弟弟又会杀掉姐姐吗?
同样的,当初对他许下的诺言,依然存在,她慢慢来兑现。
似乎暴风雨过境之后总会带来一连好几日的晴朗天气,昨夜的暴风雨残存在心间,并不能真如天气一般,在清晨迎来破晓黎明和旭日暖阳。
许连琅醒的很早,她慢吞吞的穿戴衣衫,看着铜镜中自己肿成核桃的眼睛,露了个苦笑。
这几日,许连琅都不打算再与路介明说话了,冷暴力的确会中伤严重,但她得让路介明知晓自己真的错了。
教导孩子的关键,无非是那么两点。
要么找到孩子害怕的,要么找到可以威胁的软肋。
他怕的,无非就是自己离开。
她不想拿这件事威胁他,但事已至此,她根本没有别的法子,他已经走了歪路了,扭转牵引他回正路的过程,定会异常艰难。
他希望他可以主动一点,可以积极一点。
她信他不会伤害自己,但不想他这双手再沾染任何别的鲜血。
她打算的清楚,却没成想,门开的瞬间,一副滚烫的身子直撞入她怀里。
路介明坐在门槛上,就那么坐了一夜。
许连琅接住这具身子,脑子里哪里还有什么不搭理他的想法,满脸焦急的去触他的额头。
额头很烫,她又伸手去贴他的脖子,手刚伸进去,才发现他里衫都被冷汗打湿。
许连琅将他扶进屋内,放到床上,才看清那张脸。
她心头大憾,一时之间,竟然不知要作何种反应。
她打在他右脸,右脸本来只有她的手掌印,如今却是两边脸颊都有横纵相交的数不清的多少道掌痕。
伴着血迹斑斑,那张脸惨不忍睹。
“路介明,你……做了……什么?”她像是失去了语言能力,一句话磕磕绊绊。
这样的他,比让她亲眼看到他杀人还要痛苦。
路介明于高烧中清醒,他存着她马上离开热河行宫的心思,想着强撑起来看她最后一眼。
怕错过她的离开,就在她放门外枯坐了一整夜。
“姐姐,我错了。这两年,我伤过十余人,有重伤有轻伤,有尚且还在人世的,也有已经离世的。我做错了,人已经没了,再做什么都是于事无补。姐姐那一巴掌给的好,我该打,更该死。”
“我不想你因为这一巴掌自责。”他因为高烧而干裂的唇说着,湿漉漉的眼里都是她。
他近乎贪婪的想要记下她的五官、她的神情、她的每一寸、每一毫的表情。
那些他伤的人,都是活该,他不会因为伤害他们自责,但他不想看到许连琅自责。
她那么善良,打他的时候,手指都在抖,他看到了。
他给了自己十巴掌,妄图以这样的方式让许连琅心安,他用这样的方式告诉她,她打得好,她打得对。
受着她的巴掌,他心甘情愿。
许连琅一颗心软成水,只想盈盈润润接住落地的花,将花瓣上的尘土洗涤干净,花是花,尘是尘,她的皇子不再被任何污浊污染。
她的小皇子哪有那么冥顽不灵啊,偏她还想了那么多要惩治他,他自己已经身体力行的告诉她,他会努力改的。
路介明以一种自残的方式让许连琅宽心,也恰好是这种对自己的狠心,让许连琅再也对他残忍不了。
那些冷暴力,她如今哪里舍得对他用。
他明明那么会,那么知道,如何让自己心疼。
看着这张肿的不成样子的脸,她轻轻的俯下身,吻上了少年烫的厉害的额头。
这是姐姐对弟弟的爱怜,是她对他的心疼。
“殿下,你乖一点,好吗?”她声音轻柔,像是这件事根本没发生过,她揉着他柔软的发,唇瓣湿润,落在他的眉心。
“我弟弟在你这个年岁,没有糖吃还会哭鼻子,我知道这都不是你的错,是别人负了你,没人爱护你,你得爱护你自己。但我不是来了吗?以后,我努力,不让你受那些欺负,但这样的事不能做了,好吗?”
路介明闭着眼睛,接下她的亲吻,眼睫毛乖顺的窝在眼下,疯狂颤动着。
他听着她的话,那颗已经在昨夜死去的心,终于被重新注入血液,一声一声,响在胸膛,震在耳边。
“你喜欢你弟弟那样的小孩吗?”
发问时,他双唇抿的紧紧的,阖住的双眸自洇红的眼角滑落清泪,湿了他的发。
“是啊,我也拿你做亲弟弟的。”
“好。你生气了吗?”
“是啊,我好生气的。我这个人心眼小的很,脾气大的很,生了气就不理你了。”
“你还会走吗?”悬在心里的话,吐露出,他手指骨节按在被褥上,用了那样大的力气,呼吸都恨不得停止。
许连琅伸出手帮他擦掉眼泪,“殿下,还记得我说过的吗?”
“我二十五岁出宫时,恰是你弱冠前一年。”
“我会备好弱冠礼,亲自交给你。”
第32章 胖上十斤 亲吻。额头。手背。亲姐弟……
耸云阁这几日大门紧闭, 一把生锈的铁锁横亘中间,隔绝了外面所有的纷扰。
期间王福禄来过三次,皆被拦在外面, 隔着厚重的门,许连琅的声音听上去很闷, “王公公,不要再来打扰我了,你所想非我所愿, 你我之间并无父女缘分,望各自珍重。”
她眉上生寒,话里已经不再客气, “公公不要自作聪明,更不要自作主张了。”
她“哗”的一声, 大力推了一把门,锁链咣当,声音颇为刺耳。
她不知道李日公公的事王福禄参与了多少, 是否是他谋划, 但这件事的始端终究是由他而起。
李日公公的做法有多冒险,差一点丧生。拿自己的性命去勾出路介明深藏的暴虐,生与死的界限就在千钧一发之际。
生死是大事,不能拿来开玩笑, 也不该拿来做引子。
若这中间还有王福禄的引导……许连琅只觉得自己实在是没必要再与王福禄攀谈。
若没有王福禄这件事,也不会以这么激进的方式来逼路介明显露他那阴狠的性子,更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快刀斩了这些乱麻,她只想赶紧回去看顾路介明。
路介明一直在发高烧,一连三日,烧的浑浑噩噩。
他浑身紧绷, 冷汗层出不穷,少年白皙的肌肤上蒙了一层细腻的汗,盈盈润润,像个瓷人娃娃,漂亮精致,但稍不留神,就会碎。
他碎掉的棱角,还会深深扎进旁人的手心。
他病着,许连琅脸色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那晚短暂的对话结束后,他得了她的许诺,彻底放松下来,身体的状态急转直下,一发不可收拾。
像是要把这几年积攒下来的病痛一下子发泄出来,他仗着有人照料,不再硬抗,不管不顾任由高烧侵占身体。
许连琅蹲下身子,轻轻给他上药,他脸上的掌痕太重,肿胀起,又消减下,露出他清瘦的骨骼,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腮边肉已经消完了,没了孩子气的腮边肉,侧脸线条清隽又刚毅。
许连琅又流眼泪了,她为他擦着额头,眼泪顺着她的脸颊落到少年的额角。
那滴泪落下的瞬间,昏迷了三天的路介明终于睁开了那双狭长的凤眼。
才刚刚张开眼,看到许连琅,便只是笑:“姐姐,我梦到你离开了,真好,醒来你还在。”
他耸耸鼻子,扯出个乖巧的笑,修长的指抬起,苍白的指尖抵上了许连琅的眼角,“姐姐一哭,我的心都要疼死了。”
他牵过许连琅冰凉的手,拢在自己的手心,细致的暖热,他发着烧,身子热,但却畏极了寒。
许连琅手很凉,她要抽出来。
病中少年力气大的惊人,她半寸也挪动不了,只能小声絮絮:“我手凉,你还发着烧,怕寒。”
“姐姐的寒,我不畏。”
明明是这么一句话,带着羞人的气氛,带着浪荡的调调,可他那么真挚,那么专注,像是真的要将自己的心捧到她面前。
许连琅缴械投降,手指慢慢放松,任由他牵着,直到瞧见那微微勾起的薄唇落在自己手背。
蜻蜓点水,吻在手背。
许连琅吓了一跳,她亲吻他,与他亲吻她,主动的主体不一样,这其中的含义也就变了。
许连琅十六岁,正是好年岁,正是对男女之事敏感的年纪,怎能不因异性的吻而慌乱。
尽管,路介明还是如此单薄的少年。
她慌乱挣扎,路介明不容她动作,已经挺腰坐起,一把将她拽到了自己面前。
手不知道何时绕到了许连琅脑后,按压着,让她一步步逼近他。
四目相对时,少年一双眼睛湿漉漉,因为高烧腮边的坨红一片,他神情倦怠,身体透支的严重,但话语间却是快活的。
“姐姐,我会学着做个乖弟弟,学着做成许连珀那样的弟弟。”
没成想,高烧之后的他,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
因为她说过,他拿她做亲弟弟,他便学着亲弟弟要如何做。
他执拗倔强,总是闷头撞南墙,高烧三日心心念念的就是她这一句话。
霎那间,许连琅突然就觉得再没什么好顾虑的。
他想表达的意思很直白很简单,无关风花雪月,无关爱情,无关亲情,只关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