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薏南揶揄道:“糖可好吃?”
路介明点头,幽深的瞳孔遇到乍亮的明火,一双眼睛灼灼的亮了起来,嘴里什么滋味他根本不在意,在意的是这个东西是她给的。
路薏南瞧着这个藏起了所有锋利爪牙的少年,兴致完全上来了,继续拆他的台:“先前上好的蜜饯也不见你吃,看来许姑娘碰过的东西就是不一般。”
许连琅肉眼可见的红了脸,说不清是害羞还是难堪,她只得小声解释,“殿下不太爱吃甜的,再小一点的时候,硬塞都塞不进去,怕是药真的苦极了。”
她口吻轻柔,耐心跟路薏南解释,脸颊上的梨涡若隐若现。
谈及路介明在耸云阁的那些年,路薏南便住了嘴,她没有任何立场去谈及此,不单单是她,皇宫中的每个人皆是如此。
最难的那几年,陪在路介明身边的,是这个姑娘。
路薏南突然就觉得自己成了无理取闹的那个。
许连琅两日未合眼了,赶路时顾不上许多,心里又挂念着路介明便也不觉得困,此时看到人安然与自己说话,那股子迟来的困意又有了山崩海啸不可侵挡的势头。
她小小的打了一个哈欠,看路介明的时候都有了重影,等到他口里的那块方糖终于化掉,许连琅才从婢女手中接过了汤药,药还有些烫,她拿起汤匙慢慢搅动着,细瘦皓白的手腕在衣袖中晃动。
路介明膝上的那只兔子蹦蹦哒哒,许是昨夜睡够了,现在过于活跃,后腿猛蹦了一下,就要往路介明伤口处砸。
许连琅眼疾手快,就要去捞那兔子,谁知道那兔子精的很,竖起耳朵改了方向,正好砸在了许连琅端着药的手上。
许连琅始料不及,药洒了路介明一身。
汤药的味道迅速发酵,药渍在雪白的绸被上留下黑道子,顺着上好的绵絮洇了进去,有婢子惊呼,“天啊,殿下有没有烫伤。”
“有没有沾湿伤口?”
“做事怎么这么不小心?”
一时之间,关心声四起,许连琅看着自己的手,接连责怪目光落到了她的身上。
她嗓子发涩,无措茫然,最后被簇拥上来的婢女挤出了离他最近的位子。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过来时照料他的,怎么就帮了倒忙呢?
她大脑一片空白,迟钝的看向他,路介明仍然在笑,他长臂挡了婢子们要伸过来的手,白玉般的脸浮现出温柔纵容的神色,他苦恼皱眉,“这兔子,我以为姐姐喜欢,便带了回来,是给姐姐的礼物。”
他的手抓住了兔子的耳朵,动作很是粗鲁,“姐姐可喜欢吗?”
许连琅没反应过来,他便又开始,“看起来是不喜欢,那就放生了吧。”
他随手扔给离的最近的婢子,那婢子满脸惊讶,“殿下,您养了那么久,说不要就不要了?”
大家都看在眼里,前段时间,路介明只要清醒时,就会逗兔子,他不是个话多的人,唯一的清醒的时间都给了那只兔子。
以至于很多因他身份和长相,试图爬上枝头做凤凰的婢子都歇了心思,毕竟活人在七殿下心中还不如一只兔子呢。
但现在,怎么就这么轻易给扔了?
路介明翘起一边嘴角,掀开被子,牵着许连琅下了地。
许连琅担忧他伤口疼,想要劝阻,他眨了眨眼睛,嗓中是低低的愉悦的笑声,“姐姐来之前,我就下过地啦,今天装模作样,说伤口疼,都是为了让你心疼我一下。”
他的指不容分说的强硬且温柔的插·入许连琅的指缝中,十指紧扣,不给许连琅丝毫躲避的机会。
他找了个圈椅坐,看着聚成一团收拾被褥惨状的婢子们,“姐姐与她们,在我心中,早有了云泥之别。”
他掌中温热,紧紧贴着她,许连琅端详他,唇上发干,“还是我不小心……”
“那我们扯平好不好”,他语速很快,手心里立刻冒出了汗,这一点并没有让许连琅忽略,“我们扯平,耸云阁那夜的话,姐姐收回。”
许连琅以为早上的那一遭已经算是将这件事翻篇了,却没想到他还是如此介怀。
他牵着许连琅的手压上了自己的额头,“姐姐说自己错了,是说不该说些话吗?是觉得不该离开我吗?”
当时千头万绪萦绕在脑子里,第一眼见他的冲击力太大了,她脱口而出的话里藏着的感情许连琅自己都明白不了。
路介明却非要她理清,他偏执固执,像一堵墙,不容人轻易进去,也不容人轻易出去。
许连琅被迫思考,但哪里能思考下去,或许有这点原因,但更多的,还是觉得自己不该在他来木兰围场之前与他吵成那副样子。
受伤本是意外,久治不愈也是例外。
但所有的意外与例外之间,总是存在着必然的联系。
许连琅将这过错归结到了自己身上,她本就是个很容易迁怒自己的性子,尤其是在面对自己拉扯了四年的少年,更是因为无可救药的心疼而失去了过多的理性。
路介明短促的笑了一下,收回笑容的瞬间,又是满脸的受伤,“你还是在乎我的不是吗?”
“我当然是在乎你。”她自嘲地低下头,“我怎么可能不在乎你,养了四年,就算是只猫,是只狗,都割舍不下,更不用说是你。”
许连琅突然觉得腰上一紧,他的手臂环上了她的腰身,她被他圈着腰,向他所在的地方大力的扯了一下,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小腹处就紧贴上了他的侧脸。
“我不是猫狗,我是路介明。”他咬着牙重复着这句话,要的不过就是她这里的唯一。
许连琅的爱太博太广,他不知道要怎么找到自己的不同之处,不同于小路子那条狗的地方,就像是现在一样,他找不到自己的不同之处,所以不知道要如此让许连琅留下来,收回说过的那些话。
他们之间的关系,他完完全全的被动,一丝一毫的选择权都没有。
这样的拥抱,太眷恋,稚鸟栖巢般依赖,让许连琅说不出“不”字。
“好吧,介明,我收回我说过的话,我会陪你到你弱冠。”
这样妥协式的许诺存在很大的隐患,但路介明已经顾不得了,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够抓住的救命稻草了。
“许连琅,你说话算话。”她的名字从他嘴里出来的过分熟稔,像是在无人漆黑的夜里念过无数次般的,许连琅不由的皱了皱眉。
路介明当然没错过她的皱眉,他的心隐痛起来,虚脱般的松开了环着她腰际的手,换了称呼,“姐姐,你说话算话。”
只要能够将她留下来,压抑自己的感情又算得了什么。
“好,介明,我说话算好,你先回床上去,刚刚才换完药,你乖一点,都这么大了。”
许连琅拗不过他,也不想与生病的他再折腾下去,她很在乎他,既然如此,现在这样皆大欢喜,以后的事,就留给以后吧。
路介明目的达成,被许连琅搀扶着往床塌方向走,他目光闪烁不定,抬手遣散了所有人,眸光一再掠过许连琅疲倦的面色。
临近床塌时,他反手一转,轻而易举的将许连琅半抱了起来。
许连琅大气不敢出,“你疯啦,路介明!”
路介明是真的虚弱,抱她时脚步趔趄,几经小心,胸口处也是被扯的生疼。
他压着她的腰,将她按在了被褥间,已经清理干净的床塌整洁干燥,被褥柔软,好几层叠放上去,许连琅陷在其中,纵着他的力道,不敢挣扎,生怕自己再如先前一般,又因笨手笨脚做了错事。
路介明也顺势上了床。
他的手还压在她的腰间,强行拽着她与自己躺在一处,他声音里带着颤,“姐姐,何以证明你说话算话呢?你总该要与我如之前一般亲近吧。”
“同床共眠,并不陌生。”
许连琅想要拨开他的手,“那都是你小时候的事了。”
路介明自暴自弃,“我现在也小,才十四岁。”
“乖,你这样熬着,是要心疼死我。”他率先闭上了眼,贴近她的耳朵轻轻说出这一句,未了又补充,“姐姐千里迢迢来照料我,都多久没闭眼了,没人知道的,你这样枯熬着,我怎么敢先睡。”
第63章 他能装 一见钟情,刻入骨
今年的秋来的很快, 行道上已经落满了蜷了角的树叶,马车轮子压在上面,呲啦呲啦的响。
窦西回调遣了大部队人马护送陛下回京, 他勒紧缰绳,与羽林军的首领侧耳交谈, 首领王大人刚到而立之年,性子活络,他打京都来, 没料到此地天气温度已经降到了这般地步,抱着胳膊颇有些瑟瑟之态。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共事了,两个人颇为熟悉, 作为京都唯一驻守的两支军队的首领,两个人的关系谈不上好也说不上坏。
若要细说下去, 总还是有那么几分纠葛的。
当今大燕朝只有两支军队会常驻京都,一支是王大人统领的羽林军,主管京都皇城安保, 后先帝又从中抽出人员组成禁军, 人员简而精,大多是贵胄子弟,直接听令于皇帝,只负责皇宫事宜, 说是皇帝近侍也不为过。
窦西回是镇国公府的世子,出身摆在那里,又是小一辈中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自然而然担起了禁军首领,得了个皇宫出入无禁的地步。
禁军虽脱胎于羽林军,平日里各司其职, 但赶上京都有什么重大情况,两方还是会同时出现。
今朝一起行动,也是受了木兰围射行刺之事的影响,窦西回掌管的禁军已经在挨个细致检查成排的马车,羽林军守在外围警惕注意所有的风吹草动。
王大人心宽,这会子的空闲,他便寻了窦西回,话题七转八拐就谈到了太子之事。
本来朝廷大员都对此事一再缄默,唯恐被波及。
但这位王大人很有意思,八卦之魂比妇人还要燃烧的厉害,听闻窦西回全程目睹了此事,更是恨不得贴上去,两只手捏住窦西回的手腕,两个人在马背上拉拉扯扯,旁侧的手下都觉得没眼看。
窦西回别无他法,眼看着主子们挨次上了马车,不欲再纠缠下去,快速跟王大人过了一遍事情原委。
王大人拍着脑门儿,自己一个人也能叽叽喳喳,“原来是这样啊,那帮人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还以为太子要弑父,陛下顾及皇家颜面,压了下来。”
“果然小道消息,就是不可信。”
他还想再拉着窦西回说什么,窦西回正想拂开他的手,又听得他道:“窦大人有所不知,皇后娘娘母家那位,已经准备好了脏水泼给丽贵妃,你说这,关人家六殿下什么事儿啊,西北流民的安顿也是太子一力揽了过去,现在出了事,就拉旁人下水……”
他这样敢说,也是看尽了皇后母子的路数,这样大的罪名,太子再想翻身就难了。
王大人压低了音量,话语间意有所指,“窦大人,你久在陛下身边,可有看出什么门道?”
问来问去,还是错不开。眼看着陛下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如今太子倒台,所有人都在观望,到底哪位皇子会是最后赢家。
“要我说啊,八成是六殿下了。丽贵妃这么多年,也没见着失宠过。”他自顾自的说着,想了想,又补充了句,“就是六殿下这人,看着不稳重,穿得太……花枝招展了。”
他自有自己的一套说辞,冷风望他身上扑,他接连不断的打喷嚏。
有些话私底下可以说,但有些话私底下说了也是要掉脑袋的。
窦西回装作没听见,他淡漠的抬眼,越过一排排马车顶,轻而易举的将视线落在那个半披着衣袍的瘦削少年身上。
皇帝原本可以提前回宫稳定因储君犯下大罪而动荡的朝局,就是为了这位,等到了现在。
朝局的变化让百官人心惶惶,饶是王大人这般的佛系,都免不了八卦,更不要说京都之内,波涛汹涌的权势争斗下,会是怎样的一副光景。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于专注,少年被簇拥着踏上马车时,偏转了头,凤眼与他交汇,眸光相撞,电光火石。
路介明抬起手,拢了拢一直想从肩头下滑的衣服,朝窦西回点了点头,幅度太小了,几乎可以被人忽视。
窦西回额角紧了紧,“王大人也辨别不出璞玉。”
王大人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只窥见了少年的一片衣角,马车四角檐下的铃铛晃了起来,大部队慢慢开始挪动。
王大人牵着缰绳,打算调转马头回到部队最后方,他慢悠悠的哼哼,“我这种小角色还是不要掺和这种事,谁是储君我忠谁,少战队少出错。得不了泼天富贵,守住自己的小家小福就得了呗。”
他拍拍自己的脑袋瓜子,“太难了,咱陛下的几位皇子都生的好,寻常看看也够养眼的,但摊上这种事,我是一看到这几张脸就烦,不如去看漂亮姑娘……”
他这样说着,却突然卡了壳,被冻僵的脸都表情丰富起来,指着前方道:“不经念叨啊,这漂亮姑娘,说出现就出现。”
窦西回没甚兴趣,但架不住王大人这突然而来的大呼小叫,眼看着陛下即将出来,他迫不及待想要结束这场对话,只能顺着看了一眼。
没想到,在这个时间看到了她。
窦西回尝试着画过她的画像,但那夜的相见终究短暂,毁了好几张宣纸,彩墨洒了一桌子,也没能真的将人的五官画出来。
明明记忆中是有影子的,但想要描摹时,始终不得其法。
长生在一旁劝他,说,大概是匆匆一撇,记不清楚。
不是的,一见钟情,刻入骨,他哪里会记不清楚,只是觉得她的美,远高于他画纸百倍。
也的确如此。
她提着裙摆,手抚上马车把手,正欲上去,远山黛眉,一双江南杏花雨般的眸子,不知道在看向何处,发上一支红豆步遥,墨发一滴红,玲珑俏憨,明眸善睐。
她不是那种扎眼的美,像她性子一般,气韵都是温吞的,这样远远望过去,像是模糊了背后景象,融之于山水墨画,任她背后是何等的金枪铁戈,她独自静好。
王大人啧啧称奇,“那马车是谁的?这姑娘是婢女?”
的确是一身婢女打扮。
窦西回攥着缰绳的手一再收紧,心头跳动如雷,见她一面实在是困难,他顾不上别的,翻身下马,朝着她快步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