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聪明人讲话最是不费力气,说出上一句,下半句就自动接上了。
帝师张成是皇帝派遣过来的,他们之间的师生情谊是皇帝给的,路介明与皇帝看似同心,其实这做父亲的,做儿子的之间的龌龊只多不少。
太傅此时心到底向着谁,便尤为重要。
太傅信誓旦旦,路介明一笑置之,言语最是不可信,行动才是最好的证明。
如今,他不信任任何人。
他拿起杯子,慢慢的饮下了剩下半杯酒,喝过第一遭之后,倒也是品出了酒中的甘醇,胃的烧灼感减轻了好多 。
他一杯接一杯的喝,光喝不语,张成本意是与他聊聊排遣一番,见他这样,一把抢过他的酒杯,“哪有这样干喝的,太浪费我这酒了。”
他从桌子上端来糕点小菜,强塞着要路介明吃上几口,路介明手里被塞上了一双筷子,他夹了一小块马蹄糕,筷子才刚触上唇,马蹄糕就已经滑落。
张成似有所感,突然道:“连琅这件事,你也是迫不得已,这样也是在保护她。”
“真成了白眼狼了。”路介明喃喃,念叨起张成刚刚用来反驳他的字句。
那夜在客栈,他窝在许连琅那间耳房外面,正因为听到许连琅那番话而惊喜时,就碰到了张成。
张成莫名其妙出现在客栈,拽着他莫名其妙的聊了好久,关于白日皇帝的反常举动,关于他与许连琅。
话说了很多,一言即可蔽之,他不能在乎许连琅,至少在明面上不能。
道理他都懂,但怎么做到呢,以前是他千怕万怕许连琅疏远自己,现在反而是他要主动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
脑子成了一团浆糊,他用力眨了眨眼睛,但视线依然是一片朦胧,两陀红浮现在腮边,他听到张成说他醉了。
但他觉得自己现在清醒的很。
“殿下,忍一时方得长久,你也不想因为自己的关系让她受到伤害吧。”张成在他耳边劝着,试图让他好受一些。
“哪里还有长久,我还能有几年,还有几年能报答她。她早晚要出宫的啊……”
路介明精准无误的找到了其中的漏洞,他趴在桌子上,额头抵上手臂,他像是将自己藏了起来,张成看不到他的表情了。
“太傅不必再劝我了,我别无选择,已经这么做了。”
进宫之前这么做了,进宫之后还得这么做。今日临近乾东五所的时候他就忍不住掀开了帘子,太过想念,迫不及待。
明明知道,处处都是父皇的眼线,应该这么直接进去,不给任何人眼色,但看到那一群内侍,他整颗心都在疼,要内侍们觉得他姐姐并不受他待见,从而暗地使绊子吗?
这怎么可以呢?
于是他停了下来,跟她说了那么一句话,说的时候浑身都在发着抖。
他不知道有没有被人看出自己的异样,但没办法,在她面前,他做不到任何伪装。
他很颓废,手边的圣旨被他扫到了地上。
“我喜欢她,不敢告诉她。”
“我想对她好,现在也不能了。”
有时候,他真的不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这一辈子的所求,不过就是她,但他在做什么呢,一步步将她推开。
他们一直喝到后半夜,狗吠声远远传来,四儿守在殿外,看着这偌大的乾东五所都灭了烛火,触目所及,都是漆黑。
他站起身,伸着懒腰,活动身体,突然就撇到一个毫不起眼的小耳房也在亮着烛火,他年岁小,好奇心太重了,便蹑手蹑脚凑近去看。
伴着几声突然加大的狗子叫喊声,四儿看清了耳房中住的人是谁。
狗子护住,见陌生人来访,呲牙咧嘴的跑了出来,“呜呜呜”的半威胁式的吼叫。
四儿被吓住了,不知道狗咬不咬人,整个人举高了手,“别别别,我就看看,别叫别叫。”
小路子哪里能听懂这话,瞪着腿儿就朝他扑上来。
差点吓出眼泪来的时候,许连琅推开了门,她叫着小路子,将狗叫了回去。
四儿泪眼婆娑,“许姑娘……这也太凶了吧。”
许连琅掐着小路子的后脖颈,连连道歉,“我教训他,吓到你了,我替他跟你赔不是。”
四儿摆手,吸吸鼻子,躲着那狗子,“许姑娘要是还没睡,不如去看看殿下,殿下喝的好醉,张太傅将殿下灌醉了,也不管了。殿下那个脾气,我不太敢进去。”
他突然意识到,还没有介绍自己,“哦,许姑娘我是殿下的小厮,殿下没出宫的那会儿,都是我陪同伺候的,等了这好几年,终于把殿下等回来了。”
许连琅并不意外,不单单是皇子,就算是宫外那些富商家的小公子也会找个年纪相仿的小厮伺候,小时候是玩伴,大了是主仆。
许连琅这么晚了没睡,也是因为路介明回来时那一句,晚些过来找她。
她等了会儿,幸好有小路子,倒也不困。
听四儿说他醉了,她不免加快了步伐,路介明没喝过酒,伤还没好第一次喝酒,怕是会胃里不舒服。
“劳烦四儿叫了厨娘,煮点儿醒酒汤可好?”
四儿自然应答,许连琅站在殿门前,手碰上扶手,还没有推开,就被一股子力气揽住了腰身。
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埋到了她怀里。
路介明醉了,醉的很彻底。
满嘴说着胡话,许连琅唤他的名字都没什么大的反应。
他眯着眼睛,一会儿说烛火太亮,眼睛疼。
一会儿又说酒不好喝,嘴巴好干。
最后又过来拉许连琅的手,刚碰了一下,又像是被针扎到一般,快速收回了手。
他急匆匆的远离许连琅,因为醉酒,说话都大着舌头,指着许连,“你可千万不要过来!”
你过来了,我就忍不住抱你,碰你了。
第70章 玉镯子 姐姐,如果我说我喜欢你呢。……
许连琅将他拉到床榻上, 细细帮他掖好被角。
他酒品不好,闹了一会儿,吵吵闹闹话突然多了, 话语没有中心思想,许连琅原本还在努力分辨, 发现都是胡话,也就算了。
他原本平躺着,突然翻动身子, 两条手臂圈住了许连琅的手,脑袋也靠了过来,绸被掀开个口子, 被他体温捂热的空气四溢出来,周边好似都在蒸腾着他的体温和气息。
许连琅以为他是不舒服, 便微微弯曲膝盖,凑近问他,“想吐吗?介明?”
她腾出一只手拍了拍他的后背, 听到他小声的哼, 大抵是不好受的,他在床沿趴了会儿,手攀着许连琅的纤细的小臂缩了回去。
就像是张成所说的,酒是个好东西, 解千愁,也撞怂人胆。
路介明半睁开那双已经完全迷糊的凤眼,迷迷瞪瞪的去看许连琅,看了好一会儿,突然道:“姐姐,我又做错了。”
他话语很轻, 口齿间喷出的酒气很浓烈,酒罐随意瘫倒在地面上,烛泪顺着金莲花座灯盏流下,在几案上堆成薄薄的一层浑浊的白液,而后又慢慢在空气中冷却。
殿内一时寂静无声。
许连琅不知道他又在为什么事道歉,她抚开他被汗濡湿的头发,少了头发的遮挡,可以清楚的看到他蹙得紧紧的眉尖,蹙成了个紧紧的“川”字。
许连琅情不自禁想要去给他抚平,嘴上吓唬他,“你老这样皱眉,老了之后就会生出皱纹,要丑死了。”
不知道他听到没有,许连琅微凉的手帮他轻轻按着太阳穴,杏眼映上烛火的暖色光调,“介明,你想如何做,便如何做,我知道的,你有苦衷。”
他的歉意在酒精中发酵,这句话,抚平了许连琅这几日心上卷起的所有的涟漪。
也许今后都要这样,七殿下路介明是七殿下,奴婢许连琅是奴婢,他们再也不复之前亲昵,只有主仆尊卑,这样也没关系。
真的没关系。
她很好哄,一句“抱歉”就可以了。
“汪!呜!嗷嗷嗷!”
小路子的声音远远而来,路介明喘了口气,睁大了眼,像是突然从酒醉中清醒了过来,但许连琅看他晕晕乎乎的身形,就知道还是醉的厉害。
她扶住他的肩膀,“你小心点儿,听到小路子声音了?它叫了这么久,估计就是想见你。好好睡一觉,明日好抱抱它,它太粘人了。”
路介明睁着眼睛看她,喉结上下滑动着,“太傅将小路子带过来了,以后我不在的时候,小路子就可以陪姐姐了。小路子小路子,这个名字起得好,姐姐只要叫狗,就能想起我。”
他像是根本听不到许连琅的话,东一句西一句,自己与自己对这话。
许连琅却觉得这样的路介明可爱的打紧,这一晚上像是要说完之前吞咽下的所有的话。
有太多话了,清醒时问不出,现在脱口而出好像都没有什么压力了。
许连琅望着他,他脸依然红,嘴唇上也红,眸光原本没有焦距,现在突然开始灼灼发亮,肉眼可见,他呼吸都开始变的紧张起来。
他用那双发着光的眼珠子一眨不眨的盯紧了许连琅,绯色的唇勾起,是个很混不吝模样,这是许连琅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出这样的神态,不知道是不是醉酒的缘故。
他脸蛋红红,唇抿了又启,“姐姐喜欢什么样的人?”
许连琅懵了一下,突然就想起那日没机会问出口的事,眼睛不自觉的去看向了他的唇瓣,口中的话不过脑子成了下意识,“倒也没什么具体的想法”。
路介明现在的模样单纯极了,白纸般的少年湿漉漉的眼眸,像是还没有带上大人世界的诸多肮脏,她内心着实罪恶了一下,自动的将那夜同床共枕的唇上异样归结为自己的梦。
路介明还是小。
她现在反倒开始庆幸,幸亏没有问出口。
少年还在眼巴巴的看着她,今夜的路介明着实有点乖,这个环境很轻松,少年动作迟钝,转动眼珠的动作都慢了半拍,这让许连琅所有的戒备都消失了,她戏谑的道:“应该得和我家殿下一样俊秀吧。”
手指甚至勾了勾路介明的下巴,下巴光洁,还没有长出胡茬,“但总要比殿下大上个七八岁吧。他们都说,老男人会疼人。”
她自顾自的说着,“年纪太小的,我不可,嫁了人还像是在养儿子。”
路介明扬高下巴,不许她再碰,再问多少遍,答案都是一样的。
他年纪小,如果年纪大些,也能够进入她的丈夫考虑行当。
路介明的眼睛亮起又黯然,似乎只是一刹那的事,他那颗心被揪的很紧,到现在已经有了窒息感,他不得不微微张开口,才能从嗓子眼挤出几个字,“姐姐对年纪小的有偏见,不是所有人都……”
许连琅打断他,笑盈盈的望过来,她悠闲道,随口一提的语气,“别的我不知道,但我家这个,真的像是在养儿子呢。”
这回路介明是彻底说不出话了。
年纪是鸿沟,还是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许连琅帮他放好床幔,偌大的主殿总有冷气从外面泄进,放下床幔之后,便好了很多。
天气转凉了,外头那株红梅不知道今年会不会开得早一点。
许连琅看路介明没有睡意,便又接着说,“若将你当作丈夫,我只觉得有悖天伦,我可一向拿你做亲弟弟对待,所以被容嫔娘娘那般说时,才会气急败坏。□□啊,介明,太可怕了。”
她从他发间捏了一缕,手指灵活的编着辫子,“你还记得吗?有一年你跟我赌气,便要与许连珀相较,你执拗,单揪住血缘这一点钻牛角尖,但这个世上啊,不是只有血缘才能生出亲情,你与许连珀在我心中并无什么不同,我照料你这许久,早就生了感情,生了亲情。”
“你以为是因为你受伤了我才决定跟你回宫吗?”她嘴角浅浅弯起,“你来木兰围场的那段时间,我去陪了容昭,日子没什么不同,身边的孩子变成了容昭,容昭很可爱很会撒娇,但我就是控制不住的想念你,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感情到底是不一样的,你也是亲弟弟。”
路介明白玉般剔透的脸庞闪过怔然,他突然就听不懂许连琅这一连串的话的意思了,许连琅声音轻柔,还欲继续说。
本意是为了宽慰他,却扯的他那颗心更疼了起来。
感官都被堵塞起来,耳际甚至传来了簌簌风声,又落了多少叶子。
“姐姐,如果我说我喜欢你呢。”
他低声无意识的脱口而出。酒麻痹了神经,手顺着床榻垂了下去,根本没有什么力气蜷起。
他知道,所有的奢望所有幻想中的出口都成了死胡同。
他鼓起勇气勇气的告白,被许连琅当作了小孩子醉酒的胡话,她甚至没有一丝惊讶,反而灿然笑开,“我知道呀,你当然喜欢我。”
“不是弟弟对姐姐的那种……”他真觉得酒液已经被胃消化干净,除却身体越发沉重,大脑的每一根神经都在叫嚣着。
许连琅看着他犹然稚气的眉目,嗤了一声笑了,不带任何贬低,单纯觉得他孩子气,“若是男女之情,那是不是介明到了年纪,开始关注身边姑娘了,恰好你姐姐我又生的貌美。”
她语调活泼,当作小孩子玩笑看,不放在心上的态度让路介明越发认清。
“介明,这不是真正的喜欢,你多外面看看,你就会发现,你对于我的感情,就真的只是亲情,你只是年纪小,以为这莫名其妙的感情是爱,是男人对女人的爱。”
她苦口婆心,看到路介明终于点头,紧憋的那口气才终于松开。
她远不如表现的那么平静,但说出的话却与心中想的别无二致。
路介明对自己的喜欢,她不是完全意外,但也像是她说的那般,这份喜欢定然不会是男女之爱。
他只是少年“情窦初开”,错将亲情当作了爱情,错将依赖当作了占有。
幸好路介明在这件事上没有那么钻牛角尖,他没有再提这件事了,懒懒的打了个哈欠,自己拽起了被子,背对着许连琅,像是终于困了。
四儿敲了敲门,送来了厨娘煮好的醒酒汤。
醒酒汤还很烫,许连琅端了进来,看到他半蒙起了被子,想着再留下去不太妥当,就想着换四儿留下来,“许是要等上一会儿,稍微凉一点的时候,叫殿下起来喝了。他困的话也要喝,不然明早起来会头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