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声喃喃,被旁边的人听到,哪里肯放过她,一声接一声,将她这缠绵郁积了许久的心事昭然若揭。
“哎呀!小什么小,常言道,女大三抱金砖。”
其实她们并不知晓许连琅的主子到底是何许人也,在这样的姑娘悄悄话中,大家都颇为默契的不去猜,不去想,甚至于当成一场不可喧泄的白日梦,等明日醒了,就又要套回到守礼的壳子中去。
许连琅头一回认真思考,像是喝了蜜酒一般,神智迷糊起来,她都掰起了手指,“差六岁,可以抱两块金砖。”
迷迷糊糊中,吵闹的声音渐低,轻鼾声四起。
许连琅也做起来旖旎的梦。
梦中光影大好,路介明还是那小团子的模样。
房外的路介明被人逮个正着,他红着一张俊俏脸,唇齿有形无音,“你怎么来了?”
第68章 制肘 不用了,找个别的婢女。
乾东五所最靠东边的那一个院子里, 长着一株红梅,较之耸云阁那株要更为粗壮,枝桠盘虬, 竟然有一枝延到了月台处。
许连琅对着院中的正当季开得最盛的菊花浇水时,总是忍不住在想, 到了冬季红梅开花时会是怎么一副光景。
定然是要比在耸云阁更为漂亮。
瑞雪红梅,没有再比这兆头更为祥瑞的了。
今年路介明或许伸伸手就可以为她摘下一把红梅枝,不需要她再垫脚了。
她放下浇水的喷壶, 围着那株红梅打量,她一身宫装打扮,发髻梳理的也与周边途径的宫女别无二致, 这是她来皇宫的第三天。
她适应良好,只是……这三天里, 没有再见过路介明了。
满院子的宫人内侍瞧见她,都会唤上一声,“许姑娘。”
自那次正好撞上皇帝之后, 她便再没有了机会见路介明, 在客栈匆促睡了一晚之后,第二日晌午就回了宫。
路薏南进了路介明的马车,姐弟俩共乘一架马车,一直到进宫, 路介明都没有再露面,微风卷动马车窗户上挂着的帘子,能掀起个小角,许连琅挑着刁钻角度去看,勉勉强强可以看见路介明瘦削苍白的下巴。
再后来,帘子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拉住, 风再也卷不来了。
晌午的阳光很大,也很晒,许连琅出了一身的汗。
她猜不出到底出了什么事。
只能加快脚步,像所有的随从婢子一般,紧跟着大部队的动作,生怕一不留神,就被不留情面的丢下。
京都繁盛非常,新奇玩意实在多,摊贩一个紧挨一个,但她已经没了心思再四处观望。
正阳门处高大宏丽的翁城像是从太阳中脱胎而来,大大的檐角遮住太阳四分之一个角,尽管如此,太阳光落到殿宇恢弘的琉璃瓦上,依然刺的人睁不开眼睛。
进了正阳门,就算是彻底入了宫。
路介明被簇拥在最前方,与皇帝一齐进了乾清宫,而她则是在最后端跟着,最后由着王福禄带来了乾东五所。
乾东五所是诸位皇子的居所,王福禄带着她走了一通,“这个地儿只有几位皇子常住很清净,但也很扎眼,你刚来皇宫,自己一定要留个心眼儿,凡事小心。”
王福禄的声音又尖又哑,常年带着冷色的眼,好像那瞳孔的颜色都浅了几分,琥珀色,像极了豹子,他整个人近来瘦了,常年的奴才殷勤姿态,让他的脊背都打了弯,再也直不起来了。
他斜睨了一眼腰脊挺直的许连琅,抬手打在了她光洁的脖颈上,“低下头,做奴才的哪里可以站得直,低着头看脚下,看地面。七殿下待你好,他可以什么都不顾及,但你不能,我们做奴才的,都命贱!”
他幽幽的叹了一口气,眼中阴郁,“你真的决定了进宫?”
许连琅揉着被他拍痛的脖颈,没有隐瞒,“这是我第二次进宫,第一次作为姑姑的家眷,第二次是殿下的侍女,那么多人向往皇宫,我也来瞧瞧到底有什么好的。“
她言语间轻快,矮下身子捡起了刚刚才从树枝上跌落的银杏叶,银杏叶色调明黄鲜艳,像是刚破茧而出的羽蝶才刚抬起好不容易被风吹干翅膀,又闷头撞上了墙,或许一开始的决定就是错的,但不做过这个决定,哪里会有试错的机会。
她擦了擦额上的汗,看着面前的七殿下即将要入住的宫宇,气派庄严,早有宫人打扫干净,众多她说不上名字的陈设一一铺开,她的殿下终于与记忆中的重合,金尊玉贵,少年是佛手中玉莲,在淤泥池里晃了这好几年,终于可以重塑金身。
“七殿下回宫之后,留在他身边的人都是精心挑选过的,其实你留下意义不大。”王福禄并不留情面,皇帝有了那样的心思,七殿下能护她好几时,此时此况,绝对不是进宫的好时机。
许连琅被他这突然一顶,顿了一下,手中的银杏叶还带着露水的潮湿,让她的手心都泛着潮气,“那怎么办呀,我都答应他了。”
她眨眼,那双杏雨朦胧的眼半是无辜,半是妥协,多是不舍,说好了的,殿下恳求过她,她也无法割舍。
王福禄闷笑了一声,“我老早就知道,你这丫头生性倔强,不听劝,都到这一步了,也就罢了,日后万事小心,事事靠自己,七殿下……也是靠不住的,他制肘良多……”
很多话,王福禄并不能说太明白。他及时住了嘴,吞下的话只能成为一声声叹息。
王福禄细致安排了她的住所,他动了个心眼儿,特意将她的住处挪到了距离主殿最远的耳房处。
眼看着七殿下得宠,他们住的远一些,总也能多少能省些麻烦。
耳房面积不大,但没有同住的宫女,干净整洁,许连琅本身也不挑,也不懂得宫里的规矩,点头应好。
王福禄又与她交代了一番宫里的规矩,但细面上的规矩,还是要看路介明的态度。
乾东五所高墙深垒,四角天空圈禁了多少视野,王福禄看了一辈子了,今日却觉得徒生凉意,他抖抖拂尘,恢复起大总管的样子,最后撇了一眼许连琅那处小耳房,不知道这间耳房能不能成为她遮风避雨的地方。
伺候的内侍宫女拿不准许连琅在主子眼里到底什么地位,都小心对待着,小心之间难免带着疏离,这三日里,她都是独来独往。
幸好她也习惯了,在耸云阁就她一个适龄女孩子,照样好好的,没道理来了皇宫就不行了。
但她现在很想抓住个人问问,路介明在何处。
她都不懂的,也没人说给她听,路介明三日都没有出现,该是会在哪里。
就这样又等到了日落天黑,门口终于传来一阵喧闹,许连琅从耳房中出来,发现宫女太监们已经按排站好,见她过来,所有的目光都落到了她身上,一个个眼里都发着光,犹如饿狼扑食。
有婢女解释,“乾清宫那边传来了消息,殿下要回来了,许姑娘看看站在哪里,好让殿下一眼看到。”
几乎是话语刚落,许连琅就明白过来,他们大概也憋了好久了,分不清到底是该捧着自己,还是踩着。
她一个外来者,融于他们早就抱好团的集体寸步难行,人若来就有劣根性,捧高踩低已经成为本能。
许连琅觉得这不奇怪,若是换做她,似乎也做不得多好,环境影响人的脾气秉性,她没有经历过宫廷大掏沙似的锉磨,就没有资格来评价别人的生存法则。
但她不由的担心。
担心路介明的态度。
轿撵打北边来,一顶小撵跟了十几个人,排场很大,轿子里的人端坐着,卷起了帘子透着风,依稀可见他素白棱角分明的脸,他单手拿着玉轴圣旨,一身锦缎云纹衣袍,腰封上悬着一块上好的白玉佩。
许连琅窒了一瞬,陌生又熟悉的少年从矫撵中起身,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觉得少年冷漠的眉眼更加凌厉,几日没见,身量上感觉又高了不少。
长腿匆匆迈过门槛,本来静谧如水的气流瞬间乱成一团,身侧的内侍宫女齐刷刷的行礼,在新主子面前献殷勤总是有一种争先恐后的逃荒感,谁也不愿落后,谁都愿意拔得头筹换来日后日子的好捱。
这次许连琅没有再犯愣了,她也随着跪下来了,路介明穿上了华服,似乎也就不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人了,但她同时也因这样的变化而高兴,路介明就该是这样的,着华服,使美婢,行轿撵,高高在上,受得起万人跪拜。
就在许连琅以为路介明又会从她身边走过,不会留给她一个眼神的时候,少年华贵的衣袍停在了她面前。
他垂目,与她对视,许连琅甚至于可以看到他的睫毛,那微微打着颤的睫毛,许连琅想,一定是今日风太大了,都吹的他睫毛在动,但为什么她觉得他的呼吸也在发着沉呢?
她被他扶起来,两个人的接触只落在肩膀,一碰即散,她听到路介明说,“姐姐一路辛苦了,我晚些再过去找你。”
他的语气比不得平日一半柔和,语调平淡,再没有半寸亲昵,但许连琅那一直悬空的心却落了地。
那颗被闷在土里的心,从他不再让她上马车开始,便开始发涩,她知道他定然有自己的理由,但也怕因这原因,自己养大的孩子真成了自己细谈的“白眼狼”。
路介明看起来很忙,玉轴圣旨被他摊放在案几上,小厮四儿为他沏泡了一杯热茶,他提笔悬腕,注意力都在纸上。
四儿欲言又止,又讷讷闭口,实在不敢多提。
不知道过了多久,御医背着药箱过来,为他换药,四儿去外面唤婢女伺候,“可要唤许姑娘?”
揪住衣袍系带的手顿了顿,路介明长发披散到了肩头,他转身放下床幔,道:“不用了,找个别的婢女。”
四儿咂咂嘴,“您这……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给了许姑娘面子,现在又叫别的人进来,难保许姑娘不会多想。”
路介明露出了上半身,伤口已经无所大碍,他动了动手臂,微略感受了一番痛感,完全是可以忍耐的地步,声音不疾不徐的响起,“你说的有理,那就不用了。”
“殿下,您自己可以吗?”
擦洗身体,缠绕纱布,包括背部肩胛骨的伤都需要有人贴身伺候。
“我在耸云阁时,就只有姐姐。什么不都得自己来。”
他随手撩起锦被,盖过了自己的身体,“太傅回来了,让太傅过来一趟。”
第69章 醉酒 你可千万不要过来
张成提着两罐子的烧刀子进了寝室, 他还是那副样子,不修边幅,胡子又蓄长了, 学起了胡人那套编起了小辫子,官靴踢踏在脚下, 怀里窝着只狗。
他一眼就瞧见了许连琅,却也只是匆匆掠过一眼,将那只狗放在地上, 拍了拍狗屁股,狗便朝着许连琅兴奋的跑了过去。
前爪搭上了许连琅的裙摆,嘤嘤嘤的叫唤着讨好着她, 许连琅满脸惊喜,俯下身将小路子抱了起来。
小路子体型大了一圈, 肚皮鼓鼓的,想来太傅带它过来的这一路喂的很好。
小路子伸出湿漉漉的舌头,黏黏腻腻的舔着她的手掌, 许连琅侧眼去看, 正殿朱红大门开了又闭,依稀可以看到珠帘晃动,人影绰绰。
路介明已经换好药,新生的红肉嵌在细腻的肌肤里, 在狰狞中初生,少年的身体像是藏着无尽蓄势待发的力量,举手之间,肌肉勃发。
他趴在床塌上,闭了会儿眼,头枕在交叠的手臂上, 明明很累,却没什么困意。
父皇属实急迫,已经迫不及待的要将他带入到朝臣视野,他在乾清宫待了这几日,养伤实在谈不上,就被挤压着进入当今朝堂格局。
圣旨被他摊放在案几上,玉轴精美,卷完全散开,张成皱起眉头细细读完。
“太子没办好的事,交给了你。”张成轻呵了一声,说不上是惊喜还是嘲讽,“陛下可真是看中你。”
西北流民旱灾的事交给了路介明,圣旨上言明,不日启程。
张成撩起床幔,手指敲了一下酒罐,他抬手将酒罐打开,“喝不喝?”
酒香蔓延,酒气浓郁,冲淡了香炉中袅袅而出的浅淡檀香,路介明动了动脖颈,撑着手臂坐了起来,御医留下的药罐排排放好,今后一段日子为免留疤,他都要时常上药。
“你母妃回宫之事,你不要多提,陛下总会接她回来的,只要他想立的储君是你。”
张成将酒罐放在案几上,寻了路介明盛满茶的杯子,将茶水随意泼了,倒上了自己带来的烧刀子。
张成来热河行宫之前就想过,当年容嫔的事陛下没有公之于众,反而将一众知情人统统绞杀,除却那几分对于容嫔的旧情,更多的就是在考虑今朝七殿下储君之位能否继续走下去。
能被朝堂百官认可的储君人选定然出身上要无任何可以指摘的瑕疵,皇帝一定会保证朝堂之上至少不会因为容嫔之事来影响路介明。
为人父母者,则为之计深远。
皇帝是父,是君,路介明又是他最好的储君人选,于情于理,张成都认为容嫔要么被皇帝升升名位解决掉,要不就是风风光光接回宫。
如此看下来,后者的可能性更大,男人是狠心的,也是怜悯的,那么点微弱的怜悯的同情心多半会给了自己唯一喜欢过的女人。
容嫔就是这样的女人。
要不然也不会留到现在。
路介明已经将衣袍重新穿好,他坐到与张成对面的位置,端起酒杯,嗅了一口,因为许连琅的存在,他乖顺的很,并没有尝试过饮酒,但近日胸口憋闷,一股气不上不上,他仰颈,喝了大半杯。
烈酒入口,舌尖都是火辣的,胸口像是在被一团火烧灼着。
“哎呦,喝的这么急干什么,你第一次喝酒,当然要慢慢来啊。”张成给自己倒了一杯,自顾自的与他剩下的半杯酒碰了碰,“来,恭喜我们七殿下今日第一次饮酒。”
他拍着路介明的肩膀,“醉一场,这就什么烦恼都没了。”
他伤口并未完全痊愈,其实是不适合饮酒的,但张成知道他其实心里并不好受。
与其憋闷着,不如痛痛快快醉一场。
这人活一辈子,苦苦苦,唯酒,解千愁。
路介明缓过那股子辛辣,挑起眉眼瞧他,凤眼蒙上了一层细细的雾,眼尾洇了一抹浅调的红,“太傅带出的学生中,只有父皇最得太傅心意吧。”
张成那口酒都还没咽下,就被呛了一大口,酒从喉咙呛到鼻子,他赶紧找了巾子擦,“路介明,你这个小白眼狼,为师那么向着你,你还要试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