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儿都记住了,道:“那我半个时辰时候叫醒殿下,许姑娘辛苦了,快些回去睡吧。”
许连琅笑着摆手,推开了沉重朱门,朱门“吱呀”,月光透过门缝洒进。
床榻上的路介明却突然坐起身,床幔被他撩起,少年的脚掌直接与冰凉的地面接触,他没有靠近许连琅,手背在后面抓住了床幔边缘的流苏,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气,流苏被他扯掉很多。
“姐姐,明日我就启程去西北,西北旱灾虽有缓解,但众多流民无处安身,这一去,不知要多久。姐姐莫念。”
许连琅总觉得这一刻的路介明有什么地方不大一样了,少年的成长发生在每时每刻,身高、骨骼、声线……无一不在发生着变化。
但此时此刻又不一样,月亮布下的银辉笼罩住了他全身,他眉宇坚毅,目光游离,浓烈的情绪缀满了全身,但他的情绪又突然变得很淡很淡。
像是成长无时无刻,长大却只在一瞬间。
很久很久以后,许连琅再回忆起这时,才猛然发觉,长大是残忍的与过去的自己割裂,路介明厌弃着自己,他的割裂,是这段感情。
第二日,许连琅醒过来的时候,听说路介明已经出了京都。
他是连夜走的,没有惊动任何人,许连琅后来去收拾床榻,看到了那只空了的碗和枕头下的玉镯子。
四儿被他留了下来,小尾巴似的跟着许连琅,他说,昨日殿下等这碗醒酒汤凉了,喝干净了才走的。
他很听许姑娘的话,将那碗醒酒汤喝的一滴不剩,但再也没有睡了。
许连琅拿过那玉镯子,很细一根,玉质温凉,触手却有些暖,这玉镯子许连琅很熟悉。
是原来她那一个。
年头太久,许连琅都快要记不清自己还有这么一根玉镯,就连当初送给管事嬷嬷的缘由都记不清了。
但没关系,有人替她记着。
四儿不知缘由,如实道:“殿下要我交给姑娘,说是物归原主。
第71章 你替我守着她 我不找殿下,是来找我那……
院中那株红梅开花时, 恰逢京都第一场大雪。
雪点子起初很小,落到地上,仅仅地皮湿, 只有在树梢花瓣上可以看见一点点雪白的晶莹。
后来雪渐渐大了,踩在地上会“咯吱咯吱“响, 很厚一层,都要将红梅掩盖住,微末的点子红, 反而不再突出。
触目的白,刺目的白。
太后娘娘一大早就送来被红绸包好的贺礼,宫里的老嬷嬷亲自过来, 指着脚下的大红灯笼道:“咱殿下虽然还没回来,但这生辰还得过, 宫里都弄喜庆些。”
腊月初八,路介明的生辰。
各宫的贺礼挨个送来,过生辰的人却回不来。
张灯结彩的乾东五所空欢喜着, 等不来它的主人。
听说西北灾民安置进行的有序, 被恶意引导的流民骚乱被七殿下一举压下,他行事稳妥,不拖泥带水,年岁又小, 杀伐果决,朝堂上那些嘈杂的口径渐渐统一。
前朝纷纷扰扰,他大功又立,前途渐被看好,与之相比,十五岁生辰的长寿面反倒没那么重要了。
贺礼接连送到, 在院里中放置不过须臾,就被鹅毛大雪覆上薄薄一层,许连琅指挥着人一起搬到了库房。
她突然就想到,并没有送过他什么像样的生辰礼物。
当初在耸云阁时便送不起,来了皇宫之后,与这些珠宝相较,她送的礼物,大概也入不了他的眼。
许连琅坐在廊下伸出手,腕子上的玉镯子晃晃荡荡,路介明说是物归原主,但这镯子套在手上的触觉却又陌生的很。
四儿很会说话,说让她当作殿下送的,兴许会好一些。
她说不清自己在别扭什么,好像是松了口气,但这口气没松到底,又被提了起来,送回这个玉镯子,是什么意思呢?
是与她清算,还是在试图将当年她给予的物件,一件一件还回来,然后两清吗?
她想这样也好,这个玉镯子也不便宜。
雪花瓣落到手心中,还没等她看清雪花的形状,便就化了水。
红泥火炉高高架起,四儿煮着热茶,茶香素淡,入口却极其香醇,真是好茶。
许连琅捧着茶杯暖着手,摇摇望那红梅。
她早年间冬日坠湖的确伤了身子,一年到头手都是冰凉的,到了冬季更是不好挨,免不了要长冻疮。
好在茶的热度透过杯壁传了过来,她手心都是热烘烘的,被冻僵的手指慢慢活络了。
她暖和过来后,就在躺椅上慢慢舒展开了身体,四儿又捧了一杯热茶递给她,“多谢四儿,喝些热的果然有用。”
四儿不知道从哪里得来些好茶叶,一连好几天都在午后拉着她在此地饮茶。
婢女们的目光频频望过来,许连琅鲜少脸皮厚,懒的动弹,想了想,被过了身去。
四儿指着那几个婢子高喊了一声,“看什么看,做你们自己的事儿去,许姑娘与你们一样吗!”
四儿似乎在这一群人中很有威望,他喊话之后,果然再没有视线落过来。
喝茶很有讲究,四儿也很守这种讲究,硬是拽着她一喝就是一下午,什么活计也做不了,也难怪婢子们不服气啊。
其实她也分不得什么活,脏活累活轻活小活,只要她伸手,四儿都抢着做。
她的小脸皮终于撑不住了,慢悠悠从躺椅上起来了,左右观望,看到了踏着雪来的小路子。
四儿瞅着那开的正好的红梅,找了把剪刀过来,“姑娘体寒,喝些热茶驱驱寒气。”
许连琅一怔,“你怎么知道?”
四儿“嘶”了一声,自觉说漏嘴,在许连琅看不见的地方上,使劲拍了拍自己的嘴巴,又反过来硬是找了借口,“看姑娘一直搓手,猜的。”
许连琅咳了一声,“你倒是观察入微。”
四儿嘿嘿嘿了几声,抿紧了嘴巴,果然他这笨嘴,差一点就将殿下临行前的嘱咐暴露了。
他自己给自己找补,“听殿下说了,耸云阁条件艰苦,吃食上都很差,以前没有条件,现在有条件了,姑娘得好好享受享受。”四儿笑眯眯,“人这一辈子多短啊,好吃的好玩的好用的,都得可劲招呼才行,四儿我有什么好东西呢,就来和姑娘一起用来玩玩,自己一个人搞实在是没意思。”
四儿煞有其事的拍着自己的脑袋瓜子,显得很是难为,“姑娘就当陪陪我呗。”
四儿手里拿着的大剪子在青石板上划了一道子,他不等许连琅回复,就跑开了,“我去给姑娘剪梅花枝。”
听不到拒绝的话,他就当许姑娘同意了。
他跑的飞快,站在那株红梅下时的背影,有点像路介明。
雪地看多了,眼睛总是会酸涩不已,她揉了揉眼睛,相像的背影反倒有些触景伤情了。
许连琅将热茶放下,转身去了厨房。
厨房样样齐全,再不复当时在耸云阁那般什么都缺,她轻车熟路,卧了两颗鸡蛋,放好配菜,长寿面细细长长。
她轻声道:“保佑我家殿下长命百岁”。
小路子嗅着味道来找她,咬着她的裙摆往下拽,小短腿往上蹦哒,她哄着它,“太烫了,你等一等,这么心急干什么呢。”
她用筷子挑起面条散着热,手指点了点狗脑袋,“你啊,太心急了,介明哪里和你像了,我也是眼拙了还觉得你像他,他啊,只会盯着这碗面,一脸平静,看上去不大愿意吃,但又总是会吃干净。”
小路子的饭盆干干净净,她小心往里面放着吹冷的面条,看它吃得狼吞虎咽,“这几年我煮面的水平提高了不少,便宜你了,小路子。”
她舔了舔唇,很香,她自己也盛了一碗,挑起一根面条从头吃到尾,“他走之前说,小路子小路子,我叫着你的名字,就能想起他。”
“小路子小路子小路子小路子小路子小路子”一口气,说了个尽。
她叫得小路子连连仰头,狗的眼瞳乌黑发亮,清晰的映照出许连琅那张脸。
嘴边的梨涡露了出来,是在笑。
她一把抄起狗,下巴抵在狗的脑袋上,“你吃了长寿面,我就当他吃了,你说他在外面有人会给他做吗?”
她自问自答,“他那么别扭一个小孩儿,想吃也不会说。”
窗外树梢上的雪簌簌而落,红梅被剪断,插·入剔透碧玉瓶,点缀了殿内陈设,树梢上却秃了。
四儿擦着红梅上的雪花,主殿里一片冷寂,路介明一走,像是带走了殿内仅剩的人气儿。
他不由的回想起那夜,醒酒汤被饮尽,路介明垂着头趴在桌子上好一会儿,再抬起头的时候,只冷声安排他留在耸云阁。
他自然是不愿意的,却又不敢反抗。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与路介明年少一起长大,他知道七殿下待自己比别人总要多那么几分信任,就是因为深知如此,才完全想不到为什么会让他留在耸云阁。
“你在宫中待久了,这满宫的奴才总会给你几分面子,但连琅……她刚来宫中。”
说到这里,四儿就已经完全明白过来。
七殿下留下自己,是为了守着许姑娘。
“你替我守着她。”
他有些压不住情绪,让四儿研墨,提笔一字一句写下许连琅那些小习惯,很细致,他行笔很快,墨迹淡淡,那些他烂熟于心的东西,几乎是带着肌肉记忆般的写下。
最后,他抬起那双已经爬满血丝的凤眼,“她体寒,早年因我浸了寒水,我找御医要了方子,只能慢慢调养,这茶你日日煮给她喝,再过几日,熬好药,哄一哄她,让她喝了。”
“她畏苦,你提前备好蜜饯糕点,马蹄糕是最好的。”
他语气不疾不徐,缓缓道来。
其实七殿下说了很多,他将大半的时间耗在这上面,乌夜漆漆到晨曦一线,再到他翻身上马,口中不停,想了又想,他是个话少的人,在许连琅的事情上,唠唠叨叨,絮絮叨叨。
四儿陪他站在清晨雾霭中,少年人的心迹最是相通,那酸酸涩涩的情绪像是刚刚发酵的酒,不够味,以为能多喝,其实是毒。
碧玉瓶被碰了一下,梅花瓣很小,抖出来的水珠却不少。
院子里来了生人,小路子那条狗很看家,总是要叫的撕心裂肺,这次却喊了几声,就安静了。
他掀开帘子,大老远只看到那只吃饱喝足的狗尾巴都要晃掉,围着一个人的脚打圈圈。
他还是叫,但那叫声完全变了调,嘤嘤嘤……像是在求抱。
四儿走近几步,看到那白眼狼子小路子已经被人抱到了怀里,那叫一个之乖巧。
这不是殿下的狗吗?为什么对着别的男人献殷勤?
更要命的是,许姑娘也跟了过来,手穿过男人的手臂,摸了摸小路子的脑袋毛。
窦大人窦西回与殿下的同盟关系,他是知晓的。
他横插到许连琅与窦西回之间,笑意盈盈,“窦大人,我家殿下还未归,您若有事,不如等殿下回来再说。”
他边说着,边将那白眼子狗扯了回来,用力按住狗脑袋,“窦大人请回吧。”
窦西回好涵养,轻轻松松捏住狗脖子,“我不找殿下,是来找我那半条狗的。”
他这么说着,眼睛却望向了一旁的许连琅。
许连琅安静的站着,看着并不想参与到他们之间的对话,两个人沉默的时候,她才道:“四儿,我煮了面,你要吃吗?长寿面,殿下不在,我们替他吃了吧。”
四儿心里泪流满面,还是许姑娘念着自家主子,狗这玩意儿不是都说护主吗?屁!
四儿刚要抬脚去吃面,就听得窦西回道:“我可以尝尝吗?”
你可以尝尝个屁啊!
第72章 冷淡 殿下,不太好,许姑娘与窦大人………
到了年根儿底下, 丽贵妃回了趟母家。
大将军刚刚拔营回朝尚在休沐,亲妹妹难得归家,自然好生款待。
饭席间丽贵妃闷闷不乐, 六殿下今年未归,她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大将军今年又立战功, 接连受旱灾寒灾匈奴大受损失,明年可以安稳一年,他神清气爽, 久在外面征战,自然格外珍惜此刻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时刻。
妹妹坐惯了宠妃,性子跋扈, 他有时也十分郁闷,大过年的, 总是要把后宫那些女人之间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交代一通。
说来说去,绕来绕去,还是皇后。
都斗了半辈子了, 还不嫌够。
大将军闷声喝了一大口酒, 大声的“啧”了一声,“娘们之间的事,就别说了,男人在外面保家卫国, 你们在后面唧唧歪歪。”
他使唤起在一旁撺掇的妻子,想把人支走,“去给老子盛点鱼汤,老和那群笨蛋匈奴晃悠,老子得喝点鱼汤补补。”
他扬手往嘴里撒了一把花生米,转头对妹妹说, “你说太子都被废了,大好的前途等着咱们稷儿呢,给哥哥笑一个。”
丽贵妃不乐意,手里捏着酒杯,她哪里笑得出来,小口小口的抿着,“哥哥知道什么,没了那个草包,还有别的人等着呢。”
“一个小杂种,还敢跟我稷儿抢。”
大将军仰靠着身体,他这几年到底是老了,行军打仗受了不少伤,积雪消融,气温又降了下来,寒风顺着骨缝往里面挤,他揉了揉膝盖骨头,好一会儿才想到妹妹说的小杂种到底是哪个。
“到底也是陛下亲生的,你说话总得注意点儿。”他想着回京途中偶然遇到的路介明,当时他牵着马后面跟着下属,浑身脏兮兮的,脚下的稀泥漫到了裤腿,长相不似她母妃,但还是一样的明艳。
大将军起先认不出他,后来还是福将附在他耳际小声提醒的,此次与匈奴的最后战斗,还要多亏了他在后面的小小接应。
他做事实在漂亮,大将军不由得郑重审视,他的外甥就是皇子,他当然知道这些皇子都是什么尿性,话说的好听,真做起事来,看谁不靠谱。
但这位七皇子倒是出乎意外,至少是个能顶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