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连琅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心虚什么,明明他音调和缓,但自己就是被这一问吓的险些炸起了毛。
他既然都开口问了窦西回,许连琅冲动劲一上来就想回问他舒和郡主。
但终究是不能问出口。
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是这么奇怪,他可以问她身边出现的男人是如何来的,她却不能问那个姑娘与他发展到了何种程度。
或许也不是不能问,而单单是她不敢问,怕一问了,就没有了余地。
路介明生有一张艳丽却也薄情的脸,他眉眼间可以蘸满温情,也可以瞬间冷成冰锥,尖锐的头迫使人不得不应答他。
许连琅就知道今晚还是逃不出的,路介明见到她与窦西回时,的确是姿势过于令人遐想了,她揉搓着下巴,嘴里吸了口凉气,一时之间,倒也是不知道从何说起。
她单支脚迈过门槛,另一只脚的脚尖抵在门槛边边,她对着手哈气,显然还是想要尝试避了这话题,她半眯着眼,楚楚可怜,“太冷了,介明,我们进去吧。”
她生怕自己的话不够有说服力,张开五指叫他看红通通的像是粗萝卜的手指,“你看,已经肿了,再呆下去,就要生冻疮了。”
许连琅是最会拿捏路介明的人。
他的死穴就是她,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路介明宣告失败。
他亲自送她回耳房,又亲自在她那间小房子里摆弄她缺了一只腿的板凳。
七殿下挽起袖子,对着钉子木条锤锤打打的模样,一点也不像是皇子。
像是寻常百姓家里的丈夫……
许连琅被自己这样的想法惊到,她原本靠在圈椅中,猛地蹿起来。
见路介明询问的目光望过来,她只好若无其事的又躺靠回去。
小路子摇着尾巴对路介明献殷勤,路介明瞥了一眼,这只狗养着养着总是带了点爱屋及乌的意味,毕竟是许连琅抱回来的。
他并没有在乎狗脚沾了多少泥,将它抱在了怀里。
小路子仰着脑袋,享受着主人手指的抓挠,它舒服的直眯眼,爽上天之余,还不忘礼尚往来,帮路介明舔·舐他修长的手指。
许连琅佯装睡着,她闭着眼,借以送走路介明这尊大佛。
她其实并不知道要如何面对路介明的这个问题,谈及如何相识实在容易,但之后呢?他总是会继续问的。
她不想谈,至少是不想今晚谈。
但很显然,路介明并没有离开的趋势,他反而慢悠悠开始泡茶,甚至于搬来了四儿那一套工具。
红泥火炉架在耳房门前,呛人的烟都被开启的门缝过滤干净,因为火苗而起的温度反倒将室内暖的热乎乎。
路介明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个毛绒毯子,轻轻的搭在了许连琅身上。
许连琅用手摸了摸,布料柔软,又厚又软。
她的下巴颏儿蹭着柔软的毛皮,浑身的冷气完全消散了干净。
她体寒,但路介明总是有办法可以让她在最短的时间里暖和起来。
耳房内的温度实在是让人容易犯困,她原本就是在装睡,现如今,是真的要睡着了。
直到一缕熟悉的茶叶香味溢入鼻息,她那些瞌睡虫彻底跑了个一干二净。
这不就是四儿时常让她喝的,且越来越不对味的茶。
她拢起毛毯围着身子,正襟危坐看着已经放在桌子上的茶杯。
与四儿沏泡的相比,这杯看起来色泽更为浓重,味道也更为浓郁。
她再粗枝大叶,到现在也该看出来这奇怪的茶,四儿每日按时按点的沏泡,都该是受了路介明的指派。
“这是什么?”她指着这茶,装睡不下去了。
路介明看上去毫不心虚,他在她面前坐定,看着窗外浓重的月色,月亮越来越淡,他的声音也像极了此时的月,夜昼交际之时,皎月泠泠,湿寒了几分,从嗓子眼冒出。
“姐姐既然睡不着,就喝了吧。”
他将茶杯递到她的手边,温凉的眉眼敛着情绪,“加了些驱寒的药物,知道姐姐不喜苦,便寻了方子,药与茶叶按剂量调和,苦味可以稍稍冲淡些。”
他低声解释着,甚至于言明了为什么一直让四儿瞒着许连琅的原因。
“宫中人多嘴杂,父皇要我变成个无欲无求的冷血怪物,与姐姐走的近了,会害了姐姐。便也就叫四儿暗中做了。”
许连琅接过那不知道到底该称作茶还是药的汤水,看着路介明因为疲倦而延长了的眼尾,他大概自己也不知道,他力不从心的时候,眼尾就会变成这样。
双眼皮褶皱总会肿上几分,抻拽的眼尾越发纤长,烛火下,甚至于还有一层薄薄的红。
之前的疏远都有了解释了理由,但为什么如今解释呢?
许连琅想不明白,她读不懂如今的路介明,就像是那个香囊一样,红红的一团挂在腰间不怕被别人瞧见吗?
她不得不承认,她觉得那香囊碍眼的很。
她小口小口的喝着,其实还是有些苦的,苦味残留在舌尖,她用力吞咽了好几口口水,还是存在。
说不感动是假的,他顾念她体寒,才从热河行宫回到宫中,境遇稍转好一些,就已然想着为她调养身体。
她托着已经空了的杯盏,感受着心底翻腾而出的微妙情绪,跟他道了谢。
“不用。”他还是那副模样,冷冷淡淡,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压着衣袍上的繁复花纹。
到了他们这种关系,道谢反倒是见外,他那一声“不用”更是见外。
刚刚谈及与她拉开距离是为了保护她,那现在呢,深夜人静,只有他们二人独处,他的态度也着实令她费解。
不亲昵,不靠近,但还是对她好。
过分的中规中矩的,极度克制的冷淡态度,远不是他口中所形容的那般。
许连琅来不及多想,路介明就已经接上了之前的话题,这次他直白的挑起了所有的欲盖弥彰。
“姐姐喜欢窦西回吗?”
路介明总是可以一针见血,一句话就切中要害,他当然会那些兜兜绕绕的套话,无形之间引出自己想要的答案,但面对许连琅,面对这件事,他显然是很迫切。
那双凤眼里涌动着暗潮,裹挟着狂风暴雨,但那风暴口又被藏的不露丝毫马脚。
他尽力放缓自己那颗躁动不安的心脏,离京之前便就说好,放过许连琅,事到如今,他不能再纵容自己了。
许连琅不喜欢他,不会爱他,他不能再不识抬举。
他的感情不该存在,他死死压制住,竭力将自己安放在弟弟的身份上,但要如何做个弟弟呢?
他好像根本就不会。
三个月来日日夜夜建设的心理防线不能就此崩塌。
许连琅心乱如麻,她唇角掀动,最终坦白,“我不知道,不是不喜欢。”
喜欢或不喜欢,这个世界上并不是非黑即白,是非对错更没什么明确,但路介明却斜斜地勾动了嘴角,他在笑,只是嘴唇在战栗。
许连琅对窦西回至少“不是不喜欢”,窦西回至少还有“被喜欢”的可能性,但他呢,连“至少”都没有。
在他这里,世界是全黑,是非对错就是悬在脑袋上的一把弯刀,刀刃就对准了自己的心。
他酸的心口冒泡儿,整颗心都像是浸润在醋坛子中,腌入了味儿。
他给自己装束上好弟弟的枷锁,弟弟为姐姐挑选姐夫,好像应该是这样的。
他控制着自己的肌肉才让自己终于弯起一个妥善的弧度,“姐姐不必有什么顾虑,窦大人……倒也是不错。”
他努力心平气和的给自己挑选姐夫。
“为人极为端正,芝兰玉树、谢兰燕桂,又是世子之位。”他条条列出优点,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太冷,从心口到唇角都很是麻木。
机械般的讲述窦西回的美谈,眼睛却眨也不眨的盯紧许连琅,力求从她脸上找到一丝的不满意与否定。
许连琅并不是很能摸清楚自己的心,在这种迷糊的状态下,许连琅并不想给路介明准确的答案,也不想在这方面误导他,也误导自己。
她思索着,找了个最恰当的理由,“但我们不搭啊,我配不上人家的。”
第76章 配得上 要不了多久,只会是镇国公府高……
许连琅看了眼摇曳的烛火, 浊泪洒了满灯盏,不知道夜已几更深,该是很晚了, 她拿不准路介明要待到何时,起身去寻了根新的蜡烛, 灯芯交燃,吹熄了那根几乎到烧到最底下的烛。
“窦大人是镇国公府嫡公子,单就这一点, 我就不行的。介明,婚配总是要讲究门当户对的。”
“就像是你说的,窦大人年少有为, 才华斐绝,那么多贵女争着抢着要的人物, 哪里会轮到我呢。”
她不知道要如何能再表达的清晰一点,欲求旁征博引,但脑子里空白的只有那话本子的虚构故事, 她无可奈何, 只得道:“介明,皇子与郡主,这就是门当户对。”
许连琅垂下了眼眸,两手交叠, 指尖陷入了薄薄的手背皮肤中,留下一个很深的半芽形白印。
路介明没有搭话,过了一会儿,陡然听到他几声冷冷的讪笑,“姐姐会配得上的。”
很轻的一句话,咬字却极为清晰, 他目光微微闪动,毒舌吐信子般的锋芒外露,“镇国公世子又如何,要不了多久,只会是镇国公府高攀了姐姐。”
烛火映照下,他的身形轮廓孤高决绝,眼角眉梢的深邃好似都沾上鲜衣怒马的张狂。
他甚少这般肆意表达野心,他自有一番倔强与倨傲,但他的野心抱负从不为高位,更也不为权重。
最初的最初选择回宫,不过也是为了她。
那年许连琅的坠湖是他心上永远不能痊愈的伤口,冰天雪地,大雪茫茫,冰湖刺骨,他连一位大夫都请不过来。
只有至高无上,只有位高权重,才能护住自己想护的,才能留住自己想留的。
当年太傅的话还在耳边留下片点回音:
“殿下,只有你强大了,才能保护你想保护的人。”
他汲汲钻营,争权夺利,不过就是为了许连琅,她跟着自己在耸云阁吃了太多的苦,他心疼了,他不忍心了,他想给她这世上最好的东西。
只有做上这天下的君主,他才能给的起。
镇国公府又如何,这天下都会是许连琅的嫁妆,他要给她的嫁妆。
他没做过暖春斜阳中柳树头下的少年郎,只有阴暗潮湿的污水沟才能成为他的栖息地,那一线的天际,透过的狭短的光线都是许连琅给予的。
他瞳孔慢慢缩紧,眸色却软和下来,“姐姐若喜欢,不管是谁,我都能抓过来,让他心甘情愿,感恩戴德做我姐夫。”
许连琅愣愣的看着他,少年的豪言壮语更像是耳语轻喃,她看到他拢好衣袍,凑近到她面前,“姐姐,我这一辈子唯一的夙愿,就是你过得好。”
她心口酸胀,杏眼中那层雾气慢慢外溢,浓长的睫毛阖在了下眼睑。
浓重的夜色麻痹了人的神经,白日里的那些防备被轻而易举的吞噬,他褪下在外人面前的假面,浓妆华彩之下,他架起乖巧弟弟的躯壳,用这副躯壳不动声色的极力按捺着,学着弟弟的口吻来掩饰自己的心。
绛红色的香囊不知道何时掉了,他并不知晓,甚至于踏在鞋面之下,他满心满眼都是许连琅,手忙脚乱的去擦拭她的眼泪。
她的姐姐啊,总是心肠太软,几句这样的话,就可以哭的厉害。
她的宝贝啊,以后被别的男人骗了要怎么办。
路介明躬着腰背为她擦拭眼泪,他有时候总是想不明白,那么好看的一双眼,流起泪来,为什么可以叫自己心疼至斯。
她说自己分辨不清自己对她是爱还是依赖,因为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而沉溺于她。
但是啊,怎么办,他愿意画地为牢,将自己困在里面,外面的世界不好,没她的地方都不好。
是爱还是依赖,没什么必要区分,他只是爱她而已。
而爱的形式分为好几种,他爱她,也依赖她。
他克制着自己没有抱住她,哪怕是个中规中矩的弟弟式的拥抱,他都没有给,他只是缓慢而坚定的说,“姐姐,再等等我,会变好的。”
会没有那么多障碍,会没有那么多阻隔的,他可以肆无忌惮的,倾尽所有的给她一切。
父皇抓住了自己的软肋,他就要用厚厚的血肉,将这根软肋包裹起。
谁都不能伤害她,包括他自己。
少年身上的味道近在迟尺,许连琅的眼泪止不住,有时候哭点就是这么莫名其妙,或许是因为这么多年的照料有了他这一句的回报,又或许是因为这连续几日他突然的疏远终于有了转圜,总之是,她养大的孩子,心里还有她。
她咬紧牙关才没有让抽泣声泄露,挨过了鼻端浓酸的那一阵,她才断断续续的道:“路介明,你如今所做的这一切,是你想做的吗?”
这一问,已经憋在心里许久了。
她心思细腻,察言观色,很早之前就在想,她的小皇子本也不贪恋富贵权势,但为何一心要回宫呢,想来想去,不得其法。
今日他言行间,她像是醍醐灌顶,权势的可怖争斗下,她只愿路介明做个快乐的傻小子,可以穷的叮咣响,可以无米为炊,但不要像现在这种,时刻提心吊胆。
“我不想要那些泼天富贵,你许给我的,我不想要,你想要我过得好,我更想你过得好。”
很早很早之前,许连琅就在身体力行的执行这一席话,为了他过得好,她留在了耸云阁。
那些穷苦的日子里,她唯一的支撑就是,有她在,七殿下至少没那么难捱。
她目光灼灼熠熠,路介明再也忍不住,终于失了理智,一把将她揽进了怀里,她柔软的发丝蹭着他的下巴,他只轻轻说了一句,“傻子,许连琅,你这个傻子。”
声音太轻了,随着那缕淡淡的烛火熄灭的青烟,一并消失在了空气中,只余下几丝淡淡的味道。
接下来的几日,路介明便忙了起来,许连琅并不是很能见到他,往往是一大清早他就出去了,到深夜才肩披寒霜回来。
期间舒和郡主也来过几次,每次来的阵仗都很大,浩浩荡荡一群婢子,扑了个空,跺跺脚又离开。
这个年过的兵荒马乱,许连琅却是长胖了几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