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介明回来后,宫里伙食好了太多,四儿还是一如既往的跟着她,这让许连琅十分不好意思,像是他是她的小厮。
许连琅说了好几次,四儿都是一口咬定,路介明安排的。
“姑娘要是不愿意,我这个月的赏银也就没了,姑娘可怜可怜我吧。”
四儿说这话时,耷拉着眼尾的模样很是喜人,他端着饭盒一盘盘为她白菜,悄悄说,从殿下那边偷过来的,口腹之欲谁又可挡,许连琅也就作罢了。
其实主要还是因为她根本就见不到路介明,直到正月十五。
正月十五那天,路介明回了一趟热河行宫,特意叫上了许连琅与他同行。
舒和郡主穿着薄薄的紫粉色春衫扯着路介明的衣袖也要同往。
小风嗖嗖的吹着,许连琅看着就觉得冷,替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路介明心情算不上好,冷着脸佛开了她的手,“耸云阁脏破,郡主千金之躯,不宜踏足。”
舒和郡主小孩子心性,拍着胸脯保证,一副我才不会嫌弃的模样,“我就是想去看看你长大的环境嘛。我不嫌脏的。”
小姑娘声音娇娇俏俏,话脱口而出,后面跟着的嬷嬷直冒汗,殿下可以说耸云阁不好,您不能说啊。
再说了,陛下一直称容嫔在耸云阁静养,既然是宫妃静养之地,就算是真的糟粕,也绝对不能说。
嬷嬷一直在后面拽她,舒和郡主不为所动,只眼珠子转了一个圈,指尖对上了许连琅,“你不带我,但却带她?”
她瞪大眼睛,眼里的敌意显而易见。
女人本就是极其敏感多疑的生物,哪怕路介明万般表现的不在意许连琅,但那双眼一旦滑过许连琅时,那一瞬间的变化也是可以捕捉的。
既是如此,舒和郡主便也该知道,这个女人不是能轻易碰的。
可惜她真的是被溺爱坏了,路介明并不会宠着她。
路介明声音越发凌烈,留给她一个清瘦高隽的背影,“四儿,我们启程。”
他甚至于懒的再跟她多说。
陆介明没有与许连琅共乘一架马车,四儿跟着陆介明,忧心忡忡,“殿下今日带许姑娘一并回去,万岁爷要万一知道了?”
四儿当然明白这种的事,照料许姑娘殿下一直不肯出面,就是为了让皇帝的视线离开许姑娘。
今个儿舒和郡主这么一闹,难保不会让之前的努力功亏于溃。
“父皇早就知晓了,他派了人盯着我的一举一动,回耸云阁不带姐姐,才会让他生疑。”
过分的疏离和过分的避开,只会让父皇心生猜忌。
回热河行宫,他若不带许连琅,便做的痕迹太过于明显了。
两辆马车并驾齐驱,到了热河行宫后,反而分道扬镳,四儿上了许连琅的马车,跟着许连琅往别处去。
许连琅去看了容昭。
对于路介明的安排她并无什么异议,走了这许久,最想念容昭了,那个软软糯糯的小粉团子。
容昭与她哥哥有那么几分像,但相较于哥哥的男孩子自带的冷硬,小姑娘便要柔软的很,见谁都爱笑。
容嫔所在的耸云阁她的确是心里多少有些介怀,但也不过只是一丁点而已。
倒不是许连琅还介怀当初容嫔的话而不愿踏足,她只是觉得这对母子该有些独处的时间。
而且路介明一脸凝重,一路上不见半点笑意,许连琅自觉避开。
容昭这段时间长得很快,小姑娘软软糯糯拿着根毛笔练字,字写的歪歪扭扭,羊角辫儿一颠一颠的,守着她的张嬷嬷不识字,帮衬不上什么。
好在路介明月月派人为她带来些书本笔帖,许连琅翻阅那些笔帖,几乎都是他自己的笔体,为着这个妹妹,他字字句句亲自誊抄。
他有多忙碌谁都看在眼里,同母异父的妹妹他也愿意费出这么多的心神。
容昭抱着许连琅的脖子,听她为自己指出写法的错误,好半晌,小姑娘眨巴着自己的大眼睛,嘟囔道:“哥哥怎么不来看昭儿呢。哥哥还是不要昭儿了。”
稚气的眉眼无辜的很,眼眸中一片水雾雾,女孩子的声音总是要高细一点,这样的撒娇带上语气,听上去总有点埋怨的发泄。
容昭的出生本就是个祸端,谁都可以埋怨,唯独她不可以,话还没说完,就被张嬷嬷一把捂住嘴巴。
她拽着容昭起来,数落道,“昭儿,殿下很忙,年前已经瞧过你了,不能贪心知道吗。”
到底还只是小孩子,被凶了几句,小姑娘伶仃的站着,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又长又密的睫毛湿了大半。
许连琅将容昭揽到怀里,轻轻的拍着她的背安慰她,“嬷嬷别这样。”
她用指腹擦去容昭的泪痕,“不哭不哭,姑娘家的眼泪都很珍贵,哭多了,就丑了。”
她扮起个鬼脸逗她,“不哭不哭,眼泪是珍珠,越哭越像猪。”
容昭破涕而笑,小脑袋埋在她的怀里,抽抽嗒嗒,委委屈屈的不肯在让张嬷嬷抱。
许连琅笑着揉她头发,“好好好,姐姐再抱一下,你乖乖的,自己擦擦眼泪。”
张嬷嬷佝偻着腰,解释道,“许姑娘有所不知,若不是殿下还记挂着,我们祖孙俩哪能这么轻易挺过去啊。”
张嬷嬷话中有话,许连琅直觉事关容嫔,让四儿哄着小姑娘去玩之后,拉着张嬷嬷进了屋子。
第77章 孝敬 母妃死了这条心吧 ,耸云阁适合……
许连琅本来并不想来耸云阁, 但张嬷嬷说的话像是一根刺一般深深的扎进了心中。
路介明回宫之后,容嫔来找过容昭,在张嬷嬷看顾不到的地方险些丧了命。
都说虎毒不食子, 有的人,就是靠食子饱腹。
幸亏路介明派调过来的人一直在周围, 及时出手,才保住了容昭一条命。
母亲这个词汇,原先有多美好, 现在就有多肮脏。
这是她肚子里的骨血孕育而来的生命,身上躺着她一半的血,她都可以痛下杀手, 那在容嫔眼里,路介明又与容昭有什么区别呢。
她迫不及待再见容嫔一眼, 容嫔的疯病有那么几分蹊跷可疑。
但不知为何,越是靠近耸云阁,许连琅心中的不安反倒在一圈圈扩大, 河堤上投入石子, 那圈涟漪总是会波及到周边平静的水面,她像是在河堤边边上走动的人,那层涟漪一圈又一圈,快要把她圈进去。
耸云阁前的长长石阶现在走起来还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长, 许连琅拾级而上,不禁想起第一日来耸云阁时的景象,如今重走这路,倒也觉得力不从心。
最先感受到的是她的膝盖,才走没多会儿,就开始抽筋。
她强忍着不说, 带着四儿走一会儿歇一会儿,就这样慢悠悠的走到了佛像面前。
四儿是第一次来,很兴奋,围着佛像转圈圈,“听说,这可是陛下为了殿下特意令人修建的,真真是精美啊。皇子里的头一份,打小陛下就宠爱咱殿下。”
四儿身上总是带着这个年岁少年才有的莽撞气,许连琅觉得这没什么不好的,横冲直撞的莽撞气才有属于这个他们该有的恣意。
反观路介明就独独少了这一点。
这象征着皇帝宠爱的佛像也目睹了太多路介明的失意困苦,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到了尽头。
大大的佛像依然慈眉善目金光熠熠,莲花瓣中的小娃娃酣睡正甜,再也没有了之前的灰尘遍身的模样,佛像台前放满了瓜果吃食,一线香冒着猩红的火点,燃出几条长烟。
如今看起来,耸云阁倒真是有了宫妃静养的清闲居所的样子。
她蹲坐在一旁,仰高了下巴去看佛像的面容,阳光刺的眼生疼,几下之间,竟也有些头晕目眩。
在这样的一阵头昏之中,佛像慈悲的笑容突然变了样子,先是高扬的嘴角扯平下撇,最后豁开一个口子,露出里面雪白森然的牙齿。
她不懂这雕刻的佛像是哪一路的神仙,但这神仙突然白骨森森,朝她张开了血盆大口,近在眼前的犬牙就要咬上她的脑袋,莲花瓣中的小娃娃尖叫着去抓她的手臂,她感受到坚硬的指甲在手臂上划开的动静……她像是被定住一般,完全牵扯不起身子。
巨大的恐惧让脊背生出冷汗,心脏要从嗓子眼间一跃而出,眼前一阵阵发着黑。
“姑娘!许姑娘!”
四儿高呼的声音如同晴空惊雷,一下子打断这白日梦魇,等她终于掌握住了身体的控制权的时候,她已经跌落在了地上。
裙衫鞋面上都是土,稍一动弹,就有细微的灰尘颗粒吸入肺中,四儿说她好端端的突然晕倒,叫了好一会儿才清醒。
许连琅头疼欲裂,再抬头去看佛像,佛像依然是那副笑眯眯的普度众生的模样,刚刚的变幻像是她自己臆想出来的。
她被四儿搀扶到院中一处耳房中,他跑去唤太医,耳房狭小的边界中只有许连琅一个人,四周的窗户紧密的关着,她却觉得冷风一直往里面钻。
她今天穿了身藕荷色广袖衣裙,长长的广袖可以遮挡住她全部的手背,她缓慢撩起袖口,白嫩细腻的肌肤像是完美无缺的白玉,她继续往上掀着衣服,手肘以上的部分是条条青青紫紫的伤痕。
淤血淤积在皮肤里,乍一看,很是瘆人。
她用手指碰了碰,却也完全不痛,像是用笔画上去的,但又完全揉搓不掉。
这个世界上总有很多鬼怪之事无可解释,当今圣上不信鬼神,君主带着这样的头,民间百姓的迷信之风也大为减少。
即便是如此,怪力乱神之事却也时常发生,或许是起于不可揣度的人为,又或者真的是天神的怒火,再者便是冥冥之中的预兆。
就像是如今一般。
怎么会平白生出这些东西,那佛像突然目露凶光又是在预兆什么。
记得年少时听说有人家院中曾经飞进来过一只蝙蝠,黑鸦鸦的翅膀在檐中扑棱,留下一地的毛发。
当晚家里孩子就发起了热,身上长出了血泡,嚎啕大哭,街坊四邻都听的真切。
起先也只是这样的小事,毛发被打扫干净,孩子的血泡长了两日便也消了,谁都没有放在心上,小小的预兆既已发生,大的祸事紧随而来。
才过了半月,这家人外出游玩,遇海上风浪,无一人生还。
巷子口的瞎爷天天拄着拐杖在那家人门口念念叨叨,“天意,天意,躲不开,躲不开。”
她将袖子又重新放下来,若无其事的看着朝她跑过来的四儿,以及他后面紧紧跟着的路介明。
路介明要比四儿步伐更大,他不住的上下打量她,从头看到脚,目光甚至于盘旋在她的发丝上。
“怎么好端端的突然昏迷了?”他胸口不住的起伏,一眼就能看出赶来的多着急,他细细询问,“哪里不舒服?”
许连琅拉着他坐下,触手之间,感受到了他手心的汗,出的并不比她少,她弯起嘴角,“兴许是中暑了吧。”
路介明的眉头紧紧揪起,“这什么天气可以中暑”,他扭头去四儿吩咐,“你去看一眼,大夫怎么还没来。”
他很焦急,急到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一双手悬在半空,想要碰碰她,又生怕碰到她哪里惹她疼痛。
突如其然的晕倒不可小觑,往往是身体有隐疾,突然的发作。
他整个人正襟危坐,看上去比许连琅本人还要害怕,以至于需要不住的深深呼吸才能勉强平静。
他一遍遍的询问四儿今日一天许连琅的行程。
行程简单的很,临近了耸云阁才来的突发情况,现在许连琅看上去只有面色稍稍发白外,其余一切正常。
老太医姗姗来迟,手搭上脉,眯着眼睛细细诊切一番,时而捻胡,时而瞪眼,用了好一会儿,才道:“脉象上看并无大碍。”
他喃喃自语,“姑娘是不是早膳没用好?”
许连琅顺竿子爬,连连点头,“估计是了。赶路赶得急,早膳也没来得及吃什么。”
路介明站在她身侧,吩咐四儿,“我们马上回宫。”
“回去请御医来诊断。”像是饿惯了的孩子一样,明明不饿,但看到食物还是忍不住塞进嘴里,当年坠湖求医无门的事让他如今恨不得将天底下名医都带到许连琅面前来,挨个诊脉。
许连琅并不想这么早回去,容嫔的事像是块石头,落地有声,她轻声问,“容嫔娘娘……你如何安排的?”
提及容嫔,路介明面上的难看愈发加深,但说出的话依旧无关痛痒,他不愈多说,说到底,也还是不想她为此再多操心,“母妃如今在行宫过的不比宫中差,与其回宫再搅和到妃嫔争斗中,不如安生留在这里。”
言至如此,话里的意思便已经很清晰了。
路介明不会让容嫔回宫,不是单单这一段时间,更是长久的深居耸云阁。
“昭儿呢?”
路介明早已挥退一众随从,窄小破旧的耳房中只有她们两个人,路介明还在契而不舍的询问她身体的异样,突然听她来了这一句,浑身一震,下意识抬起眼帘,“姐姐都知道了?”
许连琅点头,“容嫔娘娘竟也一点都不顾及母女情份。”
“她有什么母女情分,昭儿刚生下来,她就尝试过动手。如今回宫的机会来了,昭儿的存在就会是最大的威胁。”
“你早就意料到了吗?”许连琅靠近他,满眼不可思议,谁会愿意将自己的亲生母妃想作这般卑鄙下作的人 ,他不但这么想了,还时时刻刻提防着,本该是最为亲近的人,现在却要防着她对亲妹妹下手。
路介明“嗯”了一声,“母妃不算什么好人。”
他用的字眼很精准,她不算好人,却也不是十足的坏人,只要对方并没有触及利益。
“昭儿情况极为特殊,不光是母妃,就是我,也要小心她被人揪出来。父皇的怜悯只给一次,昭儿只能藏着掖着,一旦被发现,也就不是被驱逐出宫那么简单的事了。”
他身边尽是危机,稍不小心就是万丈深渊。
他静静的看了一会儿许连琅,突然抬起手拉住了她的广袖,唇齿轻启,“姐姐你拉开让我看看。”
大臂的位置本也隐蔽,许连琅才拉到一半,身上的痕迹就已经被路介明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