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指扶上她的手臂,指腹温热,却也没有去碰那些伤痕,“怎么弄的?”
“我也不知道。”
路介明发沉的声音着实是太吓人了,许连琅从他手里拽出她的胳膊,“不疼也不痒。”
“兴许明天就消了。”
路介明已经拉过了她的手大步朝外面走去,回宫的马车早就停好,甫一出门,正对上行路匆匆的容嫔。
容嫔姣好的容貌在阳光下都发着光,她早不复往日颓废的模样,锦衣玉食与在宫中时别无二致,瞧见许连琅还颇为熟络的唤了声,“连琅,本宫都好久没见你了,快过来,让本宫瞧瞧,真是越发好看。”
容光焕发的容嫔哪还有一点被疯病折磨的模样。
她步步靠近,就在距离许连琅还有三步之远的地方,路介明高大的身体横了过来,隔开了她们二人。
“宫中有急事,母妃,我们先回去了。”他的话语不带半分拖拉,饶是容嫔都准备好了一系列的说辞,在此刻也都被卡在了嗓子眼儿。
看着儿子的背影,她的那些好姿态好颜色统统抛之于脑后,“介明,你今日不带母妃回宫吗?!”
与回宫相比,给自己亲儿子低下头又算得了什么呢,“母妃不想留在这里了,耸云阁太苦了,你就当孝敬孝敬娘亲不行吗?”
路介明的声音不疾不徐的响起,“母妃死了这条心吧 ,耸云阁适合留给母妃养老。”
他的手臂穿过许连琅的脖颈,落在她的肩膀上,但却无甚重量,更像是在护着她,与容嫔彻底隔开。
他们快步走过,耳际依稀可辨容嫔又是那番歇斯底里的模样,他却哑声笑了,“赶明儿也请御医给母妃瞧瞧吧,那些年的疯傻痴嗔是怎么一回事。”
第78章 舒和 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回宫的时候路介明去了许连琅的马车, 他再三询问她胳膊上的青痕,几次都忍不住伸手撸起她的广袖,每次都是手指都到了衣服边缘, 又离开。
“真的不疼”,她随意动着肩膀, “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总是有些磕磕碰碰,就是有点邪门,我该去上上香。”她笑得很不正经, 语气尽是轻松之态。
她当然惜命畏死,但眼看路介明因她焦急成这样,反而平静了下来。
与自己相比, 她更在意路介明。
这本就是一场无解的答案,我愿你好, 你愿我好,这世上就是有这样的情感,甘愿为你付出, 也甘愿为你赴死。
许连琅看他左手发着颤, 主动的拉住了他那只手,触手一摸,指尖是冰凉的,不光如此, 手背上还透着点点青紫。
像是太冷了,血液不流通所致。
她心下一惊,也想要去看他手臂的皮肤,被他强硬的收回了自己的手。
“天气冷了,我穿的少,姐姐不必介怀。”他这样说着, 左手随意搭在了腿边,腰侧的位置是那只表面已经有些脏的绛红色香囊。
许连琅被转移了视线,颇有些郁闷,这是都脏了,还舍不得拿下来吗?
马车上放置了些吃食,许连琅伸手拿了块绿豆小糕,咬上一口,酥皮像是墙皮一样往下掉,她突然就没了胃口。
刚要放下,就见路介明伸出了手,摊开手掌,放在了她的下巴处,“姐姐吃吧,我接着。”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他线条凌厉的脊背拉起个弧度,高束的发从他肩头滑落。
许连琅看着他纵深的手掌纹路,又咬了一口糕点,酥皮掉了大半,他将手掌隆起以便更好接住,许连琅下一口,便将糕点全部塞了进去。
车檐上的银铃清脆的响着,一路上叮叮咚咚,街道两旁商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许连琅掀开窗帘,侧头望了几眼,外头一片熙攘,对她来说极为新奇。
路介明将手收了回去,目光再次漫到她身上。
广袖的式样完全遮挡了她手臂,女人纤细的骨骼莹白的肌肤就遮挡在布料之下。
手臂上莫名其妙出现的不痛不痒的伤痕太过蹊跷,他早就遣了御医在殿内等候,为此还不惜动手给了自己一刀。
刀刃在皮肤上划过,细腻的肌肤纹理被破坏,鲜血刹那间流了出来,露出皮肤里的红肉,四儿在一旁为他递帕子,他随意按住左手臂上的伤口,吩咐道:“就说我受伤了,请御医尽快过来。”
若要请太医院的御医总要事出有因,若想不被旁人察觉,只有他真的受伤。
伤口被草草包扎,简易的布料捆绑在大臂肌肉上勒出了红痕,但他并不觉得有多疼,他甚至于还用这只手去接了许连琅掉落的糕点渣子。
许连琅身上干掉的冷汗,让那衣服料子都黏腻起来,她有些不舒服的动了动,试图将后背紧贴着的小衣拽开一点。
碍于路介明在场,她不太好意思做的明显,只能手背到身后一点一点动。
路介明浑身都很紧绷,眼睛更是不离许连琅的一举一动,这让许连琅浑身不自在,少年目光本就热烈如火,她被烧腾的耳廓慢慢红了起来。
马车拐了一个大弯之后,高高的宫墙依稀可见,许连琅卷帘看了一眼,“我们不用分开坐吗?”
“不用。”他眸色深了些,如今是不情愿离开她半步。
她的手指交叠在一起,手心里的帕子皱巴巴的,少年面容姣好,随着年龄的增长,鼻尖山根的弧度越发完美,侧脸线条流畅拐点自带凌然,是个拒人千里之外的长相,像朵高山雪颠之上的花。
高岭之花便是如此,只可远观,谁敢妄论拥有。
许连琅看着这张脸总是犯起迷糊,太过于好看的一张脸,谁不会肖想呢,她自然也会。
马车里的光影被帘外的光线切割,一道暗影打在了他的脸上,鼻尖唇珠一点光点,好看的不像是真人,更像是工匠按照严格的尺度要求切割出来的昂贵的玉玩珍器。
哪怕是肖想,许连琅也不会想到男女之情上,无外乎不也就是年纪差,她眼看着他长大,从不到她肩膀的身量长到如今需要仰望的高度,一点一点喂大的感情太过于亲昵了,这种亲昵是很难掺杂上别的感情,就算是有了别的感情,许连琅也完全难以分辨。
若说爱情,最后终究会演变成亲情,那爱情亲情,真就是难以分辨,至少在许连琅这边是如此。
她突然就又想到舒和郡主那张脸,神游之间,因今天怪异遭遇而紧绷的情绪才稍微好转起来。
她托起下巴,略有些打趣道:“舒和郡主那性子,我本来以为你会不喜欢的。”
路介明没料到她突然提及魏姝凝,凝滞了般的眼尾垂下,双眼皮褶皱在眼皮上消失,只余下疏而长的睫毛投下片阴影,他似乎并不打算多说。
“矜娇的姑娘总是会撒娇的,你待她也不能总冷着脸,”她仗着自己年岁大,开始假模假样的传授他技巧,“姑娘家的,你得哄着,如果不想她黏人的话,你得早说,话说明了,才能减少误会。”
她用手臂戳戳他的胸膛,“你喜欢黏人的吗?”
她这种动作看的他心惊肉跳,肩膀上还有那样的伤痕,她还用来乱戳乱动,他只好抬手托住她的手肘,心里知晓不回复她,只会让她的兴致更高,只得说,“不喜欢。”
他在心里细细打量,许连琅不是爱黏人的女人,所以他不喜欢黏人的。
但其实他很黏人,很爱黏她。
许连琅“噫”了一声,声音甜甜蜜蜜的拉长了调子,“但郡主看起来很黏人呀。”
“所以我不喜欢她。”他眉宇皱起浅浅的“川”字,低声接了她的话,他足够坦然,也足够心虚。
坦然是因为没必要隐瞒,心虚是因为喜欢的对象就在眼前。
他并不喜欢与她谈论这种话题,无异于自揭伤疤。
但他的情绪实在是太淡了,淡到许连琅根本感受不到他的情绪的变化,她以为是少年面皮薄不好意思,“不喜欢的话,哪里会将香囊处处带着。”
这话说的,是出乎意料的酸气。
许连琅刚一出口就后悔了,但世上没有后悔药,她只得硬着头皮给自己圆,“我是觉得都脏了,你还带着。”
她绞着帕子,舔了舔发干的嘴唇。
路介明随声去看了香囊,腰侧的那个小东西他都没注意过,现在看起来的确是很扎眼,他随手取下来,在手掌中把玩了一下,又放到鼻端轻轻嗅了一下,“味道不错,瞎带的。”
他目光坦然正直,即便这话一听就像是在敷衍,但许连琅还是决定噤声闭嘴。
他的指尖捏住了香囊上的绣字,“姐姐以为这是郡主绣的?”
他自问自答,“舒和郡主养尊处优,哪里会什么女红,这香囊是她当着太后的面赠予的,我不好拨了面子,便也就挂上了,期间掉了一回,下属帮我收了起来,味道不错,我便又带上了。”
他与魏姝凝之间的事本也就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本也就是无关紧要的人物,路介明并不欲多谈,但也没想到许连琅会这样记挂在心里。
“我之前给你缝制的那个,你也说喜欢味道,但从未见你带过。”既然已经说到了这里,许连琅索性一口气说个清楚明白。
她的醋意明明白白,路介明不敢多想,只以为是她因这香囊的厚此薄彼生气了。
马车缓慢停下,宫门口的侍卫在挨个检查腰牌。
侍卫呵令的声音很吵闹,让他们之间交谈的话语声降低了几分,路介明声音更低更轻了,“因为舍不得,香囊带出去哪怕万般小心香味也会锐减,也会沾染上别处的奇怪味道,更不要说蹭脏了,因为太珍贵,所以一直不舍得。”
许连琅顿时心情大好,又像小时候那样去揉他的发丝,“原来是这样,乖孩子。”
他的发还是记忆中的柔顺,高高束起的马尾并没有束冠,很方便她从头顺到尾。
马车外有马蹄蹄踏声,旋即有人驻足,路介明撩开帘子,看到了最不想看到的人。
窦西回清肃的脸浮现酒窝,“殿下,许姑娘。”
他那双眼睛里只是盯着许连琅看,许连琅被路介明哄的开心了,自然也乐于与窦西回打招呼。
“新得了些柑橘,赶明儿给姑娘送去。”
许连琅连连摆手,“不用了,大人公事繁忙,不必为这点儿小事来回奔波。”
她已经回绝,路介明却道:“既然是窦大人得的,必然要比别处的更甜一些,难为大人有这心,便送过来吧。”
此话一出,不光是许连琅吃惊,就算是窦西回也望向了他。
男人之间的直觉最为明显,窦西回不是没有感觉到路介明之前对自己的排斥,但这突然的主动为他制造亲近机会又是从何所起。
窗帘被重新放好,马车进入皇宫,速度明显放慢。
路介明不知在想什么,临近下车的时候,他突然道:“姐姐觉得舒和郡主如何?”
他已然先行下了车,朝着许连琅伸出手臂,他大掌架住她的胳肢窝,稍一用力,许连琅只觉得身体一轻,而后稳稳落地。
“还不错。”
纵然娇惯,但到底没什么坏心思,姑娘娇憨心大,是还不错的。
“那好,我也觉得还不错。”
他勾起抹笑,凤眼闪过琢摸不透的笑意。
他那话更像是承接她的话而来的,路介明已经收回了放在她肩膀上的手,许连琅觉得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
她揪起眉头,道:“你得自己喜欢才行啊。”
“是啊,我得自己喜欢。”
御医已经来了殿内口,药箱完全摆放好,许连琅被三四个御医包围住,路介明站在最外围,靠在朱红门柱上,侧耳听着四儿说了什么。
而后又深深看了许连琅一眼,抬脚出了殿门。
第79章 舒和等你太久了(一更) 做皇后,就凭……
御医联诊, 一直诊到太阳落山,并没发现什么大碍。
最后开了些滋养调养的药单,从热河行宫回宫的这几个时辰里, 手臂上的青痕颜色已经稍淡了一些,看起来是会自行缓解, 许连琅便也就更加不放在心上了。
御医收拾好药箱,正欲离开,四儿拐了个弯儿截住了御医, 在许连琅看不到的地方,引着御医去了偏殿。
太阳已经落了下去,夕阳残霞只余下道道红橘浅晕, 偏殿坐南朝北,屋内还未点灯, 依稀只可以看到榻边男人挺阔的身形线条。
四儿率先躬身到他身周,小心翼翼的去揭开他左手臂上的绑带,绑的太紧了, 时间一久, 手背已经浮现出薄薄的一层紫色,血液流动不畅,整支手臂都带着些许的酸胀。
御医轻手轻脚替他处理伤口,随意的一刀, 其实口子也很深,处理伤口上伤药的间隙还是出了不少血。
血腥味渐浓,传入御医的鼻端,天色越来越沉,他低垂着头,视线里只有主子划开的那道血口子。
御医身上夹袄领子处厚厚的一圈皮毛扎入他的脖子中, 最外面的毛已经被他的汗濡湿,像只刚落了水的丧门犬。
对面主子的嗓音沉如恶夜鬼魅,语调散漫,越是不咸不重越是让他汗毛乍起。
他倏然控制不住手部肌肉,上药的银匙滚落在厚重华美的地毯上。
他脸部抽搐,“殿下,臣无能,未能查出姑娘伤痕病因。”
他听到路介明似是哼笑了一声,昏暗的室内路介明那双凤眼清湛又淡远,御医却觉得心脏窒了一瞬,呼吸都跟着紧凑起来。
“臣无用,臣无用,主子恕罪主子恕罪。”
他嘴唇哆嗦,膝盖已经全部软了。
他在太医院一向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乡野小村的出身,纵然是行医世家,来了京都照样是没有落地生根的凭借,直到被七殿下看中。
于他而言,七殿下是恩公,该是他感恩戴德的存在 ,也是他夜夜难以入眠的梦魇。
他本以为既然在太医院任职,又跟随着皇子,势必要做些违心的事,行医者可以救人,也可以害人。
他知道什么药材可以治好人,也知道如何让上好的补药可以瞬间变成毒。
因为早晚知道有这一遭,而时时刻刻紧绷着神经。
可是直到如今,他的这双手,还是干干净净,没有沾染过任何一个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