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揪下了一片梅花瓣,放在鼻间轻轻嗅,比如,这红梅,再比如,那天的雷雨天。
年年的都差不多,从耸云阁到皇宫,雷雨天是那样,红梅开放的时令还是那样,但却偏偏物是人非。
今年的红梅开放,她的小皇子订了婚,不知道明年开放的时候,是不是她的小皇子娶了妻子。
那后年呢,是不是就要有小小皇子了?
年年复今日,她能在几时……她真的祝福他俩白头到老,日日恩爱,永不分离。
四儿不知道何时挥退了宫女,悄无声息的站到了她身边,吓了她一大跳。
四儿皱紧了眉头,“姑娘,大喜的日子里,你总得笑笑。”
许连琅摸着自己的脸,明明嘴角弯弯,她不由地反问道:“我没笑吗?”
“都要哭了。”四儿拿肩膀打趣般的撞了她一下,本意是希望可以和缓她的情绪,却没料到这一下子,竟把她撞了个趔趄,而后翻到在了台阶上。
磕的并不疼,手掌心都没有蹭破皮,她却觉得鼻子酸,她心里嘲笑四儿,看吧,叫你说我,这下子真的要哭了。
她被搀扶到廊庑下的长凳上,衣摆花儿般的绽放,她面色发白,唇瓣却红,秀挺的鼻梁上沁出些小水珠,她就愣神的坐在哪里,比一旁的红梅还要打眼。
四儿细致检查她的伤口,口中忍不住奚落。
“若姑娘主动些,哪里会变成这样。”
以前听不懂的话,现在突然听懂了。
所以说傻子才是最开心的不是吗?因为不通人情不知世故,就可以了却烦恼,如今事事入微,又是一番疼痛。
她若有所思,盯着红梅上的雪串串,路介明当初也会像她这般疼痛吗。
最后却又笑了,只是那笑容怪异的很,他说过,自己让她很疼来着。
但长痛不如短痛呐。
四儿瞧她意兴阑珊,兴冲冲的要跟她说自己偷听到的秘密,“殿下总是想着姑娘的,大喜日子上,先说了生母容嫔病了,恳求陛下将生母接回宫中,好让他能在膝下伺候。而后就说了姑娘与窦大人的事呀!”
四儿语气高昂,替她高兴,其实这样也算一种圆满啊。
但许连琅的耳朵却只选择性了听了半句话,她喃喃询问,“容嫔娘娘病了?”
“是啊,”四儿眼中也隐有担忧,“这段时日殿下跑了好几趟耸云阁,容嫔娘娘这次不太好,汤药伺候着,也不见转好。”
许连琅连连点头,附和道:“是应该接回来的,子欲养而亲不在,他是要接回来尽孝心。”
许连琅从没有怀疑过路介明对亲情的渴望,他生在亲情淡薄的皇家,但他却表现出来对亲情的极大渴望,同母异父害他流落至斯田地的容昭,他给了自己作为哥哥的所有的爱护,他是真的没有连坐,没有牵连,没有摒弃,将容昭也放入到了受害者的身份中去。
时至今日,她依然能记起他曾经说过的每一个字眼,“她有什么错,她唯一的错就是没投好胎,来到了这样的人家,遇到了我这样的哥哥。”
于是哥哥就真的为她担起风雨,不光如此,还有老十七,兴许还会有太子、六殿下……若不是陷入这皇子争斗,非要争的你死我活,若不是他人不义在前,他会善待每一位兄弟姊妹。
如今,这般对待容嫔,本就是情理之中的事。
哪怕他也曾和容嫔闹到水火不相容,哪怕他也曾经怀疑过容嫔那疯病的蹊跷,哪怕他也憎恨过母亲的人品。
但这些种种,在母亲面前,都不值一提。
饶是许连琅被容嫔伤害过,她也完全赞成路介明的做法。
这个世界上,母亲本就是人心中最柔软的一块疤,就像是肚脐,永存于身体之中,出生的时候有,死去的那一刻依然有,这块甜蜜的疤是母亲给的。
四儿知道她完全歪了话题,轻咳了两声,又重复了一句重点,“姑娘你与窦大人的婚事也有了着落了。”
“殿下趁着酒酣正当喜时,为你请了个女官做,这下子配窦大人谁也不能说出半个不字。”
许连琅咕哝了一声,屈起了膝盖,将下巴搁放在了膝盖上,谈不上高兴与否,她说,“是吗?”
四儿激动起来,拍着大腿道:“当然是呀!殿下亲口许诺的,说过几日,一并赐了婚。”
“那我要多谢他了,能得陛下赐婚,倒也是祖上积德了,坟上冒青烟了。”
“姑娘不高兴吗?那可是窦大人啊。”四儿侧着头想要去瞧她的神情,可她偏偏将脑袋完全扎进了手臂盘就而成的巢中,“高兴,怎么不高兴,就像是你说的,那可是窦大人啊,京都女人的梦。”
他想让她高兴,那她就高兴。
他许给了他能给的最好的亲事,她有什么不高兴的呢。
父母听到了,也会高兴的。
四儿如释重负,下了台阶,弯腰剜起墙角背阴处的积雪,揉成了个大雪球,直直的砸到了红梅树干上,震下了一树的碎冰碴子。
他喊了两声,“多圆满!”
是啊,多圆满。
许连琅小声的跟他念着。
第82章 腊月初八 腊月初八,大寒之日,他的生……
冬猎是最没意思的, 犬兽在这样的天气里都没有什么精神,只有为过冬而勃发蓄长的皮毛还能调动几分狩猎者的乐趣。
今年的冬猎地点依然是木兰围场,礼部早早安排下去, 增加了林中野兽的伙食,寄希望于这临时抱佛脚的加餐可以将野兽的皮毛养的油光水滑一些。
皇帝外强中干, 身子骨早就到了强弩之末,火炉散布在帐篷的各个角落,明明已经是凛然寒冬, 但整个帐篷之内都有如春天般温暖和煦,在里面是完全穿不住冬衣的。
王福禄每每进来时,起一身的汗, 出去时,这一身的汗都恨不得结成冰霜冻在他衣服上, 他哆哆嗦嗦的守在外面,与窦西回的巡逻队撞上。
有过先前的行刺之事,皇帝特意单组了一支巡逻队负责当天的安保, 由窦西回带队, 七殿下统筹。
窦西回此时出现在这里并不奇怪,王福禄忍住身上的寒颤,斜睨着眼睛打量他,“窦大人也不怕笑话, 娶了个婢子为妻,咱大燕开朝以来头一遭。”
话语间总是免不了有那么些阴阳怪气的意味,他扬了扬拂尘,“听说昨个儿圣旨颁到镇国公府,镇国公当下气的昏了过去?”
王福禄尖细的眉毛上挑,说话时口中的热气因着天气而锐化成雾, 他两鬓隐有雪色,看上去这两年的确是劳心费力。
窦西回神色未变,王福禄此人极其不喜多管闲事,今遭这般咄咄逼人,大概也是为了许连琅。
他抱拳行礼,“公公此言差矣,家父身子骨不行,昏厥已是常事,陛下圣旨已到,他就算是再不情愿,也得忍着。”
他面上带了一丝笑意,镇国公父子之间的龌蹉满京都的人都知道那么几分,他从来也不掩藏,“先前就与公公说过,该给连琅的,我一样都不会少给,她出身如何,我不在乎,我在乎的只是她这个人。”
王福禄冷哼了一声,一开口就有呛了回去,“你是可以不在乎,你能娶到她,说白了也是七殿下求来的,老夫这一得空闲就在想,这婚事,是大人给许连琅的,还是七殿下给的呢。”
窦西回眯起了眼睛,压不住情绪,怒气冲了过来,“公公这是什么意思!”
“哎呦,窦大人这是急了?”他嘴上这样说着,言语间依然呛人,“窦大人突然就恼了,还不是因为无处驳斥。”
他抱着手臂,做惯了太监,总是会习惯性的拿捏那么一点女气,他指尖翘起兰花指,轻轻的点了点他的胸口,“老夫先前收过个儿子,赶巧了,与许姑娘交情甚好,老夫从他嘴里撬出了些秘密,要不要听?”
……
有婢子在帐篷内燃了熏香,浓香从貔貅兽的嘴中喷出,借以掩盖银灰炭燃烧时的刺鼻味道。
两股香料混合到一起,不伦不类,呼吸间都带着一股呛咳。
皇帝一碗接一碗的参汤往嘴里灌,最后喝的吃不下去饭,胃部高高鼓起,他仰躺在长塌上闭目养神,案牍上堆的公文摞得老高,他动动手指都觉得累。
起先让王福禄念给他听,时间久了,就都推给了路介明。
大概是年纪越大越是贪恋这些权,每每路介明批审公文时,皇帝总会在旁边盯着。
若视线可以成为刀刃,路介明早就被捅了个遍。
他不得不服老,不得不交出自己手中的权力。
他看着儿子挺直的腰背,年轻力强好似蓄着无限精力的身体总是会恨的牙痒痒。
这是一种极其病态的状态,他端着药罐,言语间总是要为难路介明几许,好以这样才可以让自己多少好受一些。
他的凤眼不再上扬,眼角的皱纹像是蜘蛛网,网住了那本该飞扬的眼角,让他的眼皮都耷拉下来半盖住了浑浊的眼珠子。
冬猎不是非来不可,只是他心中仍有个结解不来。
窦西回在外间求见,王福禄进来通报,看到皇帝已经闭紧了的眼眸,打算退出去,才刚刚抬步,就听得皇帝开了口,“若是他来叩谢赐婚的,就让他走吧,朕乏了,不想听这些废话。”
王福禄应了声,看到皇帝撩起了蚕丝被,快步跪在了皇帝脚边替他撑开了鞋面,皇帝的手按在他的肩头,“许连琅嫁给窦西回,这就是朕那好儿子给朕交出的答卷。他以为这样,朕就没办法再动许连琅,其实他错了,就算是为了牵制他,朕也会好好留着许连琅的命。”
王福禄不吭声,大拇指从皇帝的脚后跟中探出,拉出了被压下去的鞋面。
“这个世界上哪里有这么圆满的事儿呢,朕偏偏不让他圆满。至高的权力与毕生所爱,他只能选一样。”
王福禄搀扶皇帝站了起来,皇帝走路之间已有蹒跚之态,他摇摇晃晃扒开了帐篷的缝隙,外面不知道何时落起了雪,雪花成簇状,落到地面上,即可便化了。
“老奴以为陛下最疼七殿下了。”王福禄本不想引火上身,但话到嘴边始终咽不下去,“这样对窦大人也不公平。”
“哼”,皇帝将那条缝掩好,“介明如今拥有的一切都是朕给的,朕瞧不得他过的比朕好,朕的所爱……”
他叹了口气,没能说下去,“不说也罢。”
“陛下还是放不下容嫔娘娘。”
皇帝神情恹恹,“朕恨她,也放不下她,这样两不相见,就是最好。”
王福禄并无子孙,不是很能理解皇帝对路介明的态度,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皇帝自然是爱七殿下的,但他又为君,既是君主,所有人在他面前都只是子民,七殿下也不例外。
他爱他,却也不能接受他超越自己。
他的爱情早就在龙椅之上消弭,他的儿子凭什么既可以坐上龙椅,又拥有所爱之人呢。
他做不到的,他的儿子也不该做到。
雪渐渐下大了,地面上终于续上了一层薄薄的白,有年岁小的宫女结伴踏雪,她们走过的地方,那点子薄薄的雪被粘连在鞋底,只余下零星几棵枯草。
王福禄陪在皇帝身边看着宫女嬉闹,朦朦胧胧中却有忆起自己的前半生。
“容嫔来京都之前没见过雪,第一次见雪的时候,也像极了她们。这几日朕老是梦见她,醒来时又庆幸自己前两年没有对她下杀手。也不知晓她的病如何了。”
“人啊,总是这样,想法一直变,现在老了,又觉得,两不相见与两不相忘只差一字之隔,因为见不到,才念念不忘。”
香料的味道淡了几分,火炉中的碳灰燃起尘灰渣滓。
王福禄低下了头,“您是帝王,出尔反尔无人敢批驳。再者说,七殿下不是也跟您求了这个恩赐,既如此,容嫔娘娘早来晚来都是一样的。”
皇帝说了这么多,似乎就是为了等这么一句,他似笑非笑,“是嘛。”
野兽在林中嚎叫,惊飞了栖枝的寒鸦,今年的雪总是下不大,地皮都没覆盖完全的是湿就停了。
铁骑快马加鞭,长鞭挥得震天响,在猎猎寒风中转眼就消失不见。
众人看了,皆让开路,滚起的尘烟又干又燥。
那是只听令于皇帝的铁骑,今朝出行,不知道是为哪一出。
那些已经下定的决心,总是需要蛔虫们有点眼色,替主子说出来,给自己一个正当理由。
王福禄做了这半辈子的蛔虫,终于又一次猜对了主子的心意。
他抄着袖口,零星的雪花滚进他的袖口,在他的虎口处化成水渍,他目光狭远,数着地上的马蹄印子。
待铁骑回来,这天总是要变一变的。
他侧过身,瞳孔骤缩了几分,转瞬而已,又恢复正常。
“舒和郡主也不怕冷,这里的红梅开的还不如宫中好看。”魏姝凝手指头通红,怀里捧着一大束的红梅,衬的那张小脸都分外姣妍。
其实她并没有许连琅好看,只是这纵情的娇憨,却又是许连琅比不上的。
比如,她可以毫不顾忌的说,“介明喜欢,我冷一点有什么干系。”
又比如,她可以肆无忌惮的对着太后的轿撵,控诉路介明总也是不近人情。
娇气一点的姑娘总是会惹的男人留情几分。
魏姝凝捧着那一大把红梅,嘟嘟囔囔,“也不知道哪里好看了,偏偏他就是很喜欢,书房中总是爱摆。”
她单手提着裙摆,在一排排精美的瓷瓶中挑选最好的一个。
“幸好圣旨已下,我这心总算是落下了。”
有婢女打趣她,说七殿下身边唯一的姑娘就是郡主,订婚不过是早晚之事。
魏姝凝笑笑,没搭话。
旁边的人怎么能看清呢,路介明对自己有几分上心,她还不知道,不过是她一厢情愿,倒贴罢了。
但她不介意,能嫁给他就好了,娘亲说过,这嫁娶婚配,谈什么爱呢,她能找到个自己喜欢的,已经是万幸了。
待她终于选好瓷瓶,插·好红梅的时候,见窦西回进了路介明的帐篷。
她自然回避,抱着硕大的瓶子走得摇摇晃晃,光看花了没瞧见路,差点摔倒,胳膊处被人搀扶住,隔着密密匝匝的梅花枝子,望见了那双烟雨朦胧的杏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