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喃喃道:“许连琅……”
“雪都停了,郡主要不要过来喝杯暖茶。”她站在梅花林中,星星点点的红拢在身后,还不及她发间一细簪。
魏姝凝愣愣的盯着她看,手指按在瓶口上用力收紧,指尖发着白。
“腊月初八,大寒之日。”
“今年的腊月初八,也是大寒之日呢。”
她已经掀起了厚重的帘子,再一次邀请她。
第83章 箭伤了人 人没救成,已经咽气了……
霞光破开天幕, 在这一天的最后一刻钟,天终于放晴了。
白茫茫的云软绵绵的,积絮不到一起, 再过须臾,黑夜就要来了。
路介明身上围了条毯子窝在了圈椅中, 他嶙峋的肩胛骨可以从单薄的衣衫中透出,他略有些发热,太阳穴牵连着上半张脸都在疼。
帐篷外留有侍卫把守, 连太医都挡在了外面。
冬猎的诸多事宜都由着底下人安排下去,他们侯在旁侧,挨个向路介明言明准备情况, 事无巨细,他都一一听着。
窦西回腰间别着一把匕首, 浓黑的眉目在已经渐渐转暗的室内更加泠冷。
他鼻梁上皱,倚靠着几案站立,耳朵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东西。
他的视线先是落在路介明的月白色衣袍上, 而后又漫过了他精致的眉眼, 一寸一寸,嘴角抿紧了。
路介明修长的指尖压在太阳穴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按着,稠黑的睫毛在眼睑处括下一层阴翳,遮住了眼里所有的神色与情绪。
王福禄的话像是一根刺, 直直的往窦西回心里戳,他做了太久的天之骄子、众星拱月了,除却母亲的事之外,他从未再有过如今的感觉。
愤怒、无力。
他本该云淡风轻,迅速将自己择出之外,但此时的他却变成了刺猬, 将自己圈起来,硬生生的要卡在路介明与许连琅之间。
面前的男人小他那么多,就那么懒散的依靠在圈椅中,明明未置一词,未发一言,了无声息,却能轻而易举的撒豆成兵,不怒自威。
他先前从未将自己放到过路介明的对立面,既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贤君明主才是他作为臣子的最佳选择,但如今却是,觉得他的优秀实在是讨人嫌憎。
依次有人掀帐而出,帐篷内的人越来越少,狭小的空间慢慢宽阔起来,就连那缺氧而引起的暴躁都压了下来。
直到帐篷内就只剩下他们二人。
路介明垂头翻阅文书,突然抬头,道:“回京之后,便就办了婚礼吧,我即刻派人去清河县请了姐姐父母过来。”
他显然已经将万事依次安排了下去,“婚服我找了作衣坊的绣娘缝制,用的料子都是上好的,不会丢了镇国公府的体面。”
“我在京郊置办了一处宅子,不算很大,婚后我想窦大人也不想继续和镇国公府诸人同住,过两天,我亲自去看看,置办一些摆件。”
“嫁妆我也……”
窦西回眉头紧锁,低声吼了出来,“这倒是殿下的婚礼还是臣的?”
事无巨细,样样都是他路介明安排好,他窦西回到底算是什么。
路介明似是惊了一瞬,他将文书摞好,手背在了身后,指甲刮着自己虎口处的皮肤,太阳穴的疼痛陡然加剧了,他却不得不保持温顺的笑,唤了一声,“姐夫。”
从他嘴里说出这熨烫过的两个字,竟也是无比熟练。
窦西回愣了一下,半晌勾起了讥诮的嘴角,“殿下这样叫,臣怎么敢当啊。”
路介明从圈椅中起身,毯子从他腰腹上滑落,落到他的雪白的脚踝,寒冬腊月他赤着脚踢踏着鞋子,含笑的走到窦西回面前。
印象中他一直都是瘦高犹如青竹的身体还是没变,细细打量一番,只见他唇色泛白,下巴更削瘦了。
他脸色很差。
窦西回却想笑,如果他爱她,她也爱他的话,自己算什么。
王福禄没将话说绝,言语间的意思便是如此,他本也不信,但今日的架势又无遗验证了王福禄的话。
男人的心思本也没那么细腻,但当这感情只针对同一个女人时,他便可以轻而易举的明白路介明所做的这一切背后的心思。
若是恩情,又何必如此。
大抵这世上除却亲情之外,唯有爱情可以叫人无私至此。
窦西回摸上了腰间的匕首,面部弧度越发僵硬,他斜着眼睛,“殿下喜欢连琅。”
平地惊雷,该是炸的人心肝俱裂,但意外的,路介明原本微耸的肩膀却慢慢松了下去。
他的爱恋倘若注定不能昭告天下,那多一个人知道,就越能证明它的存在,哪怕这个人是窦西回。
帐内火炉银炭少了,帐篷总也不防不住所有的风,四面八方总有细微风势要往帐篷里冲,路介明袖口被吹动了,起了个很小的褶,他垂下眼,用指腹去揉那道痕。
这衣服布料粗糙,袖口绣着个竹子,不甚美观,套在他身上,已经小了,胳膊伸长的时候,腕骨都会露在外面。
他轻声笑了,凤眼望向了已经打蔫的红梅上,“这衣服还是当年在耸云阁姐姐做的,她女红不好,裁剪也不好,但我总是舍不得穿,因为穿了,就会脏,就会破,就再也没有了。”
他目光温柔,瞳孔发亮,“但舍不得又能怎样,衣服会小,人也会走。”
“我喜欢她,很爱她”,他吐字清楚,研磨了那么久的话说出来并不费力气,但也是最后一次说了,“但她不喜欢我,甚至于恶心厌恶这份我想给的感情。”
他嗓音越发低沉了,“窦大人何必气愤,我们都喜欢她,但最后能拥有她的人是你,我不过是想要最后再做好一点罢了。”
路介明有些冷了,他看着委在地面上的毯子,懒得去拿,“若是姐夫不喜欢,那也就算了。”
他摊开手,做了最后的妥协。
窦西回离开的时候浑浑噩噩,撞翻了魏姝凝的瓷瓶,新剪的红梅散了一地,他甚至于来不及道歉,赔罪,就流行大步离开了。
许连琅身上挂了个女官的名号,住的总是会比寻常婢子要好上许多,窦西回掀帐进入的时候,她刚刚褪下了里衣。
大片大片莹白的肌肤裸露出来,纤细的腰身,不盈一握,她背对着帐门,高高盘起了头发,更加显的她身姿高挑玉骨天成。
听到门边动静,她快速提起了衣物,衣衫刚拨拢到肩头,就觉得腰上一紧,她整个人都被按进了一个男人的胸膛。
是她陌生的味道。
她疯狂挣扎,窦西回就有抱她更紧,“是我,大婚在即,我抱抱你也不可以吗?”
他半带着受伤的话,让许连琅卸掉了力气,“抱歉,我不知道是你。”
他的下巴搁放在她肩头,青色的胡茬磨砺着她细腻的肌肤,“你当然不会知道是我,我们从未有过这样的亲密。”
窦西回喉结滚动起来,手指卡住了她的下颚,逼迫她不得不抬起下巴,看着她丹色的唇瓣,他准确无误的落下了吻。
唇瓣一如所想的柔软,牙齿却是铜墙铁壁,饶他如何做,她都没有张开口接纳他。
那这样的单纯的嘴唇相碰,算吻吗?
怀里的女人僵硬着身体,碰的是石头,抱的也成了石头。
他全然没有了刚刚的气势,唇瓣离开她的,脸上的苦笑牵连眼角笑痕,都成了苦态,他的手顺着她的脊背安抚,“连琅,圣旨已下,我们都没有退路了。”
他们拥抱着,根本看不清对方的神情,他长着一张君子端方的脸,行雅正之事,此刻却涌出了野兽的血。
若是路介明知道许连琅也喜欢他,那他还能有什么呢。
他自私无比,就要变成刺猬,刺伤自己,也刺伤他们,是路介明亲手将许连琅推向了自己,他怎么可能会还回去。
想都不要想!
若当初娘亲没有迎回那个女人,爹怎么会宠妻灭妾,他不能再做一摸一样的事。
他大力的将许连琅揽进怀里,凑近她的耳朵,将吻落在了她的耳廓,“今夜我不想回去了。”
……
翌日,天气大好,冬猎林中的野兽被驱使着在林中乱窜,冬日万物惫懒,吃得饱跑不快,为了保证狩猎乐趣,在今日的野兽餐食中加了些兴奋药物。
一大早野兽的嚎叫从林中传来,昨日落下的那层薄薄的积雪已经完全消融。
路介明骑着马从林中巡视回来的时候,睫毛上都挂着冰霜,他翻身从马背上翻下,见丽贵妃大老远来。
皇帝已经有好几年不带丽贵妃来围猎了,此番还是丽贵妃求了又求,说自己一年老过一年,趁着现在还能动,也想动动这把骨头。
丽贵妃将门虎女,满门都是大将,打小就是玩着弓箭长大的。
不是个出格的要求,皇帝也就许了。
丽贵妃朝他招手,“还没见过你娘吧,快去看看,今天刚回来的。”
她唇上的口脂色泽浓艳,招手的姿态越是亲昵,眼里的讥讽就越发明显。
直到她走到路介明身边,蓄着长长指甲的手拍上了他的肩头,“见了本宫也不知道叫人了,得了,不跟你计较了,快去看你娘吧。”
她托着长长的裙摆从他身边走过,扯起嘴角,“都是跳梁小丑罢了。”
路介明转过了身,正对着她,“娘娘还是好自为之,六哥刚被关了禁闭,先前那些悬案错案,介明相信,总有一日,可以真相大白。”
他口中的意有所指毫不遮掩,眸中色泽暗了下来,他只是单纯的看着丽贵妃,唇齿掀动,唇形聚合又张开,丽贵妃读懂了,当即心底的惧怕传遍四肢百骸,膝盖一软,险些跪了下去。
若无愧心事,何惧牛鬼佛。
她完全变了脸色,“皇上不会信你的。”
路介明笑而不语,从她身边径直走开。
容嫔当年的事他早就调查的差不多,丽贵妃在这个时候挑衅他,无异于玩火自焚。
当年的冤案,早就该冤有头债有主了。
他脑子有几分混沌,并没有去见突然到来的容嫔,步伐随意,再抬眼时,就到了许连琅的帐帘前。
他舌尖抵上后槽牙,手捏住帘子一角,始终没有掀开。
他不掀开,自然有人从里面打开。
露出一角男人的袍衫时,他已经挪开眼珠,足尖一点飞跃闪躲了。
那个袍衫,他太熟悉了,昨日他瞧得清清楚楚,祥云样式,是窦西回。
他不是小孩子了,男人与女人共处一室能发生什么,他太清楚了。
他所有强撑起的精神像是都被吊销了,本就疼了许久的太阳穴骤热发作,他脚步虚浮,勉强回了帐篷。
当夜,就发起了高烧。
他不在乎什么女人第一次,只是觉得她这辈子都不会属于自己了。
没有吹拉弹唱,没有红绸飘飘,没有他备好的满箱嫁妆,她就完全成为了别人的女人。
他太了解许连琅了,如果不是真的喜欢,不会放纵自己的身体沉落。
那就是真的爱了。
这几年路介明一直小病不断,他的身体远没有表现出来的强壮,突然的发热于他来说,算是小病,但有得熬。
万幸冬猎各项筹备都做好,不再需要他托着这幅身体继续奔波。
他在床上昏睡了很久,总是困,困了便睡,冬猎的所有活动都推了,吃食也懒得进嘴。
腊月初八他生辰那日 ,他才算是有了几分力气,从床上起来。
营帐中空无一人,他慢吞吞的收拾自己,勉强记起了是自己的生辰。
他找了红色的布绦绑在头上,穿了最合身的衣服,他记得许连琅说过,十六岁生辰她会陪着自己。
他们好像有太久没有说过话了……从他那次发疯质询开始……
他知道她从不食言,很早就去了厨厅等着,几个厨娘见他过来,手脚都不知道要如何用了,他嫌她们碍事,便让她们退下了。
可不是碍事吗?一会儿许连琅来了,有厨娘在,她要怎么下·面。
他托着腮在想,是吃一个荷包蛋还是两个。
不如吃三个,她嫁人之后,怕是就吃不到了,想着想着就又想到了窦西回出帐篷那一幕。
他揉捏着额角,看着匆匆忙忙跑过来的婢子,随着那婢子又回到帐篷里。
帐篷里又燃起了火炉,暖烘烘的,桌子上放着的长寿面腾出了热气。
他喉头攒动,拿起筷子,往嘴里囫囵塞了进去,舌尖碰到,又尽数吐了出来。
完全不对。
他抬起那碗面,细细端详,突听外面喧嚣起来。
有杂音传入他耳中,林中围猎出了事,箭伤了人。
人没救成,已经咽气了。
原本是个婢女,也不算什么,但前几日陛下才刚刚赐了婚,镇国公府的准世子夫人。
“哐当”
面撒了一地,露出里面卧好的三个荷包蛋。
第84章 六年 可活死人,可青春复
她一直在重复做着一个相同的梦。
箭羽穿过那一片死寂的枯枝残林, 箭头锋利的刃对准了容嫔,她缀满珠玉的发髻摇晃下闪过细碎的光斑,凛冬天下, 风都像是在扇人巴掌。
容嫔喋喋不休,姣好的容貌虽不再娇嫩, 但仍然美得不可方物,并没有传言中的那般病情凶险该有的苍白。
许连琅只能看清她的唇齿掀动,目光却紧紧追随着那支箭。
她近乎麻木急切的希望那箭可以准一点, 可以直接让容嫔闭嘴。
人纵有劣根性,她又真的不是活菩萨。
第一箭,扎进了她华贵的厚重发髻中, 她方寸大乱,口中那些接连不断的伤人话语被打断, 她跌落在地上,惊恐的向她望过来。
许连琅整个人都是迟缓的,她被动的接受着梦里的一切, 那像是已经演练过的一般, 冥冥注定的一双手牵扯她来到了容嫔身前,胸口一片湿濡,她还没有察觉到丝毫的疼痛,就又陷入了一片海。
昏昏沉沉, 飘飘浮浮。
四肢百骸都像是浸泡在湿咸的海水中,大脑操控不起身体,她只能任由自己的躯体飘向更深更深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