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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连琅知道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天边晚霞似火,枯叶落了满院。
送晚膳的小太监一踏进耸云阁的门,整个人畏畏缩缩,放下食盒就要跑,跟平时那个翻白眼样子差若两人。
许连琅觉得稀奇,就将人拦住了,那小太监着急走,急得都眨巴出了几滴眼泪,许连琅吓了一跳。
太监怎么也算半个男人,被她一个小女子逼哭了,这算什么回事啊。
“姑奶奶,您行行好,让我走吧,我之前不懂事,您可千万别怪我。”
这话,像是对着许连琅说的,又不像是对着她说的。
“我年纪轻轻,叫姑奶奶,可把我叫老了。”
许连琅再细一逼问,就问出了那膳食堂失火的事,那小太监绘声绘色,说好几个婢子的肉都烧焦了,流着脓,现在都还昏迷不醒。
这一年来,但凡招惹耸云阁的人,都像是受了什么诅咒,不是丢了闲差就是没了命。
一桩桩一件件各有各的巧合,各有各的缘由,凑到一起,再加上不知道从谁嘴里先传出来的流言,越传越厉,越传越可怖。
这小太监非常相信鬼神生死循环投胎之说,更是被吓的不清。
许连琅听完,笑的前仰后合,幸灾乐祸是不对的,但这对些人不用觉得抱歉。
谁叫他们伤了她的小皇子。
路介明远远望过来,晦暗的眉眼因她和缓了一些,她生了单边梨涡,笑的开怀了才会出现,浅浅的涡像是盛满了清泉,涤着他早就蓄在骨子里的毒,“恶人自有天收,老天开眼了,谁叫他们做坏事!活该!”
她愤恨的样子自以为很凶,但其实透着一股子甜劲,骂人也像是在哄人。
“看吧,做坏事老天会惩罚的。”
路介明翘起了一线唇角,眼里升腾起的笑意刚出现又被压下去,眼底的阴鸷藏也藏不住,他嗤了一声,堪堪移开黏在许连琅身上的视线。
从两年前开始,老天就再也没有在他身上开过眼。
指望天收,不如自救。
小太监见许连琅不再拦着,赶紧往外跑,踏出了耸云阁,一副劫后重生的模样。
许连琅朝他喊,笑吟吟,几多调笑:“公公啊,下次可要带些好饭菜来,小心神佛怪罪你。”
喊的太大劲了,头又一阵阵发紧。
她手里拿着把容嫔给的木梳,梳了两下,疼的呲牙咧嘴。
断发接连掉落,她看着自己的头发欲哭无泪。
路介明拿着扫帚,在收拾落叶,他做的认真,庭前廊下都扫的干干净净。
许连琅想要上手抢了他手里的扫帚,他们家小皇子金枝玉叶怎么能做这种粗活,但干架的后劲太足,她到现在还晕晕的。
“殿下,你差不多扫扫得了,明天一觉起来我肯定可以!”她对着路介明打包票。
路介明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眼神里的怀疑意味不加掩饰。
也是,她现在走路不但打晃,还会左脚绊右脚。
许连琅按揉着自己的头皮,“虽然小时候也常常打架,但还是第一次被扯头发,这感觉有点奇怪。”
她自言自语,没注意到路介明扫地的动作慢了下来,他微挪了几步,靠她又近了些许。
“我小的时候不像个女孩子,比男孩子还爱招惹是非,和邻居家孩子打架,那小胖子哭哭啼啼还恶人先告状,小胖手没什么力气,指甲倒是留的长,划出我脸上一条血道子,小孩子皮肤娇嫩,特容易留疤。”
她一边说,一边指着自己脸上并没有什么存在感的疤,一脸郑重道:“所以啊,殿下,你还是得好好上药。”
“你虽是男孩,但以后也得娶妻,脱了衣裳,身上都是疤那也是不好看的。咱大燕今时下流行白白嫩嫩的男子小生。”
路介明一怔,没想到她念叨自己幼时贪玩糗事的目的还是规劝自己用她的药。
真的是,三句不离自己。
路介明正对着她,本欲与她提一下她那镯子的事,他不欲受人恩惠,更不想受她恩惠,他与母妃这般境地,善意与真心已经难得,他不愿挥霍。
他不是木头人,怎么会感知不到许连琅与以往那些人的不同。
许连琅看他阴着脸,慢悠悠回了房,又慢悠悠出来,一脸神秘,一如既往凑到他面前,含笑的眼睛像在说话,像是献宝一样,掏出个瓶子来。
瓶子口大开,浓香的奶味瞬间包裹住了路介明的鼻息。
是牛奶。
“我一直以为你不喜欢呢,就没想着去寻,都怪我,你还小,正是馋这个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
“陈嬷嬷得了我的好处,昨夜就许诺过了,每日供给她的牛奶,都先紧着咱耸云阁。”
“还想要吃什么呢,跟姐姐说。”
她大言不惭,想要皇子叫她姐姐,但皇子本人,却无论如何都再也呵斥不出口,不光是呵斥,就连拒绝都是难的。
她十六正是好年华,往日里及腰鸦发光泽有度,如今丝丝缕缕断了大半,紧贴着头皮,像是这暮秋的叶,干瘪发脆,她须得时不时揉捏太阳穴缓解疼痛,她所有的伤,皆是因为他。
先有母妃那些拳脚,她替他挡了,又有昨日他偷盗,她又替他挡了。
她不怪他惹事,更不嫌弃他身为皇子学那偷鸡摸狗,反而一句话怪到自己身上。
她有什么错呢,哪能怪到她身上呢。
路介明不由的攥紧了扫帚把手,牙齿咬上舌尖,咬出了血腥味,他的心没那么坚定了,从昨夜开始,他便待她不一样了,他不喜欢自己这样的改变,在竭力的控制自己。
她的善意与关爱,像是随风潜入夜的雨,潜移默化的牵扯着他的神经。
以往的那些经历又在撕扯他的另一边神经,嘶喊着告诫他:那些善意,就算是不带目的的,但又能持续多久呢,如果迟早收回,那不如从来不曾给他。
的确是,若不得长久,他宁愿不要。
但坚硬的心已然出现个豁口,那些善意与关切,争前恐后的想要涌进去,奈何他疯狂推拒躲藏,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许连琅与路介明的对话没有持续多久,路介明还没有来得及接过那瓶子,就听主殿又响起容嫔歇斯底里的叫喊。
许连琅措不及防,有些茫然,“刚刚还好好的呀!”
路介明似有所感,旋即像是被人扼住喉咙一般,拔腿就往外跑。
他衣衫飞扬,墨发挡了眉眼,许连琅去拉他,刚碰到他的手,不经意看他突然就红了的眼眶,她像是被烫了一般,手指滞在空中。
七皇子惯常倔强,喜怒都不形于色,但这一次,巨大的悲恸像要淹没他。
第12章 黄花大闺女 她本就艳丽,此时动情,更……
许连琅顾不得追路介明,容嫔喊的不成样子,比以往每一次都要严重。
容嫔的疯病不能不找大夫来看,这一日一日放纵下去,就怕容嫔早晚没了什么神智。
前些日子,她找李日公公打听过,李日公公束手无策。
他可以从行宫外往里面带吃的、玩的、用的,但一个大夫,一个大活人是带不进来的,更何况,容嫔是圣上妃嫔,身份本就特殊至极,哪里可以随随便便给外男瞧了去。
他犹豫再三,只说了一个法子,“容嫔再次入了皇帝的眼,皇帝定会亲自指认太医过来照料。”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了。
许连琅蹲坐在他身边,想学着他的样子尝一口酒,他没拦着,烈酒香浓,就是入喉太辣。
她被呛的嗓子发紧,舌尖发麻,含混吐字,“咳咳……与其这样,还不如指望圣上重新念起七皇子。”
“皇帝妃子太多,皇子太多,兴许再见一回就记着了。”许连琅虽惊艳于容嫔的相貌,但这样的病着实让美人不再动人,她不认为容嫔还能挽回皇帝的心,但七皇子与皇帝血浓于水,亲情该是割舍不下。
李日斜了她一眼,暗自摇头,“小丫头还是太小了,自古帝王无情家,天家父子最寡淡,七皇子不过是众位皇子之一,既不是长子也不是嫡出,更不是皇帝登基后的第一位贵子。七皇子平平无奇,就是有位好母妃。”
许连琅被他这话里有话勾起了兴趣,她目光中透着狡黠,引着李日的话,“可就是因为容嫔娘娘犯了错,才连累了七皇子啊,容嫔娘娘哪里算得上位好母妃。公公,你还说我小,你这话自相矛盾。圣上无情,都对自己的儿子无情了,又怎么会对身边的女人有意。”
激将法激的对了地方,李日懒懒的躺靠着,眯着眼睛瞧她,“男人啊,他不用走心,下·半·身支棱起来,管他什么恩恩怨怨,只要爽了便能一笔勾销。”
“再说了,皇帝根本放不下容嫔。那样的好颜色,怕是天底下的男人都放不下。”
许连琅已经及笄,对于男女□□虽一知半解,但也能大概参透李日话里的意思,她撇嘴。
她倏地站起来,她一个黄花大闺女才不想跟李日公公讨论这些东西。
那天,许连琅能感觉到李日有话没有说尽,她没有问完,觉得无关紧要,却没成想,今日一语成谶。
“吱呀”。
许连琅推开正殿朱红掉漆大门的时候,那歇斯底里的喊叫声突然就嘎然而止,像是在躲要进门的人。
她没有在床榻上找到容嫔,她唤了几声“娘娘”,又侧身听着动静,最后听到几声微弱的踩踏床板的声响。
她寻声而往,在衣柜前驻足,容嫔衣裳很少,整个衣柜空空荡荡,完全可以承纳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
果不其然,容嫔就在里面。
她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下巴磕在手背上,低声念着什么,声音太低,许连琅根本听不到。
但容嫔在害怕,不住颤抖,抖若糠晒,唇上刹那间没了血色。
许连琅暗叹,这次发病比以往来的还要迅猛些。
她柔声劝道:“娘娘,柜子里又潮又湿,您先出来。”
容嫔尚且还认能辨认出人,认出是许连琅,一把就将她往柜子里拖。
容嫔性子绵软,发起病来却很是瘆人,她的手从背后伸出,紧紧的捂住许连琅的嘴巴,许连琅挣扎了几下,换来她更大的力道。
许连琅索性放弃挣扎,还好容嫔手小,没有捂到她的鼻子,呼吸顺畅,没有窒息感。
“十五了,那个人他肯定会来,”她睁着两双涣散的大眼,低声癫笑,“今日是我第一次见他的日子。”
容嫔之前就跟她提到过“那个人”,她说那个人来的时候,一定要带路介明出去,但从始至终,她一直没有说过“那个人”到底是谁。
“娘娘,那个人是谁?”
这句话像是触到了雷区,容嫔像是突然喘不过气,她松开对许连琅的束缚,双手紧紧扒着自己的脖子和衣领,让衣领紧贴着脖子,直至密不透风才罢休。
但也不过片刻,她的另一只手又开始去解自己的裙衫,裙摆凌然,已然半褪。
她做着前后矛盾的动作,一边死守自己衣物的完整,不叫人窥看半寸。但另一边又主动脱下自己身上的束缚。
她发疯发癫精神上难以抑制,脑子里天人交战。
她呼吸慢慢变得急促,声音柔媚到要酥掉人的半身骨头,说不清是痛苦还是快乐。
她佝偻着身子仰躺在衣柜里,上半身衣物还完好,紧紧贴合着身体,但裙衫已经被揉成一图,不知道扔到哪里去,暴露在外面的肌肤,在阴暗的衣柜中如明珠般柔腻。
她本就艳丽,此时情动,更是明艳不可方物,许连琅突然就明白了李日公公所说的,的确是哪怕容嫔真的疯了,但她的皮囊始终是男人念念不忘的存在。
许连琅连连后退,她被吓坏了,她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容嫔竟然在自己面前……
容嫔抬高下巴,秀而长的天鹅颈拉出优美且脆弱的弧度,她恍若无意识般脱口而出,“陛下……我爱你,但也恨毒了你。”
随着她的出声,许连琅踉跄一步,后知后觉想明白,那个人就是圣上。
容嫔说那个人常来,也就是圣上常来。
这!这么可能!
她不可置信往后退着,膝盖一软,整个身子向旁边歪去,快要倒地的时候,一双手从背后捞起了她。
什么时候她背后站了人?
她全身毛孔都在迅速收缩,一扭头,对上一张阴沉的脸,那脸的主人挤出三分笑意,皮笑肉不笑,“小姑娘,快些出去吧。”
那声音沙哑带着女气,利而不尖,是个太监。
许连琅僵硬转过身子,只见身后还有一人,此时天已全黑,那人生的高大,肩宽背阔,负手而立,身姿卓绝。
他隐在黑暗处,完全看不见面貌,但许连琅却感觉,他的目光正紧紧盯着衣衫不整的容嫔,像是一只蓄势待发的花豹,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将猎物拆吃入腹。
不知道何时天阴了,突然间就打起来闪电,闪光一瞬,许连琅只看清了他的眼睛。
凤眸,狭长,眼尾上扬。
与路介明的眼睛一摸一样。
许连琅几乎是绝望的试图想要挡住这般状态的容嫔。
但她刚抬脚,那太监就截住了她的动作,几乎是用拽的,将她往门外拽。
他声音低了低,微微弯了腰,道“陛下,奴才两个时辰后来接您。”
许连琅拼命扭动身体,试图做最后的挣扎,那太监凑近她的耳畔,细声细语说:“姑娘,容嫔娘娘做这幅样子,不也是想皇上想的打紧。容嫔娘娘是皇上的妃子,做这种事天经地义,你这么有空不自量力阻拦圣上,不如去看看外面的小皇子。皇子都十岁了,哭成那样,一点儿都没随了圣上的持稳。”
他其实声音放的很低,但传进耳朵,却如雷霆炸开,许连琅停止动作,甚至脚步快了起来。
七皇子不是出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经过皇帝身边的时候,许连琅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酒气重到引得许连琅连连皱鼻。
容嫔说今日是她与皇帝第一次见面的日子,皇帝喝了那么多酒,夜访热河行宫,难道真如李日公公所说,仅仅只是为了一晚贪欢,难道就真的没有一点情吗?
她心中疑问颇多,但她根本顾不及再思考,因为一开门,就正面迎上了手里攥着菜刀的路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