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同太监告诉她的一样,他哭的很惨。
眼泪顺着洇红的眼尾不止息的流,天际间雷电声不断,他浑若未觉,戾气地望着他身边的太监,刀片在黑夜中闪着光。
“七殿下,老奴日久不见您,您又长高了。”
那老太监矮了身,行了个最为规矩的礼。
他声音不高不低,既不轻蔑更不奉承,“七殿下,夜深了,让您的婢子伺候您入睡吧。”
路介明提刀刚迈出半步,就被黑衣暗卫拦住,成年男子要比他高上许多,他挥舞一通,暗卫不敢伤他,意欲要躲,他们没将十岁少年放在心上,却没成想他的刀挥的那样快,当即三人的手臂都见了血。
“殿下”,太监加重了声音,“你太顽劣了。”
他一抬手,黑衣暗卫便不再客气,四五个人将他架了起来。
太监转头看向许连琅,“去吧,该哄殿下睡觉了。”
许连琅根本不想再待下去,殿内已经有了羞人的声音,在做什么心知肚明,她跑过去跪在路介明面前,用了全身的力气让自己变得柔软温和,“姐姐带你去睡觉,好吗?一会儿要打雷了,我陪着你,就不会怕了。”
乖,就当作是一场梦,梦醒了,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许连琅的眸子里藏的是哀婉与爱怜,她慢慢张开怀抱,路介明目光幽暗,本能的看向她,仿佛抱上去,真的就可以遗忘掉这一切。
鬼使神差地,不知道是什么驱使着他,他真的投身于那个怀抱。
一如所料,温暖如斯。
和那记忆中的那晚一样。
他被许连琅抱了起来,他安静乖巧的伏在她的肩头,用力的闭上了眼睛。
他的母妃,在父皇身下承·欢,几分强迫,几分趁虚而入,又有几分情爱。
母妃成了这幅痴傻疯癫模样,他的父皇,是完完全全的刽子手。
如果他死去,可以结束这荒唐的一切,那他愿意即刻去死。
要不,他死了好了,一了百了,母妃不用管,妹妹……他那个同母异父的妹妹也不管了……
“乖,把耳朵也捂上。”
她声音甜美柔腻,唇息掠过他的耳蜗。
他听见她说,“姐姐今晚抱着你睡,可好?”
第13章 你那么好 七皇子像个小火炉,她刚一躺……
很快雨就下起来了,雨滴带着雪点子,将气温一下子降了下来,雷声轰隆,闪电一道紧挨着一道。
许连琅赤脚去关窗,刮在脸上的冷风像是巴掌,她探出半个头观望了一眼,暗卫们自动隐藏,偌大的耸云阁,只有廊下两只拢着烟霞纱罩的灯笼,漫出朦朦胧胧暧昧的胭粉色。
正殿的声响被雷声盖住,那太监的眼睛如猎鹰,一眼就看到她,他慢慢扯出个笑,迎上她的探究,漫不经心又警告满满,似乎在慢条斯理的说,下次她再这样,就扭断她的脖子。
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朝她耸眉,本能的惧怕让许连琅缩回了身子。
这个雌雄难辨的男人,看上去比皇帝还要可怕。
一小滴雨顺着她温热的脖颈滑了进去,她被冻的一激灵,快速回了里屋。
她在床边抖了抖身上的凉气,才慢慢掀起被子挤进了被窝。
七皇子像个小火炉,她刚一躺好,他便挨了过来,尖尖的下巴搁放在了她的肩窝。那滴掉进她脖颈的雨滴一下子沾染上了两个人的温度,而后化水,消散。
许连琅一下子不敢动了,像是刚刚诱拐回家的野猫,掏心掏肺尽心尽责照料了好久,终于是肯让她摸一摸脑袋撸一撸,尽管这种撸毛可能完完全全是因为猫咪自己脑袋痒。
但这对于许连琅来说几乎算是惊喜。
她受宠若惊,不由的屏住了呼吸,生怕自己的一不小心惹的猫儿不满,收回现在所有的亲近。
路介明微微蜷缩起身体,他很瘦,缩成小小的一团,收束起了自己所有的锋芒与尖刺,将自己挤进了许连琅的怀抱之中。
他并不困,却很疲惫。
有一双手环上了他的腰背,手掌轻轻一下接一下地扣在他的背上。
他低垂着眉眼,睫毛在不安的颤动,许连琅可以感受到他那管高挺鼻梁抵上自己肩膀的硬度与挺度。
他鼻子生的最为好看,在同年岁的孩子里,他的鼻子是独一份的挺拔。眉骨山根鼻尖撑起整张脸的轮廓,鼻尖高翘隆起整张脸的深邃。
就是因为生了这样的鼻子,冲淡了他很多孩子气。但此时窝在她怀里,鼻子蹭的她肌肤发痒,倒像是在无意识的撒娇。
许连琅又将他抱紧了些,路介明抬手抓住了她的衣角,依赖且无助。
这样的路介明,让许连琅更为忧心忡忡。
当一个独立自主、惯常冷漠推拒所有善意的孩子突然开始依赖一个人的时候,那说明这个孩子已经深陷囫囵,被逼到绝境,暗自舔舐伤口已经不能疗伤,自我救赎完全失效。
她渴望他的依赖,但又惧怕他此时的依赖。
她舌尖抵住腮,心里翻江倒海久久难以平息,口上却只能沉默。
就在许连琅以为这一夜就要这样安静的过完时,路介明开口了。
他呼吸很沉,说出的话却很轻,他凤眼半睁,声音若飘絮,没有什么着落点。
“王福禄是宫中的总管太监,自幼与父皇一起长大,他杀人无数,但无一例外都有父皇的首肯。很多事父皇不方便做,就通通交给他。父皇对母妃念念不忘,不会轻易动她身边的人。”
许连琅给他拍背的手落了下来,就没再抬起,他这是,担心她怕,所以故意解释这一句。
倏然间,心酸的发胀,她的确怕那个男人,但她更怕他怕。
“现在不怕了”,她将自己这边的被子往他那边挪了挪,伸长手臂摸了摸被子边缘,确保完全包住了他的身子,“睡不着吗?”
今夜的事给她的冲击太大,她尚且消化不了,更不知道要如何安慰目睹了这一切的路介明。
路介明姿势没变,半晌,“嗯”了一声。
许连琅一心想要哄他睡觉,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与他讲些乱七八糟的故事。
有些是她之前听到的奇人怪事,有些就都是她瞎编的了。讲到最后,前言不搭后语,故事早就没什么连贯性了,她心里发虚,低头去看路介明。
路介明侧着脸安静的躺着,他窝在她的怀里,脑子里却掠过他曾见过的画面,几经反胃,又生生压下。
她声音不疾不徐,语气软的像是他幼时把玩的绒布做的娃娃,他怕黑怕雷,母妃特意做了这么个娃娃来安慰他,每每夜晚,他都抱着不肯撒手。
今夜,像是又回到了以前。
只是,这次被他抱住的“娃娃”,会呼吸,会说话,会笑,还带着体温。
“这不是父皇第一次来了。”
他开口,嗓子里带着哑,本该算是不能窥探的皇家秘密,他的私密遭遇,但告诉她,他是情愿的。
“今天是十五,是父皇与母妃第一次见面的日子,母妃生在江南一商户之家,父皇南下巡视,雕船画舫偶然相遇,父皇起了心思,几经周折打听才将母妃带回了皇宫。我本来都已经忘记了,没成想母妃发病,我跑去关了耸云阁的大门,希望能将他们堵在外面。”
“但王福禄这条狗啊”,他愤恨唾骂出声,“将我咬了回来,我努力反抗过了,但没有用。”
他顿了一下,不知道殿外的雨何时突然停了,刹那间,连空气都陷入到一片死寂之中。
“两年了,除却这个日子以外,父皇每每醉酒,大多是来这里。宫里那群女人还以为他夜宿勤政殿,不曾出过宫,已经把容嫔忘得死死的了。她们也傻,母妃也傻,为这这么一个男人猜忌来猜忌去,惶恐不安又期期艾艾。”
他抬头去看许连琅,毫不遮掩的暴露自己阴郁暴戾的情绪,“刚开始那几次,母妃还幻想是父皇对她有意,做着有一日可以回宫的美梦,甚至于想要再怀上父皇的骨血,但怎么可能?她上一次生产,大出血,活下来都已经勉强,早就伤了身子,每次找来的偏方都要让她难受好久。”
“后来,次数多了,美梦就破了,父皇骂她下贱,骂她淫·荡,骂她不知廉耻,晚上那样大的声音,他们以为我听不到,其实我听的真真的,他一边享受着阿娘的身体,又一边唾骂她的勾引。明明阿娘什么都没有做啊,是他上赶着过来。”
“姐姐,我不知道了,是阿娘错了吗?是我们错了吗?”
他骤然提高声音,却满是无助。
他唤了“阿娘”,俊秀若青竹的身子在发着抖,“后来,阿娘就疯了,他每来一次,她就疯的更厉害一次。”
“我的爹,将娘逼疯了。”
“后来,我就不愿意再多见阿娘了,我一见到她,就想起爹的那些话,那些动作,姐姐,我愧疚,没有保护好阿娘,也憎恨,身上流着他的血。”
许连琅紧紧的将他揽进怀里,用自己的额头去贴他的额头,不知道是谁的眼泪沾到了谁的唇上,舔进嘴里,苦的人肝胆寸断,明明受尽委屈与屈辱的是路介明,许连琅却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像是一只大手划破暗夜的黑,直入肺腑,带她入更深更黑更潮的无人之地。
她本以为,路介明如今不愿意多与容嫔来往,是因为容嫔造成的那些失手之伤,却没想过,这些的背后,是这样肮脏的东西。
他才十岁,亲眼见过父母□□式的欢·爱,见过父亲将母亲捧在手心又踩在脚下。
许连琅的指尖死死的绞住被褥,世上本没有感同身受,但却有共情。路介明的话像是要将她引到那样的情景中去,感受一遍当时路介明的处境与绝望。
就像是今夜一样,他也是绝望的。
她哭的太狠,最后开始打起嗝,一声接一声,好不可怜。
路介明与她拉开距离,他像是从自己的情绪中缓和出来,蹙着眉去看她,抬手帮她擦了一下流到鼻尖的眼泪,似自言自语,“你总是这样好心,总是哭成这样,以后切莫被人骗了。”
许连琅哽咽,在哭泣的间隙告诉他,“只有你才能让我哭成这样。”
路介明摇摇头,天边露了一线晨光,熹微旭阳从厚重云层中翻出一线,天快要亮了。
只属于十岁路介明的脆弱的一晚已经结束了,天要亮了,他就又要变回到那个生人勿近的冷漠坏孩子。
他清隽的面容藏了几分情,心底掀起的波澜尚且平息不了,他道:“姐姐,若有好去处,你一定要离开耸云阁。”
“你那么好,不该属于这里。”
“更不该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我什么也给不了你,如你所见,只是在拖累你,若是我忍不住杀了他,耸云阁就是一个都逃不开了。”
他难得吐露本心,可惜许连琅已经精疲力尽,在痛哭之后沉沉睡去。
路介明看着许连琅已然入睡的眉眼,死死盯了好久,像是要把这张脸刻进骨子里,带到坟墓去。
她眼睛好看,看着自己的时候总是柔柔的,她怜爱他,心疼他,他都知道。
她的嘴巴好看,不笑的时候也总是上翘着,会说些俏皮话打趣他,他知道她是为了让他高兴一点。
她的怀抱很温暖,总是让他不舍得离开,他脾气那么臭,说出的话那么冲,她都没有推开他。
他眷恋她的温暖,但不想害了她。
“若你因为先前那场宫宴而对我与母妃起了恩情,那真的大可不必,不值一提……”
“你总说要陪我,其实我啊,可能根本就长不大呢。”
他勾唇轻笑,自嘲一声,又望了一眼天色,快速穿衣。
脱离了带着她温度的被褥,入身的就是彻骨的寒,他弯腰帮她掖好被子,又回头看了最后一眼,然后冒着已经升腾的寒霜,一头扎进了这暮秋的蔼蔼晨雾里。
他记得,皇帝每次完事,都会不许任何人跟着独自在行宫走上一走。
第14章 嫁妆 要是留了疤,以后就真没人嫁你了……
一觉醒来,怀里已经空荡荡,许连琅伸手去摸被褥,早就一片冰凉。
她肿着眼睛撑着身子,懊恼不已,锤了好几下枕头,这不就跟她刚来的情形一摸一样嘛。
她只陪路介明过过两次夜,每次都是她醒晚了,睁开眼的时候,路介明早就不知所踪。
许连琅扯过被子盖在自己头上,蒙出了一身的汗,她披着被子下了床,窗上结了窗花,赤棱棱的张牙舞爪的扒在窗户上,叫她看不清外面景象。
她哈了两口气,用掌心去擦,清早起了雾,白茫茫一片,她紧贴着窗户想要看一看皇帝走没走。
鼻尖碰到了窗户,冰的她又缩回来。
根本看不清。
既然路介明已经出去了,她也没道理还龟缩在屋子里,皇帝走不走,她都得过去照料一下容嫔。
骤然降了温,许连琅穿着昨日的衣裳,甫一开门,湿冷的空气直往屋子里头钻,她顾不得等自己适应温度,就赶紧转了身,将门关得紧紧的。
也不知道耸云阁今年份例的炭火会不会提前给,七皇子年岁小,比不得大人抗冻,好不容易屋子里有了点暖和气,别都跑没了。
她提着裙迈过门槛,雾太大了,视线所及的景象太少,她凭着感觉往正殿的方向走。
刚抬脚没走几步,就撞上一个人的肩膀。
那人也不知道吃了什么,肩膀硬的像是石头,她抱头“唔”了一声,感觉到那人从她斜前方走来,雾气浸染他身上的幞头袍衫,将那绛蓝晕成一团死气沉沉的灰。
许连琅嘴巴动了动,将心里的咒骂压了下去,行了礼,“王公公。”
她微垂眉眼,看到黑靴停在距离她半步的地方,心里想的却是,王福禄没走,那说明皇帝也没走。可是之前他不是说两个时辰就来接皇帝吗,这都多久了。
“小姑娘,你知道现在宫中有多少人因为容嫔娘娘饭不能食,睡不能寐吗?”他与她站齐,声音里的寒意比这天气还要骇人,“当年娘娘的盛宠招致了太多人记恨,若是被宫中的人知晓陛下如今还记挂着娘娘,怕是容嫔母子早就没有活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