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算好了一切,独独没算准时间。
或是因他算错了,他真正变成了忠心耿耿的清流一党。
第53章 两两相看
等到李中堂有所察觉,已是庄亲王准备好百官联名奏疏的前夕。
半年时候,折进的只有一个李明微,她未能如李鸿慈所愿顺顺利利的嫁过来,避开他父亲的祸事。因他要一个令她归心的机会,这个机会,注定要先让她尝过一番抽筋剥骨的滋味。
他身上不曾有她所喜爱的诗情画意,那么便只有依靠手段。
一直到她一声不吭的绝然离开以前他都以为他做到了,从杨鹏手中将她救出来时她在他面前的含泪凝望,到她默认以萧楚楚的身份呆在他置下的别苑,再到其后顺理成章的给了他。一步一步,她的所有都被他如愿以偿的握到了手里。
除了床笫之间永远如鲠在喉的体验,从来她不肯受他半分抚慰,从来都冷硬的像块捂不热的石头。彼时昏头昏脑,竟当是她一贯端庄凝方的体现,又因着对她存有一分本性的敬畏,从始至终竟也未敢逾越。甚而至于察她难过,没有几回就淡下了那桩事。
连带着淡下的还有她,因自以为已经得到了,而她初见之下惊艳的美貌与他所并不感兴趣的满腹才情,内敛寡淡的性子,并无兴味可言。
不过一如既往的维持着,履行在李鸿慈面前承诺的照顾李明微——是时他夜访李府,穷途末路之时,这位权倾一时的中堂大人,曾有一番郑重的托付。因他并不知,他本是可以提醒他,令李明微提前嫁进富察家避祸,只当是百密一疏。
也只是一念只差,彼时想的只是她若能归心于他,他仍然能履行旧约,八抬大轿将她迎入府中。
其后才知世事变迁,并不总如初时所料。
赦令迟迟不下,他已然没法子等她。
而他自以为待她已极好,即便后来娶了云蘅,在她身上尝到了情与欲交融的滋味,生儿育女,一心只想与她一生一世时,依然未曾放任她不顾。
甚至于从她所愿的,画下了一条雷池分明的楚河汉界。
生事是场意外,正月初他去看她,她饮了半杯果子酒。
她是没有一点酒量的人,平日半滴不沾,因酒酿清甜,没有酒的味道,下人误拿了过去适才误饮。
半杯已醉得厉害,筋酥骨软了一般伏在桌上,面带着痴痴的笑,一意的只是摆手不准叫人动她。
去时七巧和孙婆子正不知如何是好,他未曾见过那般柔软的模样,将她抱到房中,就没能走动脚。
从云蘅过门之时起就已经心照不宣的保持了距离,那一夜是在意料之外,事后她除了默然,没有半点情绪,却叫他知晓他待她仍存有三分情分。渐渐是有补偿之心了,因彼时尚以为,她是因着云蘅之故迫不得已的与他生分了,而他是顺水推舟下去的。
此后诊出她有孕,即便知晓会惹云蘅不快,他仍是高兴了许久。然而她是极冷淡的,在他有意无意亲近了她一个月之久之后,反而越来越冷。
不久以后瑞哥意外,他不敢见云蘅,唯有躲出来,兜兜转转就到了她那里,在她面前饮酒消愁,未曾料到,在她面上只看得到透到骨子里的冷漠,甚而至于夹杂了讥诮与轻蔑。
他不知哪里做错了能叫她那样恨他,借着酒意一巴掌就甩到了她脸上。打下去时她懵了,他也懵了,唯有借着怒意避开。
其后猜她是妒恨云蘅,有意冷淡几日,再以后接二连三发生的事,却一巴掌接着一巴掌的打在了他的脸上。
她投襄王,他以为是一时气恨,适时仍与她置了一场气,而费尽心机在宫中见她的那一面,方知她是何等的绝情。
他所以为的归心,只是她不屑言说,所有的一切,只如她所言,是一场偿还。当他一巴掌打下去,撕开了那层伪装,从此就再没有恩与义。
而她为了与他决断,竟然不惜带着孩子以身犯险。
他料想不到她有这样的狠心,连丧两子的伤痛之下,只恨不得一朝事发,她亦尝尝丧子之痛。
宫中隐隐约约的传出事来,也不过两个月时候。
彼时他甚至没皱一下眉头,直到大夫诊出云蘅伤了身子,适才有过一丝后悔,倘若一早知晓那个结果,他必然在她入宫的一早就行请旨,千方百计也要留下那个孩子。
而那些假设已经没有意义,所行不过是,李明微是死是活,从此与他不再有半分关系。
可没有料到两年以后会在扬州碰面,没有料到她颜色依旧鲜活,更没有料到,会亲眼看到她怎样曲意逢迎,怎样婉媚承宠,怎样一派安然。
再没有比这更可笑的境遇,而他竟只能忍。
他不在乎她再与谁有多少首尾,而天意何必弄人,要他眼睁睁的看着她是怎样将他身为一个男人的尊严践踏的体无完肤。
“备浴汤,快些……”
压低了的一声声递出来,冷热水便一桶桶的经过耳房往稍间里送,窸窸窣窣的嘈杂声终于打断了思绪,他抬起眸子,冷冷看了眼已经偏西的月亮,终究将心底翻涌的情绪一点点压了下去,讥讽的勾唇一笑。
她李明微说到底也不过做了一玩宠尔。两两相看,没有谁比谁舒服。
里头准备停当,陆满福赶着叫朝云进去伺候时她还是红着脸的,却没料到万岁爷还披着衣裳站在浴桶边儿上,背身揽着桶里的人。
慌忙之间跪下去,却只听得一声温和至极的询问:“叫她伺候?”
怔了一下才知是同李小主说话,而素日言语寡淡的小主那边此时是更是没了一点声息,其后就听到了万岁爷叫了出去。
磕头告退之间,又听那边在絮絮低语:“莫哭了,我下次不这样了……”
出来时陆满福一瞪眼,压了声问是怎么着,她朝后瞧了瞧,只道小主在哭,万岁爷叫出来了。
小主在哭,万岁爷叫出来,那就是他自个儿在哄,没旁的什么事儿了。
陆满福一顿,旋即嘿嘿一笑,支使她去帮着一堆小太监去铺床,自又去准备粥食糕点。
待两人重新安置了送过去,皇上倒是用了一些,而李答应至始至终朝里背着脸。那主子爷拈了颗蜜饯樱桃送到她嘴边,而后又丢了回来,摆手叫端下去。
眼瞅瞅五更的天了,或真是把那位娇惯纵性儿的折腾狠了,早起他自己是神清气爽的去了,晚上回来就没再见人影。
一问,说是教怡宁练琴乏得很,睡在后面了。
这一乏就是两天,赶第三天皇帝早早的过去捉人,天还没黑全的时候,她那里又已经在怡宁房里歇下了。
明知是躲他,皇帝倒也不见恼,只是要笑不笑的看着长公主道:“长姊明儿就告诉她,倘她喜欢怡宁的住处就直说,我把怡宁挪到前面儿去。”
前天一早是眼睛肿得核桃似的过来的,凭你问什么也不肯说,长公主早就给闹得云里雾里,只逮住了他问是怎么回事儿。
“甭问了。”皇帝敛眼抬眼之间只是笑,“她不懂事儿罢了,由她两天。”
眼见他带嬉笑之色,长公主只是狐疑的看了他两眼,也没再问,皇帝只笑了笑,道:“今儿来不是找她,想起来一桩事儿找长姊。”
瞧她一眼,正了色道:“这两年搓磨的厉害,她身子需得好好调调。我听说殷宗泽打小身子骨不好,四处都没看好,到殷陆离来扬州,倒是找了个大夫,两个月里就给调养的不错,长姊明儿得空打发人过去问一问,盯着给她瞧一瞧。”
长公主一打量他,“昨儿太医不是来过,开了方子了?”
皇帝轻嗤,“照他那个说法起码得调到明年去,我莫不是要等到明年再回京?”
长公主只微微蹙眉看他,“此事靠缘法,也非你一时急就急得来的。”
“正所谓尽人事,听天命。我不急,只该做的都要做下罢了。”皇帝但笑,话锋一转,却就道,“这一句,长姊也该听听。”
长公主没听懂似的,端杯饮茶瞧他笑了笑,“我听什么?”
皇帝也没点破,只望她说了句,“将来是进是退,长姊这里都走得通。进则罢,若是退,长姊等到那个时候就晚了。”
长公主猛然抬眼他,一瞬又低下去,不紧不慢的拨着茶叶沫子。
第二日打发人过去问大夫时,却捎了个话请殷小公子过来一见。
第54章 端午小宴(一)
替殷宗泽调理身子的大夫名作路明远,曾是个常年行走于江南乡野之间的游方大夫。待知天命之年走累了脚,方择了扬州定居下来。
因其医术高明,在江南一待颇有些名声,有着“妙手回春路华佗”的雅称。
长公主在外多年,对于这些民间传得神乎其神的虚名倒是不以为意,只是瞧见殷宗泽个条笔直的站在面前时略略吃了一惊。
两年过去,彼时药罐子不离口的男孩子,此时竟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眉清目朗之间,再寻不到当初半点孱弱的迹象,端庄沉稳之间,但是少年男儿的意气风发。
他是胎里带下的不足,两年前南行之时她曾专程询问过太医,所说也只是好好保养,病痛或可少些,然其余并无他策,未料他两年之后竟能变成这副脱胎换骨的模样。
长公主一面吃惊,一面又欣慰,但亲亲和和的叫他免礼,招到面前细细看了看,方笑道:“一早就念得慌,却不便过去,要叫你过来,又担心折腾着,昨儿听陛下说已经好了很多才敢递话过去,这一瞧,果然结实多了。”
“劳公主惦念。”殷宗泽颔首,谦和有礼之间,却是熟稔亲切的模样,但带了两分笑,“未知您鸾驾就在此处,不然早已求了父亲前来探望。”
驻跸之事,事关重大,当地除了臣工之间,是连妻子儿女也不许多言的。因若非长公主透了信过去,殷宗泽也无从得知。
“赶巧今儿端午,听着你父亲又是一日不得闲,正留在我这里过节。”
长公主说着一笑,便回过头来看李明微,“当初南下,有意经苏杭一带走走,恰和他们同行了半路,你瞧瞧,可认得出来?”
这孩子眉梢眼角都像极了殷陆离,算一算,八月里长公主离京,正是殷陆离到江南赴任的时候。
听她此问,个中渊源应当都已晓得,两年前的事情已经恍如隔世,李明微但望她笑笑,将那一笔尽数从心中抹去,一惯平淡的道出了名姓:“陆离舅舅家的宗泽。”
殷宗泽是有些奇怪她知道他的,可听她也提了父亲的名讳,即知晓了是父亲的缘故。便极为有礼的颔了下首,待长公主出言介绍,方称了一句表姐。
李明微无有他言,唯一点头,含笑说了一句代为问候舅舅。
殷宗泽应着,复与长公主说话,不过浅谈几句父子二人的现况,叙些旧事。
言谈之间,方知长公主南下时将出天津游船就出了问题,辗转搭载了二人所乘的官船,正逢殷宗泽病中,长公主带了太医,便与他们同行走了二十来日。到扬州时,殷宗泽病情加重,又耽搁了月余,待调养好了一些才经苏杭去了云南。
小两个月的日子,两个孩子倒很是投缘,长公主只笑着说怡宁前两日赶围棋的时候还在惦记临走时输给他的一局棋。
殷宗泽但笑,敛眸抬眸之间,略微一顿就问了出来:“怎不见怡宁格格?”
长公主道:“不省得你来,才跟着岫玉几个出去置办过节的东西了。”
怡宁生母早丧,性格腼腆,长公主有意叫她开朗些,因逢着这样的时候总爱叫她跟着出去走走,若非不大方便叫李明微出门,她是也带她一起去了。
说话间就听外头有动静,漫窗看了看,却是几个已经回来了,怡宁抱了满怀花花绿绿的荷包香袋,后头丫头太监,各自手里也是满满的东西,丝线、艾叶、菖蒲、雄黄酒,还有些五彩缤纷的钗子簪子小配饰,末了一个还抱了一沓绿油油的芦苇叶子。
“这个叫健人,这个叫豆娘……”怡宁走的脸蛋红扑扑的,放下东西,只指着攒了繁缨钟铃和仙佛百兽、八宝群花的小钗介绍,“瞧着好笑,不过东家说,可以拿来辟邪……”
端午节是一地有一地的过法,这两样东西北地里没有,她也就瞧着新奇。
长公主瞧着笑,拈在手里看了看,只递给了李明微,回眸去看她:“没瞧见今儿咱们屋里多了个人么?”
方才一堆人进来,殷宗泽是有眼色的让到一边儿去了,怡宁是一进门就目不斜视了的,也不知因何明明瞧见了就作了没看见,长公主一提,便是一赧,一抿嘴儿才抬了眼看过去,看他也看过来,才不甚自在的叫了句宗泽哥哥。
殷宗泽遥遥朝她抱拳作揖,抿抿嘴唇,竟没说出话来。
两年前不知事,称得还是怡宁妹妹,这一时总道知了身份有别,不好再称,却也不想生分的叫格格。
小孩子间隐隐约约的情愫,暖心又干净。殷陆离有身先士卒之心,唯殷宗泽一个后顾之忧,怡宁是襄王府的格格,倘天子有心全其后顾,施予他这个恩典,当是顺理成章。
李明微一旁瞧着淡笑,长公主那里却嗤出了声,半笑半嫌弃的斜睨两个,“原整天玩在一起的,这会儿生分什么?”
一句话倒缓了两分尴尬,怡宁但是一笑,殷宗泽瞧着,也是一勾嘴角。
长公主便招两个过来,把东西略捡了捡,就揶揄怡宁,“可是带着你去,全捡了女孩儿爱玩儿的。”
“他们管端午叫女儿节的。”怡宁辩解,“走这一路,确然只有女孩儿用的东西,也只有龙舟,要晚上到河边去看。”
“没的。”长公主一笑,拨了拨香囊扇袋,“总还不至于全是首饰,绣样也还精致的很……”一面说,一面要拿给殷宗泽,递到一半却拿回鼻尖闻了闻,即看向丫鬟,“这味儿不好,我记得在苏州是带了两箱成品不错的香料,拿去用咱们自个儿的填一填。”
丫鬟应着收了荷包要走,又被她叫住,吩咐:“瞧瞧方子,甭用那箱子添了麝香的。”
一时又叫把艾草菖蒲雄黄酒插了洒了,见有五色丝线,便叫拿过来编长命缕,自编了一条就笑,瞧眼李明微手里的,笑得就愈厉害了,“我总以为论手拙没人比得上我了,你倒是比我还可以一些。”
朝云在一边扯着,李明微难得顺利编下来大半条,歪歪扭扭的,她自个儿倒是很满意,笑道:“你不晓得往常我都只是帮人扯着的份儿,远瞧着已然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