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却不无感慨,下人堆里早传遍了她貌比天仙,一见之下,才知是何等姿容。不期然的,他想起皇上上次来敏妃宫里赞的那株白海棠,有些日子了,那花已经凋了,眼下见了这位李姑娘,却觉得那花儿又活了。
他想着她站在皇上身边儿,必比这宫里所有主子都要登对儿。可惜了是李鸿慈的女儿,若是……他摆摆头,听那泠泠如玉的声音又在耳边想起:“如此见驾,恐有失仪。”
陆满福忙道:“万岁爷说了无妨,姑娘请吧。”
李明微淡一颔首,随他出门。皇帝召见,倒是意料之中的事,她也该见一见,看看这令她连续几日难以安枕的圣上到底是怎样的居心。
大殿里很静,隐隐有花香的气息。
敏妃是爱花的人,咸福宫里放着,长春宫更有不少。春天开了窗子,满室都是淡淡的香味,若有若无,沁人心脾。
越往里越静,不闻半点声响。
“主子,李姑娘到了。”陆满福轻声回禀。
一霎沉寂,紧接着宫人打了帘子。
李明微敛目,轻轻踏进了房门。
房里只有敏妃陪着,她的目光触及炕桌另一边青缎织金云龙纹平底方头皂靴上就收了回来,恭恭敬敬的行首次面圣的罢三拜九叩大礼。
“平身。”黄花梨木炕几上食指轻扣,皇帝目光略为刻意的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末了颇为随意的一笑:“倒是个好颜色的。”
李明微低头,便又听他道:“不过你是做师傅的,颜色好不抵用,学问抵得上颜色才说得过。”一语既出,只将方才的轻佻之意盖过,暗含了几分威重。
李明微唯道:“民女才疏,蒙娘娘厚爱,腆以为师,不胜惶恐。”
皇帝嘴角轻轻一挑,“你也不必过谦,朕总还听过几分你的声名,况你将三公主也教的甚好。今日叫你,不过是想亲眼一瞧,得徐航青赏识之人,究竟是怎样的咏絮之才。”
李明微唯是颔首:“请皇上示下。”
皇帝眸色一转,却落在敏妃面上,随意般道:“你平日总爱读书,拟个题吧。”
敏妃笑:“您是为难我,我虽爱书,却天资愚钝,想李姑娘名满京师之际,我四书尚没读完,而今凭这一星半点儿的学问,哪里考得动呢。”
这是谦辞了,敏妃获封“敏”号,正是因她聪颖好学才思敏捷,不过闺中做学,无李明微之机缘罢了。而她为人谦逊,李明微既有才名在前,她是不会直接出题相试的。
皇帝闻言,面上微微带了丝笑意,但道:“几时为难你?你只往难了去出,为难她便罢。不拘如何,曹子建七步成诗你总晓得,你大可叫她六步成诗。”
一言说得宫人忍俊,敏妃自知他是笑言,因道:“都说曹子建才高八斗,我倒信李姑娘不输,不过曹子建为明帝所迫,七步成诗,句句泣血,何其哀也。您不乐意学他,却要我来唱白脸,这可不能!”却叫皇帝轻笑,嗤她:“罢罢,你既多心,不用你也罢。满福儿——”
“万岁爷?”陆满福忙猫腰儿上前,他一扬下颌:“笔墨伺候吧。”
“嗻——”他应一声,迅速着人安排。宫人布置桌案笔墨,皇帝只望李明微道:“今日本欲叫你作赋以试,不过既提了陈王,说笑也罢,倘再以诗赋相试,与先贤并论,纵你才高,也未免对前人不敬。就写个字瞧瞧吧,字如其人,倘若文采好,字当也是不差的。”
李明微应是,一时笔墨备好,陆满福只舔好了笔,请她上前。
李明微双手接过,望着上好的宣州贡纸,微微凝目。
方要落笔,皇帝却突道一句:“慢。”
她下意识的抬眸,正与那浅含探究的眼眸相撞,心下骤然一跳,慌忙移开目光。
皇帝看了她一会儿,方慢慢道:“草书,曹子建的《洛神赋》,你若写的好,朕准你一求,替你自己。”
一语既出,李明微但觉心头一动,满身血液都翻涌起来,一时竟不知如何下笔。她自幼琴棋书画皆得名师教导,随从蒙立那些年,终日无所事事,便指着这些消磨时间。她本就是天分极高之人,又下功夫,自然已有所成。不过打定主意藏拙,本想随意交出一副过得去眼的字便罢,却不料皇帝竟给出这样的条件。
她心绪翻涌,终究不能自抑。准她一求,对于她眼下的处境来说,这条件太过惑人,她不能眼睁睁放它溜掉。
起笔落字,她终究入了这个圈套。
笔走龙蛇,广袖飘飞,皇帝眼望着她挥毫泼墨,气势恢宏,早非先时毕恭毕敬之李明微,眸中染了一丝几不可查的深意。果然是有所求,有所求,就好,却不知,她会求些什么。
“揽騑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最后一笔落下,李明微蓦然收手,衣袖渐止,她搁下笔,微微喘了口气,正欲上前回禀,却不不知几时皇帝已然下榻走至案旁,正注目在书帖之上。
她微微福了福让开,皇帝略站正了些,回顾敏妃:“如何?”
咏絮之才,名不虚传。
敏妃暗暗点头,只说得一句:“叹为观止。”
皇帝淡淡一笑,看李明微:“亏了你的字,不该叫你写《洛神》。”
李明微只告不敢,皇帝转身落座,命陆满福收起,方又对她道:“可想好了要求什么?”
李明微一怔,便听他道:“莫急,总归是朕允诺,你好好思量一晚,明日过午来养心殿,除践此诺,朕另有赏。”
李明微拜谢,皇帝也不多言,摆手道:“且去吧。”
她辞出了暖阁,心里却开始惶惶的,抬眸顿目之间,但见夜浓如墨,满目苍茫,竟不觉一点春意,不知哪来的一只孤鸟在四方天上盘桓,一圈一圈,哀叫着,终于飞出宫墙,却落尽了一个更大的牢笼。
紫禁城这样大,天却这样小。
那深藏心底的哀戚终于一层层涌上心头,层层压顶,她不由微微发抖,她究竟做了什么。
第11章 皇恩浩荡
廿九日,依旧是春光明媚的一天,万里晴空下,紫禁城的东北角忽就扑腾起了一群麻雀,乌压压的像是一丛黑云压向天空,连日头都要遮住了。忽然噼里啪啦一顿声响,那鸟儿就想折了翅膀一般直缀下去,一个接着一个,下饺子似的坠落到安定门外正白旗的校场上,不一会儿便在地上扑了一层。
天上的鸟儿渐渐落了个干净,一股浓烈的火药味伴着烧焦的肉味四散开来,身穿盔甲的旗兵整齐有序的到场中清理麻雀的尸体,网罗在观望台前,一座小山似的。
下属一次回了几句,为首一个便飞快的跑上台来,利落的打千儿回话:“禀陛下,共放飞二百七十只麻雀,已捕回二百六十只,漏网七只。”
蓝缂丝描金边四团龙袍的帝王摆弄着铸铁火铳,漫不经心似的往台下开了一枪,正中一堆死雀儿里唯一扑腾翅膀的一只。
一声枪响,那鸟儿停止了最后的挣扎。
把枪交给身侧人,他接过帕子擦手,一面隐露讥诮:“不过半年,倒赶上火器营三年的成效了。”回首瞧瞧立在后头一身甲盔的护军参领,“照这个打法,去岁养的麻雀还能够用?”
蒙立恭恭敬敬的答:“日常倒不敢这么尽用,都是按每十人一只的量来放鸟,不拘谁打中,只数地上的弹头有多少便是,待没有虚发的子弹了,准头也就练得差不多了。”
皇帝点点头,目光在他面上一顿:“你没令朕失望。”抬手拍拍他的肩膀,和声和气的道:“西洋进了四十八杆连珠铳,兵部武库司同朕讨了一杆,朕留了一杆,剩下的赏你们如何?”
蒙立一怔,忙道:“谢皇上赏。”
皇帝挑唇:“怎么,你倒像不乐意受?”
“奴才不敢,只是……”他微微沉吟,“好钢用在刀刃上,东南战事吃紧,连珠铳威力强大,若能用在前线,倒比在奴才手上得尽其能。”
皇帝瞄他一眼,负手踱开。
陆满福忙朝他使眼色,蒙立瞧瞧他,话到嘴边打了个转,抿一抿唇,还是冲口而出:“奴才思量,若增一支火铳队,可抵民兵十倍,便不必再征民丁……”
还要不要命了!陆满福一颗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
佟启嶙以东南形势危急为由请征民兵的折子一早呈递入京,已然在朝堂之上掀起了一番轩然大波。这是他第三次请求征兵,数量之大超过了前两次的总和。皇帝有意准他的折子,朝堂之上却有泰半反对的声音,只得押后再议。养心殿门口一堆请命的老头子,皇帝给闹得心烦,这才躲出宫来。偏他又提这茬,上赶着来找不自在呐!
都多少年了,怎么还不会看眼色呢?他恨的咬牙。
蒙立心里其实也在打鼓,自知这话十有八九是逆皇帝的心意,可既开了口,也只好擎等着发落了。
谁知向来喜怒无常态的帝王只是随手掸了掸栏杆上的灰尘,回头看他,轻飘飘道:“东南需征兵五万,佟启嶙向朕保证,征调一月,集训一月,平倭一月。三月之后,提倭首首级进京。你的意思,几月可练出五千鸟铳手,从他调遣?”
蒙立直挺挺跪地,“奴才只要半年!”
“半年?”皇帝微微眯眼,冷冷看他,“要是有得半年,你以为朕还会在这里听你闲话?”
“皇上……”蒙立惊诧。
“蠢材!”皇帝劈手将汗巾砸在了他头上,大怒:“朕叫你来此历练,不想历练不成,倒把你心窍都糊住了。既如此,明日也不必再来,索性去户部报道,好好算算你的半年!”
蒙立惶然如五雷轰顶,一时回不过神来,那厢皇帝已愤而拂袖:“回宫!”
陆满福一路小心翼翼,临到养心殿门口又提了口气,苍天保佑,万万不要再有个不要命的杵在这里了。四下里瞅了瞅,见没有动静,这才放下心来,打迭起精神来服侍自家主子下轿。
走了一路,皇帝面上倒不见怒意了,只是绷着脸,面色低沉的的大步往前。
他一路小跑跟着,皇帝径直进了西配殿,甩门将他挡在外头。那门在眼前一合,震得他一个哆嗦,抚了抚心口才定下神来,回眸一瞥却见旁边一个小太监一脸的面如菜色。
御前伺候的人,轻易不会失态,陆满福心里一跳,“怎么了?”
小太监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李……李姑娘在里头……”
……
西配殿原是佛堂,今上不信佛,喜天文数理,机关巧物,便改作纳物之所,陈列了许多新巧物事。皇帝常在此召见几个西洋传教士,有时大臣觐见,也常在此候命。
配殿阔五间,明间与次间以博古架相隔,靠南两间打通,所陈精巧器物,不计其数。靠北两间则以金丝楠木雕花鸟纹落地罩相隔,里头靠北墙设宝座,临窗有木榻,靠西墙一排书架,外头则一溜的高几靠背椅,对墙挂画,正中设地平台,放着精铜所铸的地动仪。
李明微就站在地动仪前头看墙上的画,其实并非普通的丹青画作,而是一幅机械图纸,她看得入神,已不知过了多久。
尔然听“哐当”一声巨响,几乎是下意识的,猛地回头往门口看去。
皇帝将将走到博古架下。
显然,他没料到房里有人,脚步蓦地顿住,目色复杂的看她不动。
直视天颜,李明微也是一呆,旋即敛衽跪地,俯身叩首:“恭请皇上圣安。”
“免礼。”皇帝看了她有一会儿才开口。
她起身,侧身退到一侧。
皇帝扫了眼稍间挂钟,酉正一刻,目光挪回她身上,声线略缓了一些:“等了许久了?”
“回皇上,并未许久。”
自然是虚词了,皇帝弯弯嘴角,“朕失言了。”说话间提步往里走,唤她:“你来。”
他径直走到内室书架前,抽了一本书递给她,“瞧瞧。”
一边道:“原在藏书楼找到的,其立论精妙世所罕见,朕已叫人誊抄下来下发工部,这一份原本,本欲私藏,不过想来,你当更需。”
书将将修过,外面新的,里头却是旧的,封面上新题了两字——“船论”,笔力浑厚。
翻开扉页是序,落款李鸿慈,又自序,清平夫人。
这本书是胡夫人绝笔,关于它的成书李明微已有印象。是时胡夫人已缠绵病榻,断断续续写了三年之久。
书稿落成的第二天,胡夫人即撒手人寰。她头七之日,李大人亲笔作序,此后这本书便不知去向。
最后一次,她记得父亲拉着她的手说:“我落得这般境地,全是罪有应得,事到如今,却没什么好悔。”
“我唯一愧疚的只有两事,一是因我一时私心,辜负了你母亲一番心血,一是没能让你早早出嫁,而今要受我牵连……”
她心里一阵揪痛,紧紧攥住了衣袖,皇帝的声音轻轻的在耳边响起:“想哭就哭吧,朕恕你无罪。”
这话实在让人动容,李明微但凡心志稍弱,立时就能滚下泪了。
不过她没有,只是伏地,深深叩了一个头谢恩。
心防深重如斯,皇帝心里默然叹了口气,情理上应当放了她,私心里却欲想要留住她。
她势必同胡夫人一般,远比现实看到的,世间盛传的,更令人惊喜。
他是想要将她拘在身边。
他踅身唤陆满福,自坐回宝座,叫他摘了次间的画给她,声音欲缓:“这图是依书所制,朕瞧你方才看得入神,一并送你,算偿我失言之过。”
李明微道不敢。
“收着。”皇帝淡道,转而望她,“说正事吧,想好了要求什么?”
李明微轻轻点头。
他挑了挑嘴角,“说吧。”
李明微深拜,直起身来,一字字道:“但求一生自在,不为人迫。”
不为人迫,皇帝细嚼这四字,她倒将一生都托庇在他一个承诺之下了。这绝世姿容,为人惦念在所难免,可若他都没舍得迫她,又怎会让别人迫她,他笑了笑:“朕应,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