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离宫,关于以后叫良修仪来照顾他,明微自问说得十二分婉转,不妨哪里还是招了他误会。只庆幸他心里藏不住话,当下就问了出来。
“怎么会?”她返身走到他身边,轻轻抚了抚他的肩背,“我怎么会厌烦你呢?不过是方才同你说的,日后我不在宫中,你身边没人照顾,我放心不下。”
“那也不能叫我认别个儿。”容钰扭着性子不干。
好说歹说,明微终究是没劝动他,回头再与皇帝说起,他却是乐见其成,只道:“没两年就开牙建府,也不是孩子了,由得他吧。”
叫容钰去跟别个儿,原是她一意同提的。他怕叫她觉得愧对容钰没有反对,心里却并不希望她能如愿。世事难料,如今敏妃养着合惠,这孩子挂在她名下,往后他万一有个什么,还能有个照应。如今容钰断然拒绝,倒是正和他意。遂一面替她拆头发一面道:“他才落地皇贵妃就走了,身边伺候的丫头嬷嬷,都是我与太后亲自过目了的,你尽可放心,只等再过两年,替他长眼挑个福晋便是了。”
一说这个明微就笑了,“我想起来,早两年竟与我说过,他钰小爷除了婉仪妹妹,谁也不娶。”
皇帝嗤笑,问她可知晓是谁家的姑娘。
明微思忖片刻笑道:“似乎是员外郎桑格的女儿。”
“那是吏部尚书罗察的孙女儿了。”皇帝一下子就对上了号,说着就笑,“这罗察是老庄王福晋的胞弟,桑格是他的独子,说起来这里头还有些趣事儿。”
“什么趣事儿?”明微拢着头发,颇好奇的回头打量他。
皇帝道:“是说这个桑格,打小就爱美色,屋里头的伺候的婢女外头随身的小厮,没有一个长得不水灵的。等到说亲的时候,前前后后相看了十几家的姑娘,他都嫌配不上他,老夫妇尚书只得这一个儿子,也不敢逼他,全由着他的性子推了亲事,闹得京城里的高门大户,有一半是和他们家结了仇的。这桑格坏了名声,等到二十好几,才娶了西北一个小官的女儿。”
明微听及只问:“他这位夫人生得可好?”
皇帝一点头,“朕听庄王说,是个雪肤花貌的美人。”
明微便笑道:“如此就有些荀奉倩的作派了,不说可敬,起码也称一句至情至性了。要是合适,陛下很是可以结了这个亲家。”
“门第上朕倒是没什么意见,只是……”圣上笑了笑,“朕记得他成亲还没几年,他这个女儿,至多不过六七岁。”
明微愕了愕,有些不相信的看着他,皇帝不以为意,只揽了她道:“不早了,先歇着吧。你明儿有空去叫他了问问,他要是真愿意,小一点也没什么,等个五六年就长大了。五六年,晃眼一瞬间罢了……”
原是顽话,说到后头两人却都心情沉重,明微禁不住眼泪,伸手抱住了他。
一天天数着日子,数着时辰,也不过晃眼就到了廿一日。
两个孩子,明微难得偏宠一些,只抱了喜儿在怀里,细声细气的与她商量:“娘亲要出门办些事,晚上不能陪着喜儿了,你乖乖的好不好?”
“不要。”喜儿摇摇头挨在了她怀里,勾着她的手指头道:“带喜儿一起去。”
她爱怜的摸了摸她的小脸,“你得留着照顾阿玛,喜儿舍得离开阿玛么?还有你达玛姆,你昨儿不是还说要好好孝敬她老人家么?要是跟娘亲走了,还怎么孝敬她?再说天这么冷,娘亲会担心喜儿着凉生病。等天气暖和一些,再叫阿玛带你来看娘亲行不行?”七七八八说了一通,见她扯着衣襟上的丝绦不理睬,便又哄她,“娘亲知道喜儿最乖了,喜儿说,行不行?”
喜儿嘟嘟嘴巴看她,“喜儿比合惠乖吗?”
明微笑道:“喜儿最乖。”
小公主于是一乐,痛快的答应了她,一本正经的与她拉勾:“喜儿会乖的。”
明微欣慰一笑,但看了皇帝一眼,回头揉了揉她的头发:“那咱们说好了?你去找二哥哥玩一会儿,娘亲带合惠去瞧瞧敏娘娘行不行?”
“嗯。”小丫头乖巧的跳了下来,由得容钰把她领出去玩了。
明微朝她摆手,直到她的小身影消失在照壁处,才低头牵了合惠的手,柔声问他:“想额涅了么?”
“想。”合惠点点头,由得她牵了他回去,眼见得额涅疾步从暖阁里迎出来,仰头望望领着他的人,一时却松不开牵着他的手。
“去吧。”明微松开手摸了摸他的头,莞尔一笑,“你不是想额涅了么?”
合惠看看她,有些恋恋不舍似的走出两步,才小跑着挨到了敏妃身边。
“好孩子。”敏妃强忍着没有从头到尾的打量了他一番,只亲热的抚了抚他的脸颊揽在了身侧。
一顿方才与明微说话:“可是今日出宫?”
“马车在候着了。”明微一笑,再看眼合惠,朝她深深纳了个万福,“日后,拜托娘娘了。”
“妹妹快请起。”敏妃慌忙过来扶她,握了她的手道:“我知道你的心,你放心,但有我一日,就不会叫惠儿受半点委屈。静宜园总也不远,你要是不嫌弃,我往后求了万岁爷常常带他过去瞧你……”
“多谢娘娘。”明微心中感念,只又朝她一福,方告辞道:“不早了,外头还在等着,我先去了。”
敏妃一直送她出了垂花门,一抬眼却远远瞧见皇帝正在穿堂处等她,便一福身止了脚步。
车轮滚滚,那飞檐翘角的雕梁画栋在视线中渐渐远去,冷风顺着窗子灌进来,明微撩着帘子,却久久不愿放下。
她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她会对这座宫城有着这样深的牵挂与不舍。
“当心身子。”皇帝把那毡帘压下,伸臂揽过她,捉了她的手渥在掌心,“我近些日子想过,太后这回发难,无非是嫌我行事出格,等过些日子……”他拈着她的下巴笑了笑,“过段日子你想回宫必是可以回来,我只怕你不愿意……”
“正说得是。”明微靠在他怀里笑了笑,“没得我与你在一起,镇日醉生梦死,不知今夕何夕。我月前应承长公主的事,至今还没办完……”
圣上只笑:“那你紧着些,等过了年,合惠要上书房恐离不开,喜儿见天没事儿,我倒想叫她过来住段日子,没得要耽搁你。”
分别在即,两个事主儿这边絮絮低语,安恬祥和,不见半分难过,倒是外头扶车的满福儿公公洒了一路的眼泪。吴宗保坐在他旁边驾车原没在意,后头见他肩膀一抽一抽的,定睛瞧了一会儿才一巴掌郭在了他脑袋上,压低了声音斥道:“你小子是头天进宫怎的?主子爷跟前儿,嚎什么丧!”
陆满福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哭得死了娘一样,叫他打了一巴掌还蹭着眼泪抽搭,“我就是心疼咱们万岁爷爷,心疼李主儿,您老叫我再哭两声儿,您儿子这会儿忍不住……”
“呦呵!”吴宗保拿眼一瞟他,毫不给他面子的嘲讽,“你这会儿知道心疼李主儿了,头先埋怨她的是哪个?”
陆满福难得驳他,抹着眼泪不忿,“我那是瞧着咱们万岁爷可怜,您老也不是没瞧见,当时咱们主子爷都给逼成什么样儿了,要不是有小主子……”
“好好看路,甭净扯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吴宗保瞧他说得不像,一扯缰绳打断了他。
陆满福咯噔闭了口,转眼却犹在那里抱怨,“您老说老天爷怎么就这么捉弄人呢?好容易好了好了,转眼又得作对儿牛郎织女……”
说着就唉声叹气,好像要分开的不是里面那一对儿,而是他与哪个姑娘似的。
“行了!”见他是真难过的不行,吴宗保才腾出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软下声儿道:“你是没听戏文里头唱‘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但凡万岁爷与李主儿同心,在一处不在一处,又有什么差别?这就到了,快把脸擦擦,甭叫主子看见你一张哭丧脸……”
京郊天冷,方揭开门帘就一股冷风灌进,皇帝慌忙一挡,将她身上的裘衣裹好,才扶了她下车,放眼打望周遭的环境。
这是梅林深处的一所院子,高低错落的竹篱笆围出了数间精舍,外头一条小溪绕院而过,两旁种着各色各样瘦骨嶙峋的梅树,此时尚未开花,只门口处两株腊梅吐了嫩黄的骨朵,透出屡屡沁人心脾的清香。那腊梅树旁,却还置了一个小小的秋千架。
明微一下子就呆住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儿来:“这是……白水庄?”
白水庄乃是李府的一处庄园,李相夫妇喜庄子里的田园风光,又爱山下的这片梅林,就简单修了几间屋子。因图一个质朴自然,故全无雕琢,不比旁出,极好辨认。
她回头看他,皇帝只一笑牵了她进门,一面道:“听珍儿说你小时候爱来这里玩儿,进去瞧瞧可还喜欢……”
“姑娘——”说话间珍儿正推门出来,一见他们就欣喜的迎了上来,“姑娘可算来了,母亲在前头煮饭,我去唤了她来……”
她是风风火火不减当年,盼了半日姑娘,就全忘了那位在侧,明微但纵着她不言语,到底皇上亲自笑着阻了她,嘱咐道:“且不必叫他们过来。我陪你们姑娘看看,一会子就过来前头。”
眼见得珍儿迟疑,就又指了吴宗保吩咐:“你跟过去照应。”
吴宗保自是知晓那厢还有话说,便一哈腰,不着痕迹的忽悠着珍儿走了。
二个携手进门,陆满福极有眼色的等在了门外,合门一刹,只听得李主儿隐隐带了哽咽的声音:“不是叫我去静宜园么?”
“我怎么舍得把你拘到那里?”皇帝点着她的鼻尖笑了笑,伸臂搂过了她,“这里多好,顾嬷嬷可与你同住,他一双儿女也可在庄子里照顾。你想热闹,这老老少少十几口子总也够陪你;想清净,就在这里读读书写写字;想出去走走,就知会顾家小子去安排,只要不走丢,去哪儿都行……”
“出去?”明微下意识的抬眼看他,一时已经有些反应不出这个词的意思,只怔怔的看着他。
“出去。”他点头确定,细细摩挲她的脸颊,“明微,白水庄不是另一个静宜园,我给不了你别的,唯有叫你从此以后自由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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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锅盖说,还有番外,故事继续,没撒的糖通通补上,不过因为时间跨度会比较大,就不列在正文里了。
第100章 番外一
新春伊始, 天公却不甚作美,十五晚上砸了几滴硬邦邦的雪粒子,十六一早就狂风大作,漫天卷地, 只把勇毅侯府垂花门新帖不久的春联刺啦撕了一个口子,在猎猎北风中哗啦作响。
云氏送丈夫出门,就瞧见几个小厮七手八脚的在门口忙乱,定睛一看, 不由就变了脸色。
方要发作, 前头一路步履迟迟魂不守舍的丈夫却忽然顿住脚步,回过头来说道:“不用送了, 你回屋吧……”
“三爷——”一想到他就要去宫里面见皇帝, 吉凶未卜,她心里便是一慌, 下意识的往前跟了一步,迟疑着道:“咱不能不去了么?”
“年年面君辞行,没道理就落下今年。”蒙立阖眼叹了口气, 才望她强笑道:“你不必挂心,圣上即便再痛恨我,也不至在这个时候为难。”
“爷……”云氏恋恋不舍的挪不动脚步, 眼见得蒙立握拳嗽了两声, 忙上前给他整理衣裳。
“回去吧, 当心身子……”蒙立拉住她的手, 微微一顿就放开了, 踅身冒着寒风出了门。
凛风如刀,他却似乎感受不到,一路心神不安的赶到了隆宗门,瞧眼对面景运门处已经无人,便递牌子进了养心殿。
看守隆宗门的侍卫依照规矩验了牌子,仍如同往常一般抱臂道一句“得罪”,方却步放他入门。蒙立朝他一颔首,撩袍入内,将收入袖中时却不由微微出神。
皇帝不叫大起的时候往往在乾清宫听政,诸臣工每天早上会在景运门递牌子觐见,小太监将这些名牌收起来呈进,皇帝想要见的就会把牌子留下,不见的就会发还。而数百臣工当中,除了非常时期被皇帝委派,仅有不过十人在平日里享有直入圣上日常起居的养心殿奏事的特权,不必拘于时辰所限。
蒙立就是这其中之一。昔日世宗驾崩,皇帝甫等大宝之日,即给了他随时出入养心殿奏事的恩典。
“蒙大人——”吴宗保从屋里打帘子出来,一声唤打断了他的思路,“万岁爷有召。”
他恍然回神,瞥他面色毫无所得,便一颔首,躬身随他进了西暖阁。
因又小公主在,养心殿这两年里地龙便比往常烧得暖了一些,甫一进门就是一股暖意。皇帝单穿一一件秋香地宁绸夹袍,正立在房中观揽弘文馆摹绘的《坤舆万国全图》。
六幅三尺来高两尺余宽的条屏依次摆开,拼成了一个一眼难及的世界。
“奴才蒙立,叩请主子大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蒙立摘下帽子,伏地行叩拜大礼,只听得靴底踩在地毯上细微声响,年轻的天子转过身来,缓缓踱到旁边的圈椅坐下,绷着嘴角道:“你抬起头来。”
“奴才不敢。”蒙立略一起身,又磕头下去,只把脸对着在了那宝蓝地团花如意的地毯上,声泪涕下:“奴才欺君罔上,罪该万死,求主子治奴才死罪!”
“死罪?”皇帝冷冷一笑,猛地握起桌上的茶杯狠狠照着他面门砸去,但听一声闷响,蒙立不敢躲,生生叫他砸在了额角,登时脑中嗡的一响,血流如注,只模糊听他怒骂:“若不是为着她的名声,你以为你还有命活到今天?朕不杀你,你自己回去写折子,随英吉利访华使团前往欧洲各国见习其海军编制,永世不准再回中土!”他看他一眼,抬起了下颌,“看在这些年君臣的份儿上,朕,不拘你带着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