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儿?”祥嫔已卸了钗环,披着衣裳从屋里头出来, 把孩子拉到灯下一看他双颊都肿的馒头似的,心头一阵拱火。她不是省事儿的人,问过几句,就把容铖一拽, 去了慈宁宫皇太后面前讨说法。
“……奴才知道皇上不待见我, 我没本事,也不奢望得他青眼。好赖还有个儿子给我依靠, 却还给人打成这副模样儿……”祥嫔跪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抽噎不止,“可都是主子万岁爷的血脉, 除了大阿哥和三阿哥两个,谁还比谁高贵?就凭他六阿哥书读得好些个头大些,就由得他这么作贱自个儿哥哥么?我们是不妨, 只恐怕哪天他容锳长大了,连大阿哥和三阿哥都不放过……”
“行了!”皇太后才陪了太皇太后回来,将将歇下就叫她吵了一通, 心里头不胜其烦, 又听她提大阿哥三阿哥, 只拍桌怒道:“越说越不像!小孩子打个架, 你就挖空心思的来我跟前儿挑唆, 你是真当我老了糊涂了由得你们算计?”
“太后!”祥嫔心头一震,立刻收了心思,惶惶往前膝行了两步,连连叩头,“太后明鉴,奴才绝没有挑唆的意思!我不过是……不过是……您瞧瞧……”她说就哭了,伸手拉了容铖上前,一面抹眼泪一面道:“打人还不打脸呢,就不说还是他兄长,就是个奴才,也没得说上两句顽话就叫他下这样的毒手。您瞧瞧铖哥儿这脸,都肿成什么样儿了?我做娘的心里怎么能不疼!太后主子,您平日也疼着五阿哥,奴才求您给我们母子做主啊!”
皇太后稍平了平心绪,看眼容铖的脸,眉心就蹙了蹙,只叫传太医,又转而问他:“合惠是怎么要打你?”
容铖一路过来眼泪就没断,脸颊通红,鼻子也哭得通红,听她问,只囊着鼻子委屈:“我瞧六弟调戏四妹妹身边伴读的姑娘……”
“什么调戏?这也是你说的话?”皇太后脸一拉,容铖立刻就改了口,“……瞧他们有说有笑,就打趣了他几句,合惠就上手打我……”
“这倒怨合惠打你?”太后冷眼一扫他,又看祥嫔,“他小孩子不分青红皂白,你做娘的也不明事理?”
“太后……”祥嫔心知太后这里是讨不到什么便宜了,又咽不下心里一口气,遂拿帕子拭着眼角惺惺作态的委屈,“五阿哥纵使有错,上头还有主子爷主子娘娘,还有您和老祖宗,再不济还有大阿哥在,委实轮不到他六阿哥作威作福。他有错,我情愿您罚他,可叫六阿哥这么打他,奴才委实认不下……何况……”她觑了眼太后眼色,方又道,“铖哥儿不过两句顽话,分明罪不至此……”
“你这是定要逼着我处置了合惠?”听得这话,太后也沉了气,但把眼皮子一压,拿帕子抚了抚小指上的金丝护甲。
“奴才不敢。”祥嫔嘴里说着不敢,心里却没慌了,只磕头道:“奴才恳请您公断!”
太后扫她一眼,方打量谷安川道:“把六阿哥叫来。”
话传到阿哥所,冯进两个才伺候着六阿哥把沾了一身灰土的衣裳换下,闻说太后要传,就急着想去回敏妃讨主意,不料只叫自家主子一句站着叫住,吩咐道:“甭惊动娘娘。”
他冷着脸,眉目间犹有戾气未散,只叫冯进却步,眼看着他甩袖去了慈宁宫。
见得他来,皇太后早已心平气和,不紧不慢的把双手一叠,看向他道:“你说说是怎么回事儿吧。”
合惠撩袍下跪,僵着脸色默然片刻,方抬头道:“容铖出言不逊,诋毁我母亲,中伤灵犀姑娘清誉……”
“所以你做弟弟的说打就打?”皇太后细长的眉梢一挑,又压下来,“你眼里还有没有尊长?”
合惠闷着头不说话,太后也不再说他,转而叫拿戒了尺,却对着容铖道:“你出言无状在先,我就罚你打十下手心,你认不认?”
“孙儿……”五阿哥外强中干,向是半点胆子没有的人,觑一眼他额涅抿着嘴不吭声,就乖乖的跪下磕头,“孙儿知错……”
直起身来,看到宫人捧着那金丝楠木的戒尺过来却心里一阵发寒,嗫嚅着嘴巴唤玛法。
“狠狠的打!”皇太后看着他哆嗦眼皮也不眨一下,“叫他给我记清楚祸从口出!”
实打实的十下板子,不过三下容铖就嚎啕起来,祥嫔只攥着帕子咬牙忍着。好容易十下打完,手心肿得比脸上还厉害,祥嫔也不说话,只把孩子拉过来,抿着嘴唇等太后处置合惠。
太后押了口茶,适才转望合惠,“长幼有序,虽则你兄长有错,你也不当任意欺侮下此重手,而当宽仁容让。我罚你十下戒尺,你认不认?”
合惠敛目磕了个头,平静道:“子曰以德报怨,何以报德。祖母惩戒,孙儿认罚,不认罪。”
皇太后登时冷下了脸。
历经三朝而官至两广总督、右都御史的老臣孙如望病重。万岁爷带着几个近臣亲自去了孙府探望,又顺道拐去了大学士及殷陆离府上商议补缺人选及开春将要施行的诸项兵农工商政令,直等到亥正时分才回宫。他乏累了一天,一回宫就听说两个阿哥打架闹到了太后跟前儿,惹恼了她老人家,便按着眉头有些不悦,本打算先把两个罚去跪一晚上祠堂,等明儿个再说,待听得回事儿的太监说是五阿哥与六阿哥,就把手一放,紧赶着去了慈宁宫。
等到慈宁宫,见太后冷着脸生气,祥嫔揽着五阿哥心疼,独独合惠一个跪在地上,虽明知他是犯倔撞在了太后枪口上,万岁爷心里头还是窜上了一股火气,草草与太后施了个礼就看向祥嫔母子,冷声道:“你们跪下。”
“奴才……”祥嫔欲辩,只叫他一个眼神儿慑住,低眸跪了下去,暗暗觑太后的反应。
皇太后方才叫合惠下了脸,自忍不下这桩,他们那厢方跪下,她便一搁手臂看向皇帝,冷冷开口:“皇帝有什么冲我来,不必冲着他们母子。”
“额涅。”皇帝回头朝她一躬身,放缓了语气,“儿子不是忤逆您的意思。方一路过来,我也问了前因后果,实是看不过这起子小人在您面前搬弄是非。”
太后瞧他不语,皇帝也不多言,颔了颔首就转向祥嫔母子,望着畏畏缩缩的捏着祥嫔的衣角躲在她后面的容铖,一字一句道:“你在永寿宫门口说了什么,原原本本的再说一遍。”
“儿……儿子……”容铖怕他,话都说不连贯,只叫皇帝厌弃的挪开了脸,吩咐陆满福:“把伺候的奴才传来。”
“你们瞧……也不知哪个生得贱……贱胚子,就叫他跟着敏娘娘也脱不了劣……劣根性,毛……毛还没长齐就会勾搭小姑娘了,哟……那是谁家的姑娘?”小太监是哆嗦着结巴着学完了这一段话,跪在地上一径的磕头说奴才该死。
“这是一个阿哥说的话?”皇帝压着怒火瞪向祥嫔:“你教的好儿子!倒还有脸来求太后做主?”他疾言厉色,只叫祥嫔噤若寒蝉,由得他历数其罪,“皇后一早说你处处与李嫔争锋计较,满肚心机算计,长此以往恐教坏了孩子,叫他们兄弟不睦。朕一向念着老五尚小,未多与计较,托付她她屡屡规劝。不想你非但不改,反而变本加厉,教唆的五阿哥不单飞扬跋扈,更兼心术不端,如今更是有加无已的到太后面前挑唆,大阿哥三阿哥……” 他哂笑一顿,陡然拂袖冷哼,“朕看你是其心可诛!”
皇太后日常不多理事,祥嫔尚且摸不清楚,因才有胆一探,可皇后与皇帝夫妻两个,却一个比一个洞若观火,她实没料到眼见才说的话就被他知道,当下就全然乱了阵脚,心惊胆战的伏在地上磕头,也不敢辩言,只一下一下尽磕实在地板上,抖着嗓子说奴才知罪,奴才该死,却又去求太后。
五阿哥一无所措的哭着过去扯她,方抓住她衣角就叫奴才拉了开来。皇帝目光沉沉,但寒着脸吩咐:“把五阿哥带回去,抄经一尺,禁足思过。祥嫔褫夺嫔位,迁居乾东五所,日后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准探视。”
“皇上——”祥嫔只觉如同五雷轰顶,脑中嗡嗡一片,想说些什么,喉咙却仿佛被棉花塞住了一般。
“带下去。”皇帝一挥手,波澜不动的看着几个太监将哭着喊着的母子两人拖下去,略顿了顿,即瞥了眼合惠身边捧着戒尺的内侍,面色沉沉的吩咐:“拿来。”
那叫谷安川指派了行刑的小太监立时吓得一抖扑通跪地,哆哆嗦嗦的把尺子举国了头顶,陆满福过去取了,却迟疑着没递过来,眼见皇帝深深吸气,方小心递到了他手上。
皇帝拿到手上握了握,但往前走了两步行至合惠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道:“手伸出来。”
跪的笔挺的少年微微抬了抬眼,方触及那香色地平金刺绣的袍角便一顿,复低下头,缓缓抬高了双手。
“啪——啪——”一连重重的五下,万岁爷手上丝毫没有留情,打完了方问:“为何打你?”
合惠咬牙忍痛:“儿子打了容铖,忤逆太后。”
“知不知错?”皇帝面色冷峻。
合惠手指微蜷,却强忍着眼眶的湿润挺直了脊背,执拗道:“儿子忤逆太后有错,打容铖没错。”
一室沉寂,宫人们都跟着倒吸了一口冷气,却不意皇帝把戒尺往地上一丢,竟缓了脸色吩咐:“给太后磕头。”
合惠不解其意,略怔了怔方听从他吩咐挪动跪僵了的双腿,将头贴近地面,朝太后深深叩了个头。
太后瞧着皇帝处置他们,至始至终一言未发,直等到最后合惠上前,却似叹非叹的说了句起来吧,便摆手叫他下去上药。
皇帝则一转脸,朝陆满福扬了扬下颌吩咐:“带他去养心殿,朕还有别的吩咐。”
太后望了眼他,直等合惠走了,方摇头一叹,端杯撇着茶叶沫子缓缓道:“后宫里通过这么几个养了阿哥的,皇贵妃去了,贵妃圈在翊坤宫,李氏不入后宫,再连她也处置了,你叫别人怎么说?”
“天家薄情寡恩。”皇帝拂袖一哂,不无讥嘲,“早几年她就敢当着我的面挤兑李妃,原想彼时斥过她一次,多少要收敛一些。不想这些年还是阳解阴毒,见天儿的小动作不断。儿子生平最恨此等阴私恶毒的小人,不是为着您劝,一早就叫皇后处置了她。”
“薄情寡恩,真外头人说也就罢了……”太后按着眉心摇头,缓了缓才叹了口气,“他们兄弟六个,只有老五一个从小心里头弯弯绕最多,现在还只是不睦,将来不定为着这个就要父子反目,兄弟阋墙了……”
她说的不忌讳,闻金嬷嬷轻轻唤主子才阖了阖眼。
“依儿子说,五哥儿继续叫她挑唆才没个好儿。”皇帝漫然垂目,“再说凡人命数,便再打算,也算不清将来的造化,儿子明儿叫皇后好好整顿整顿五阿哥房里的人,请额涅宽心。”
“还有什么宽心不宽心的。”太后长长叹了口气,“罢了,也不早了,你去吧。”
皇帝从慈宁宫辞去,几无停顿的就上撵回了养心殿。
西暖阁里,老太医方替六阿哥把药上好退出来,迎面就遇见了万岁爷。
他颤巍巍撩袍,方要下跪请安,就叫他一个眼神儿阻了,返身往外行了两步,方压低了声音问:“伤得怎么样?”
老太医颔了颔首,回道:“六爷手肿的有些厉害,一时半刻的消不了,估摸着要过个三五天才好得了。”
皇帝轻轻叹了口气,而后一摆手打发了他,举步进了暖阁。
合惠在当中的小圆桌旁坐着,看着搁在桌上的手臂微微有些发怔,一抬眼看见他进来才慌忙站了起来。
“免了。”皇帝抬手阻了他行礼,但缓步走过去,在桌边坐了,望一望他肿的通红的双手,方微微叹了口气,“打疼了么?”
合惠鼻子一酸,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忍了忍方道:“儿子不疼。”
皇帝嘴角染上一丝笑意,伸手想要抚抚他的肩膀,一顿又蜷了回去,淡道:“你去殷师傅府上读阵子书吧。”
第104章 番外三(三)
天阴了两日, 倏忽就下了一场雪,清冽的北风当中,雪花打着旋儿的从天空中飘下来,不多时就在地上铺了一层白绒绒的雪毯。
书房门口的寒梅竞相怒放, 漫天漫地的雪白当中腥红点点,正是最动人的时候。合惠一眼瞥见,进门时就略顿住了脚,若有所思的感叹, “师傅府里原也有梅花。”
“六阿哥不喜欢么?”琉璃世界, 白雪红梅,殷陆离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语气和缓而认真, 并不把他当作小孩子看待。
“没有。”合惠抬手触了触花瓣上轻盈而洁白的雪花,“我是想到母亲去苏州的那年了……”
宣政十二年的春天来得很迟, 直到二月里白水庄的几株老梅才陆陆续续的坐了花骨朵儿,方开没几日就下了一场雪,雪后初晴, 夜里就出了月亮,淡淡月华之下茅檐低矮,白雪红梅, 不需修饰就是一幅动人的工笔丹青。
那晚上娘亲兴致极好, 亲自动手在涵虚亭里围炉烤肉, 喜儿缠着他带了几个小毛头与她堆雪人, 倏忽自己却滚了个雪球抱走, 一把丢到了烧得通红的炉子里,滋啦一声,只把炉边相偎着烤鹿肉的阿玛与娘亲都吓了一跳……
娘亲是雪化了以后走的,喜儿一大早起来,先还乖乖的,后来就悄悄的跑到屋后头,倚在一株老梅树下哭得昏天黑地,恰叫他看见跟过去哄她,却怎么也哄不住。后来就只好空着两手呆呆的看她,再后来阿玛就来了,一直抱着她把她哄睡了才罢。
他半点体会不到她的悲伤,站在床边看着阿玛给她擦脸,懵懵的思量了许久,直到阿玛回头问他怎么了。
他颔了颔首道:“儿子在想,娘亲才走,妹妹为什么就这么伤心?为什么……儿子不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