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阿玛很久没有说话,最后才长长一叹,“是我的错。”他拿一种悲悯又无力的眼神看着他,叹息道:“你事事强于喜儿,只有在对你母亲上,便你做得再好,也不能及她一颗赤子心。”
他那时不懂,便后来迁到阿哥所的时候,阿玛叫人把白水庄的一株老梅挪到西窗下,告诉他常思尔母,他也不过每日思索,究竟他为何不像妹妹一样难过,是不是他也应该像妹妹一样痛哭一场才对。
就这样过了两年,直到有一天他因为额涅身体不豫辗转反侧之时,蓦然想起初进阿哥所的时候,自个儿表面无事,背地却因思念额涅夜夜难安时,适才明白过来。
一直以来,他不过省得李妃是母亲,也事事按着额涅所交代的侍奉她孝敬她,心里却从未把她真正当作过母亲。而这一个结,他困惑了两年,直到今天也没有想通该怎么解决。
他深深吸了口气。
殷陆离看他一眼,随后敛眸,捋着胡子思索片刻,却道:“前两日陛下说叫二阿哥与犬子去江南巡视河工,倒说及想叫六爷一道跟过去长长见识,只虑及您年纪小,出门在外,底下人照顾不周……”他望了望他,“六爷倘若不怕舟车劳顿,不妨往江南一趟,顺道去看看李妃娘娘……”
“我尚且……”合惠低了低眸,言语间有些艰涩,“并非思量这个。”他朝他颔首一礼,有一会子才下定了开口的决心,“学生有话与师傅讲,仰求师傅为我指点迷津。”
他不太明白为何自己就这样把深藏心中四年的秘密宣之于口,或许是因为离宫之前,阿玛特意交代的一番话——殷师傅高屋建瓴,你有什么为难之处,尽可询问于他;或许是因为数年师生,他信赖于他;也或许是随着年龄渐长,他对娘亲不尽其然的愧对,一日深过一日。总之他是说了,将胸中块垒尽数倾吐,满怀忐忑的等着他的回答。
“少年不识双亲意,养儿方知父母恩。”殷陆离心中叹息,面上却不显露,只朝他颔了颔首道:“六爷年纪尚幼,实不必为此日日忧心自责,等你再长些年纪,自然就知道了。而今只要您心里记着李妃娘娘能尽心孝顺她就够了。”
“果然么?”合惠不甚确定的看了看他,“即便我只是为记着而记着,为孝顺而孝顺?”
阿玛,额涅,祖母,曾祖母,妹妹,甚至于其他的叔伯长辈、兄弟姐妹,他心里有每一个人的位置,独独不知该将他的生母摆在何处。
“自然……”殷陆离默了一会儿方才开口,却倏忽被一个声音打断,“自然不是。”
他回过头,却见风雪当中,长公主裹着披风渥着手炉款款走来,他一贯豁达大方的妻子脸上,此刻写满了不赞同,开口亦句句诛心:“永言孝思,孝思维则。不知思,谈何孝?”
“大姑姑——”长公主与殷师傅成亲多年,却因一个忙于办学,一个忙于政事,犹常居两处。科举逐步废止以后,圣上下旨在京师、直隶各地兴办新式学堂,同时令长公主主持,并办女学。为着北洋大学堂在办,长公主腊月二十八回京,方过初二就返回了天津,因合惠对于她的到来有些吃惊,却仍依着礼节请安,为着殷师傅的面子没有搭她的话,只转头望了望殷陆离。
叫妻子当面拆台,殷陆离倒是不愠不火,面上也不见羞惭,只朝她一拱手,谦逊道:“请夫人赐教。”
“纸上得来尚觉浅,空谈又能有几分意思?”长公主敛眼摇了摇头,而后看向合惠,有些莫测的一笑,闲话般道:“我这趟去天津,不过才呆了几天就回来了。合惠,你猜猜看大姑姑是为着什么回来的?”
“合惠愚昧。”合惠一顿,低头作了一揖。
长公主但笑,只把手炉交给丫鬟,将他拉到跟前儿瞧了瞧,方微微黯下神色,抚了抚他的头发道:“是你娘亲拜托我过来的。”
合惠抬眼看她,长公主不过敛眸一笑,将双手掩进了斗篷里,漫漫道:“你娘亲知道你有心病,特意叫我来开导你,指望我像你师傅一般说上一番能叫你宽心的话,不过合惠,这都是自欺欺人罢了。”
“我……愧对母亲。”合惠眼眶微湿,下一瞬却抹了抹眼泪,诚心诚意的朝她颔首:“侄儿恳请姑姑指教。”
“生母养母……”长公主摇摇头叹了口气,“合惠,你是只知晓养恩,不明白生恩。”她看了眼侍立在侧的丫头,冷了声吩咐:“备车,去京都医馆。”
京都医馆,建于宣政十四年,乃是大晋第一所新式医院,由留洋归来的内阁大臣、镇国公付珍奏请修建,仿照西法划分科室,聘请西医。以其成效甚佳,宣政十五年末,圣上又下旨改建太医院,先将诸名大夫并入京都医馆,划作中医科,再分别从各科划出数人重组太医院,入禁中供职。
一路上的雪花纷纷扬扬,马车轧在积雪上,空旷的街道上便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一直响了许久才停下来。
他永远也忘不了京都医馆里所见到的一切。
那一座有着十字符号的哥特式建筑,由天主教堂改建的医院里头,长公主坚决的将他带进了产科手术室,他眼睁睁的看着身材瘦弱却挺着大腹便便的产妇躺在病床上疼得辗转反侧,眼睁睁看着她声嘶力竭,流了一盆又一盆的鲜血,眼睁睁看着大夫手里抱出一个血淋淋的婴孩,剪断他与母亲唯一关连的脐带。
他呆呆看着,直听那婴儿一声啼哭,自己仿佛也终于感受到了什么似的,一瞬间泪如泉涌,难以自抑。
他是连夜回的宫,跪在皇帝面前犹然眼泪难干,深深磕头道:“阿玛,儿子求您,恩准儿子去苏州看望娘亲。”
“你说什么?怎么了?”皇帝手上的朱笔顿住,有些怀疑自己所听似的看向他,待得合惠重又叩首,重重触及地面,声声哽咽却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回:“求阿玛恩准儿子去苏州探望娘亲。”方觉心中狠狠的一酸。
“你有这方心田……”他抑制着胸中翻涌的心潮,尽力的维持一个君父的形象,却发现一切尽是徒劳。索性把手中的朱笔一搁,亲自趿鞋下榻,将他尚不满七岁的小儿扶了起来,“你这份儿心思,你娘亲不知等了多少年。好孩子,你长大了,去吧……”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去看看你你娘,好好儿的看看她。”
京师到苏州,总有十多日的水路,合惠一行昼夜兼程,不过第七日一早就抵达了苏州港,弃船登岸,小阿哥不顾劝阻,一意孤行的骑马去了寒山书院。
正是元月下旬的日子,北地的冰雪未消,江南的山间也还透着寒意,一片空寂当中,只闻“嘚嘚”的马蹄声急。
“爷——六爷慢些,前头就是了……”一行数骑,不断的有声音从后面传入耳中,合惠却仿佛什么也听不到,只抿着嘴唇把马打得飞快,直到望见山门底下数级阶梯,适才勒缰停马,一跃而下,提袍上了台阶。
书院门前,李娘娘跟前儿跑腿伺候的小金子一早就领着两个奴才候下了,一见他来,立刻就迎上前去磕头请安,见得几人面色微惑,便口齿伶俐的解释:“万岁爷一早递了口信儿过来,怕先生挂心,没叫给她知道,只命小的候着六爷。今儿逢十,先生在前院讲学,咱们不敢过去搅扰,请六爷随小的去五味斋稍歇,先生过午就回了。”
合惠却一刻也等不得,只缓了一口气便道:“不必了,你带我过去,我就近候着母亲。”
李妃是以修书为名留驻苏州的,闻风先生的身份尚且隐秘,小金子并不敢带他过去,只远远的将他带到讲坛旁侧一所稍高的凉亭,恰可在人山人海当中隐隐见得讲坛之上素衣帷帽的一人,即便隐着面目,身形模糊,行止之间亦可观仙姿风流。
母亲,他胸中一瞬涌起了无限的酸楚,强忍着险些夺眶而出的眼泪,心里头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那个称呼,直到不知几时,人群渐渐散去,小金子引他移步后厢,听得内中朝云一声低低的“娘子喝茶”,适才脚步一顿,忽然有些近乡情怯之感。
“六爷?”前头小金子已经打了帘子,眼见他忽然停下,有些不明所以,只回头等他。
合惠仿佛胶住了脚,好一会儿才深深吸了口气,一步一步慢慢走向门口,等着小金子通禀:“启禀娘子,六爷求见。”
里头顿了一晌,却传来一个娇俏里带了几分泼辣的女声,开口即奚落道:“什么六爷?一早说了,我们先生不见杂人,别个儿不懂规矩,你金大爷也不懂?快快打了出去……”
小金子也不急,只一躬身,不紧不慢的又禀了一回:“娘子,六爷求见……”
明微喜静,身边难得养个牙尖嘴利的丫头,却为着给顾嬷嬷解闷儿特特的选了一个伶俐的小丫头带在身边,每日瞧她同人讪牙闲嗑取乐,倒也乐趣无穷。她原是喝着茶笑听她斗嘴的,再听得小金子意味深长的重复了一句“六爷求见”,心下却蓦然一顿。
“先生?”小巧素有眼色,见她面色微变,就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忙得噤声,小心去看她的脸色,“小巧是说错话了么?”
“无事。”明微脸色一缓,朝她和善的笑了笑,转而吩咐外头:“请他进来吧。”
她靠在引枕上漫漫望着门口,见得半旧的墨蓝地滚针绣竹子的门帘子打开,一身风尘仆仆的少年缓缓进来,不禁一下坐直了身子。
“合惠?”她心里又惊喜又动容,却怕她难以抑制的亲近会对他造成莫大的负担,因又按捺着自己坐了回去,强自压下一腔起伏的心潮,如常含笑问他:“你怎么来了?”
“娘亲……”合惠抬眼看她,眼里已经蓄满了泪水,明微尚不及反应,就见他扑通跪在面前,重重的以头抢地,“儿子不孝……”
第105章 番外三(四)
夜渐渐深了, 月亮似也困倦,静悄悄的躲进了云层里。苍穹如墨,像是坠到了湖水里,将那一池子的碧水也染得墨一般的浓稠,微风过处, 隐隐的泛起层层涟漪, 倒映着岸边鳞次栉比的假山垂柳、亭台楼阁, 依稀只辨得出黑沉沉的一团暗影。
更深人静,里里外外正都睡得香甜。只顾嬷嬷起夜, 轻手轻脚的披上衣裳撩开了帐子, 趿鞋往桌边点灯,一抬眼却见前头正房西梢间的窗户犹隐隐透出一点微黄的光芒,她小心的擎着灯经过穿堂往西梢间走去, 路过次间,但见守夜的朝云已经睡得沉了。内门上拢着蜜合色双绣兰花的软帘, 撩开进去, 方见攒海棠花围子的拔步床上,小阿哥合着棉被, 已经睡得十分踏实,而明微却披衣坐在床头,就着门口蜡烛的一点微光, 一心一意的瞧着那孩子。
“还不睡!”顾嬷嬷一面把灯搁在门口的高几上, 一面就拧眉嗔了她一眼。
“嬷嬷?”明微讶了讶, 见她拢着衣裳轻手轻脚的过来, 不过低首替合惠压了压被角,浅笑摇头,“我不睡。”
“看明儿要冻着了……”顾嬷嬷横她一眼,只过来给她裹衣裳,却不禁摸着她的头发笑了,又是替她高兴又是心疼感叹的道:“傻孩子,以后还有的是日子。”
“我就想看看他。”明微脸红了红,却孩子似的一扭身,不要她再多说。顾嬷嬷已经记不得上一次她这么使性子是什么时候了,不由抚着她的脊背笑了笑。
“傻央央。”她将她揽到怀里,爱怜的舒了口气,一瞬又禁不住笑点着她的鼻尖揶揄:“可是越活越孩子气了!”
明微为她说得面颊发烫,心里却热烘烘的,只往她怀里一扑,又撒娇又不依的叫嬷嬷,只叫顾嬷嬷笑弯了眉眼。好一会子,却听她道:“嬷嬷,咱们回去吧,我想回去了。”
合惠走的时候京中尚且冰天雪地,待到二月下旬回去,早已是一番杨柳依依、桃李争春的好时光。
“总算回来了!”这一走将近一月,纵日日有信传来,敏妃也早已做左等右等盼得心焦,好容易等他见过太皇太后、太后与皇后回来,只把人拉到跟前儿,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打量,又是问他可吃好睡好,又是问李妃可好,转眼又笑自己絮叨,“瞧我,啰啰嗦嗦的,该把你惹烦了。还没用午膳吧?我叫厨上备了吃食,都是你爱吃的,一会子把你三姐姐叫来,咱们边吃边说……”
她絮絮叨叨,合惠倒是半点也不嫌烦,待用过午膳,适才辞出,却就叫人备了马匹,径直奔南苑而去。
一路舟车摇晃,明微抵京之时身上有些不适,合惠送她到南苑,本要照看着瞧了大夫再去,因她催着,方才回宫去了。
南苑乃是有元以来的皇家园圃,湖泊密布,草木繁盛,更多飞禽走兽,后□□入关以后,又下旨扩建宫室,增设围墙,辟为皇家猎场。待到今上即位,又在此设立神机营,使之成为了一个兼具游猎与驻兵防御作用的所在。
苑内共有三处行宫,万岁爷平素校阅军队,常在晾鹰台附近的红门行宫,日常游猎则常驻新宫,每岁初春李妃归京,因她喜旧宫处古柏参天的清幽雅致,便常驻于旧宫。旧宫地僻,一路草木葱茏,尔然就可见得那半人高的草丛或者灌木丛中嗖的一道黑影蹿过,便是有野兔或者麋鹿受惊而逃。喜儿从小爱养小生灵,若是平日,合惠往往就跳下马去捉只兔子来哄她开心,此时却不多作理会,只一路驾马奔到了旧宫。
“六爷——”陆满福出来换茶,一打眼就看见他打着袍子过来了,不由笑道:“娘娘不是叫您歇整两日再来么,您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合惠脸上红了红,只没答他,但问:“母亲可好些了?”
“没什么事儿。”这一转眼儿,真变了个人儿似的,陆满福乐呵呵的,“就是车坐的久了,有些闷得,透了会儿气就好了。”
“我去瞧瞧母亲。”合惠点了点头,就要往房里走,却叫他一伸臂拦住,使眼色道:“主子爷才来了……”
合惠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只提步道:“正好我还没见过阿玛。”
“六爷六爷——”陆满福慌慌抱着托盘一拦他,满脸堆笑,“万岁爷与娘娘说话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