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过多久,就有人来敲他们的舱门。
道诚去开门,见了来人,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惊了惊。
来的人确实是那批黑甲兵士,然而领头的人竟是万俟归。
道诚有些忧心地看向陆锦方向——她的演技相对糟糕,恐怕会露出端倪来。
然后,就见着陆锦正在对万俟归的脸发花痴。
上次遭遇的场合过于惊险,陆锦压根就没注意到万俟归长啥样,可以说这次是她第一次见识万俟归的美色。
道诚:“……”
也是歪打正着,这种花痴的眼神过于常见,万俟归反而没有留意陆锦。
只是在万俟归他们的目光投到屏风之后时,道诚站了出来。
他说道:“里面是小女,她正在发热卧床,还望军爷莫要惊扰小女名节。”
说着,朝万俟归递出去一锭银子。
万俟归的目光在道诚的手上停了停,没有收钱,他犹疑了下,还是同身边的甲士吩咐了两句。
过了一会,一个女主事赶了过来,她步入屏风后看了几眼,转过身冲万俟归摇摇头,示意无事。
万俟归这才带人退去。
然而就在万俟归快要步出舱房时,屏风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呼:“小姑姑!”
道诚暗觉不妙。
她的声音不大,但对于高手的耳力,已足够清晰。
万俟归的脚步果然顿下,下一刻他就提着刀,朝道诚袭来,“拿下他们。”
道诚抽出袖间的精铁棍,挡下刀锋。
这次出行,他是带上了自己惯用的兵器。
只可惜,这次交手依旧是他落下风。他的武艺同万俟归可以说是不相上下,但七八个黑甲兵士围上,他也只有疲于应付的份。
眼见着有兵士朝陆锦攻去,他暗叹一声,右袖微甩,一个铁球滚落。
“砰!”
伴随着浓郁的硫磺气味,一阵白烟爆发出来。
那些黑甲兵士具是久经战阵的人,第一时间就是要屏息退出舱室。
万俟归却是先冲到明炤榻前,裹着被子把人抱了出来。
介于明炤身份贵重,万俟归不敢抛下她不管,只好让手下人下水去追踪。
只要少了万俟归,哪怕是群殴,道诚也是不怵的。
故而,他顺利地带着陆锦在一片芦苇边,上了滩。
哪怕是夏日,落汤鸡也不是什么好的体验。
尤其是陆锦还没有内力护身,她连着打了三个喷嚏,终于从那种懵逼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她咬着牙问道:“道诚大师、大神、大哥,我们又不是绑匪,用嘴巴解释清楚就好了,你为什么要跑啊!为什么!!为什么!!!”
说到最后,她已经用上了咆哮体。
道诚淡定地抹去脸上被溅到的唾沫,说道:“四娘发烧烧得人事不知,没法为我们解释,以燕王麾下的作风,我们最少要先撑过一轮用刑,才有说话的机会。你想试试嘛?”
陆锦的气势以光速萎缩了下去,最后她苍白着脸绝望道:“没了四娘,燕王又盯着我们,我们要怎么靠近燕王妃啊?”
道诚安慰道:“下个月还有一个机会。”
陆锦问:“……我可以明年再来嘛?”
道诚用一个微笑回答她。
陆锦绝望地躺倒在滩上。
明炤寻到的消息,在第二日就传回了范阳。第三日,她人也被送到傅府了。
不过一年的辰光,明炤丰润的脸颊清减了许多,显出了小小的下巴,和一双莹润的杏眸。更关键的是,那无忧无虑的眉眼,不知何时竟是染上了清愁。哪怕是见着令嘉时露出的笑容都显得单薄。
她身上定然发生了什么变故。
然而从雍京送来的信中,却是说她一切都好。
令嘉不由生出疑虑来,但这份疑虑还得放在心疼后面。
她走上前,摸着明炤的脸,心疼道:“怎么瘦了这么多?”
明炤摇摇头,没说话,一副落落寡欢的样子。
傅家几口人面面相觑,都看出了彼此的不忍,最后他们一致看向了令卓——总是要有人出来唱黑脸的。
令卓抽了抽嘴角,最后还是咳了一声,引来明炤的目光后,肃色道:“四娘,你给我跪下。”
语气太凶了!
令嘉不满地瞪了令卓一眼。
令奕则是眼疾手快地在明炤跪下前,在她身前加塞了一个软垫。
令卓差点没叫这对不靠谱的弟妹给气得破功。
所幸,明炤还算有眼色,乖乖跪在了软垫一边的地上。
令卓冷着的脸缓了些,他同明炤说道:“这次为了寻你,我们家先是搜罗慈恩寺——为着这个你祖父还特意进宫求了官家恩准,还有你三哥为着寻你,一路上跑死的马都有三匹。还有你娘,她在收到消息后,亲自带人去搜寻,三四日不曾合眼,收到你的消息后就晕了过去,现在都没醒来。还有其他人,具是为你挂心不已,为着寻你这些天往来的书信比去年一日都多。累得家中如此兴师动众,四娘你可知错?”
明炤低着头,眼泪一滴一滴溢出眼眶,滴落在地上,低哑着声音应了一声“知错”。
令卓对她的态度还算满意,说道:“既是知错,那就罚你在家庙里抄一百遍《孝经》,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出来。”
傅家小娘子没有棍棒的惩罚项目,以抄书论,一百遍的孝经,少说都要一个月,再加上一个家庙的清苦,可以说是极重的惩罚了。
明炤毫无二话地应下。
“等等,”令嘉拦住了明炤,说道:“三哥,四娘才病过一场,又奔波了一天,还是先修整一晚,明日再受罚,如何?”
令卓也是亲爹,见着明炤那毫无活力的模样,哪里还看不出她的异常,他蹙了蹙眉,应了下来。
令嘉带着明炤去了她的院子。
明炤并不长住范阳,但傅府中依旧常备她的住所,一花一木具是按着她的喜好来的。
进了内室,令嘉见明炤仍是一副不声不响的模样,心中又是心疼又是担忧。
她挥退了下人,柔声问着:“四娘,你到底是遇着什么事了,不能同小姑姑说嘛?”
明炤红了眼眶,却没说话。
令嘉不以为意,依旧轻声细语地哄道:“是祖母给你备下的郎君不喜欢?还是又在同你娘赌气?亦或者是相念小姑姑?……”
明炤忽然说道:“小姑姑,宋如芳死了。”
宋如芳是去年春日宴上被指给太子的三个良娣之一。去年五月和王文蕙一道传出的喜讯,她的孕讯晚于王文蕙,生产却提前了,今年二月产下了太子的长子。不过运道不好,今年四月里就因产后发病去了。
但听到明炤这句话,令嘉登时就有了一种微妙的预感。
下一刻,明炤抬起头,眸中含泪:“小姑姑,是我害死了她。”
第133章 梧桐旧府
“三月里,东宫开满月宴,伯母带我参宴。宴上伯母去寻公孙良娣说话的辰光,宋如芳刻意使人往我裙上泼酒,我气恼不过,就把她的裙子给踩破了。太子妃令我们去换衣服。但我依旧气不过,所以趁着换衣服的功夫,我把宋如芳的香囊给偷了——她惯有胡臭,禁不起汗,身上离不得香囊,我想叫她丢个丑。”
“换好了衣服,我本是要去寻伯母,但给我引路的使女被宋如芳收买,想把我往男席那处引。我看了出来,就把她甩开。就男席附近的园子里,我撞见了太子在和一个人说话。我……我……我……”
说到这,明炤她的声音颤了起来,连带着手都在颤动,只垂着眸低泣着,再说不下去。
令嘉知道重点就在这处,但却没有催她,只是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摸着她的头顶,安抚道:“四娘不要急,慢慢说,不用怕……”
明炤终是啜泣着继续说道:“我刻意发出了声响引来了太子的注意,再把那香囊抛在了地上,偷偷地走了……再过不久,她就死了。”
令嘉可以清楚地感觉到明炤的手心在冒汗,冷汗。
“你觉着她的死和那香囊有关?”
“不是生病,她根本不可能是因为病死的。”明炤泣声道:“满月那日,她那么神气,那么讨厌,一点都没有病的影子。所谓的告病,不过是因着我偷了她的香囊,为了保下颜面才起的。”
“也许只是东宫的妻妾之争而已,许是太子妃想要她的孩子……”
明炤依旧是摇头,“不会是太子妃的,太子妃要的一直是蕙姐姐的儿子。宋如芳死后,他的儿子被送给了公孙良娣……是太子,一定是太子。那个时候他笑了,我看到他笑了……他一定是起了杀心……一定是他……”
她没有告诉令嘉的是,那日她放下了香囊后,并未离开,而是偷偷地避到了树上窥视。她亲眼见着太子看了那个香囊一会,忽然笑了两声,那笑声阴森而幽冷,一点都不像是平日里宽厚温和的太子能发出来的。明炤被这吓得在那树上瑟瑟发抖了许久——哪怕太子都走了,她也不敢下来。
那个时候的她就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而宋如芳的死正是对这预感的证实。
这个时候,明炤的情绪已经有些失控,话语也失了条理,只捉着令嘉的手,极力向她重复道:“小姑姑,你信我,就是太子做的。”
令嘉迟疑了下,还是点头应道:“我信你,我信你。”
这话倒不全是哄骗明炤的。
宋如芳的死若是出自人为,排除掉利益之争,那她也是再想不出其他可能。这种情况下,明炤提出的太子,就是唯一的选项了。
连着受了三个月的内疚、恐惧的折磨,如惊弓之鸟一般惶惶不安,却又不敢同任何人说,如今得了最亲近信赖的小姑姑的肯定,明炤一下撑不住,大哭了出来:“我不知道她会死,我只是想叫太子觉着她不规矩,讨厌她而已……我没想叫她死的……”
她紧紧地攥住令嘉的手,泪眼婆娑地看着她,向她哭诉道:“小姑姑,我认识宋如芳那么多年,她再坏再讨厌,我都没想过叫她死。”
令嘉当然知道自家侄女的性子,活泼开朗,善良体贴,就像一个小太阳,温暖而和煦。在雍京的权贵圈里,令嘉的美貌不足以叫所有人都喜欢她,明炤的笑容却能通吃各家。在她的世界里,鸟语婉转,花香芬芳,灿烂的春光处处可见。哪怕是同人生气,也不过是偶然的一阵小雨,雨后又是天晴,如何容得下那些幽深、灰暗的算计?
只是经此一事,无论如何,那无忧无虑的世界都免不了添上一道阴影了。
看着明炤惊惶不安的苍白小脸上沾满了泪,令嘉替她拂拭眼泪,满怀怜惜。
“四娘,宋如芳的死,你只是给了引子,是太子动的手,他当是主因。”
宋如芳的命是丢的冤枉,但明炤也是无辜,说到底不过是太子造的孽罢了。
“我有错,是我害死的她。”明炤并未信服令嘉的开脱。
令嘉了然她的难以诉人的歉疚,想了想,放柔了声音说道:“你是有错,但无论如何,人死都是不能复生,四娘你再懊悔内疚也是无益,只能就此记下,往后记着谨言慎行就是了。只是若再为此神伤过度,以至于家里人忧心,那就错上加错了。这段时日,你抄完《孝经》,便再抄一篇《华严经》,抄完后等中元那日,我陪你祭给宋如芳。若还是心里放不下,往后每年祭祀都给她祭上一份,算作赔礼吧。”
一遍《华严经》抵得上一百遍的《孝经》的四倍了,然而明炤自不会嫌多,噙着泪连连点头。
把发泄过后,终于露出倦色的明炤哄睡后,令嘉一出门,就见到了等候在明炤院外的令卓、令奕、明轺。三人多有相似的面目上,是如出一辙的忧心。
令嘉冲他们点点头,说道:“已经说开了。”
“四娘究竟遇着什么事?”明轺面带忧虑地问着。
明炤可以说是,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性情大变的。明炤离家后,他和明炤都快把明炤前些时日遇见的事翻遍了,依旧没发现她遇着什么事。
令嘉言简意赅道:“她无意中撞见了东宫的阴私事里,漏下了宋良娣的香囊,叫太子误以为是宋良娣,最后害了宋良娣的性命。”
其余三人脸色具是变了。
令卓肃色问道:“是什么阴私事?”
令嘉苦笑道:“四娘说她那会根本没留神听。”
“……”
几个人面面相觑,全都无语了。
这罪受的,未免也太糊涂了。
“眼下太子应是不知是四娘,但四娘面浅,瞒不住事,如果哪日进宫显了出来,那就不妙了。还是让她在范阳留一段时日,等事情过得久了,再送她回京。”
闻言,令卓却是蹙了蹙眉,想说什么,但终是没说出来。
令嘉回到王府时,萧彻还没回来。
自打天候入了夏,萧彻就日益忙碌起来,王府里许多神色肃然的官员进进出出。萧彻也是时常出城巡营,许多次都是夜宿城外。
作为萧彻的枕边人,令嘉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一场战事将要兴起。为此,她等闲都是不打扰萧彻的。再加上令嘉在忙明炤的事,两人好些时日都不曾见过。
今日回府,她却是刻意令人去寻了萧彻,让他有空回王府一趟。
晚膳时没见着人,令嘉本以为这事要放到明日了,不曾想睡到半夜竟又叫人给推醒了。
萧彻竟是赶在这漏夜时分回来了。
令嘉披着外衣,打着呵欠下了榻,怀着一肚子的起床气,待借着晕黄的灯火,见着那面上带着些许倦色的人,又转做了心疼。
萧彻正当盛年,精力充沛,便是一个日夜不合眼,看着都是神采奕奕。若非真忙碌到极致,又怎肯在面上显出来。
她挥退使女,亲自上前替他褪下被露水打湿外袍,埋怨道:“我不都说了让你闲裕时回来,又不是多着急的事,放在明日后日都可以,何必叫你赶着夜色回来。灯火照得再明也不比日光,夜里纵马总是危险的……还有夏中夜色清冷,你怎么也不添件篷衣?莫以为内力高就不会感上风寒了……你身上怎么有股硫磺味,你是不是近过军器监的火器?那玩意危险得紧,你莫要让它近身,要试令手下人试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