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历代开国皇帝里数,太.祖虽出身不高,但生得倒很是俊美,若非如此,他也不大可能叫富豪人家出身的太穆皇后一眼看中,招为赘婿。反倒是太穆皇后,容色清淡,不过中人之姿,实在算不上美人——太穆皇后招婿的目的可能就是为了改善下代颜值吧。
太.祖其余的儿子不知道,但德宗……乍得一眼看去,令嘉差点以为那是个穿了男装的女郎,眉目柔美,姣好若女。德宗年幼病弱,太穆皇后为给他祈福,将他扮做女郎养了许久的传言还是有些可能的嘛。反倒是庄懿皇后,浓眉大眼,颇见英武之色——男生女相和女生男相,世间姻缘果然奇妙。
再看英宗和宣德皇后,英宗生得比他父祖都要俊美,一双多情的桃花眼里笑意深深,哪个只是幅画像,都叫见惯了美色的令嘉眼前一亮。比起一位英明的君王,他更像一个多情的公子。许皇后生得一双与公孙皇后、萧彻极为肖似的凤眼,同样的凤眼,在公孙皇后身上是温柔的春风,在萧彻身上是冷冽的冬雪,在她身上却是秋日的深水,秀丽的五官一片沉静——爱笑的和不爱笑,也算互补了。
令嘉忍不住偷偷瞥了眼萧彻。
萧彻一下就抓住了她的眼神,“看我做什么?”
令嘉冲他笑了笑,“只是觉着,殿下与先帝、先皇后都挺像的。”
她原本觉得萧彻长得更像公孙皇后,如今看了画像才发现,他的五官其实更像英宗,只是生了双凤眼,神韵气度都随了宣德皇后的沉静。皇帝其实也挺像英宗的,可惜他现在蓄了须,美色被削去大半,又是个英朗爽阔的性子,与萧彻性子大相庭径,看着与萧彻反倒不大像。
萧彻听到此,却是怔了怔,他抬眼去看英宗和宣德皇后的画像,目光复杂难言。
令嘉与燕王两人并肩,依次向着祖先行两跪六叩之礼。行礼的姿势一丝不错,举手投足皆见默契,恍如心有灵犀。
也就画像里的人知道,这二人的心离得多远。
貌合神离的他们,尚不知道,多年之后,他们的画像也将悬列在这里,成为后人津津乐道的传奇故事。
第24章 番外 南乡子
有一日,令嘉忽然说道:“你说我会不会比你早死?”
正在看书的萧彻头也不抬地问道:“怎么这么说?”
令嘉说道:“你看,你家先辈,但凡是登了帝位的,个个都是妻子早逝的鳏夫命。以此推之,我大约也是要比你早死。”
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萧彻闻言,放下书,皱着眉朝令嘉道:“胡说八道,母亲、祖母她们逝世,皆非一朝一夕之故,你身子好好的,哪那么容易早死。”
令嘉伸手抚了抚他冷峻的眉峰,笑意盈盈道:“生死有命,命这种东西哪里说得准。若是我果真先你而逝,我的画像就要劳烦你帮我画了。挂在太庙里叫后人知晓,我为了他们的容貌做了多大的贡献。”
萧彻斜眼看她,“你不是一向嫌弃我画人画得不好嘛?”
闻言,令嘉露出狡黠的,得意的笑:“那是你画别人,画我自是不同。”
她自有得意的底气,画者画人,因情而生神。萧彻画什么人都无神,唯独在画她时,不假思索,已是栩栩如生。
萧彻有着被点破心思的狼狈,可是看着她的笑,心如鼓擂。
他骗不住自己,这就是情动。
……
延章殿里,萧彻自梦中转醒后,怔然许久。
梦中笑颜犹在眼前,醒来只得一室凄切。
半晌过后,殿外值守的安石听到动静,悄声走进,低眉问安。
萧彻忽然说道:“今年是哪一年?”
安石愣了愣,但仍低眉答道:“嘉安十一年。”
萧彻默然。
嘉安,嘉安……
这本是他为病重的妻子祈福,所定下的年号。
可在嘉安元年,她依旧去了。
好一会之后,低着头的安石听到萧彻道:“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话中带着“不知今夕何夕”的惘然。
殿内寂然许久,萧彻忽然说道:“备驾,去太庙。”
安石有些为难地说道:“官家,殿外正下着秋雨,寒意正浓……”
萧彻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他御极数年,身上威势远胜当年,偏偏少了曾经的笑容来做粉饰,更显不近人情。
安石不敢再劝,只得出去吩咐。
到最后,萧彻甚至没耐心去等肩舆备好,单就宫人撑的伞,往太庙去了。
太庙外的古柏葱郁一如当年,太庙里的祭台上已是悄然添上新的面孔。
他的母亲,他的父亲,以及他的妻子。
萧彻凝望着最后一张画像,默然无语。
画像上的女人,同她的先辈一样,身着五彩翟衣,头戴龙凤珠翠冠,生得美丽绝伦,唇畔含笑,眉眼轻盈,灵动鲜活。只以颜色论,历代皇后里,她是生得最美的那个。
同样的画像,他前前后后画了十几幅,她挑了又挑,最后才勉强挑出这幅。就这样,好觉得他画得不够庄重,太过轻佻,全然不知自己一辈子都没和庄重这词有过关系。
萧彻知道,往日她碍于面子不好彰显,其实是挺自得于自身容貌的,随身带着面镜子,时不时就要欣赏下自己的容色。
天底下美人无数,要寻出比她更美,还有可能,但要寻出比她更自恋的,怕是难了。
萧彻唇间含着浅淡的笑意,不禁朝画像上的笑颜伸手,似是想要摸一下她唇边的笑,待触到画卷粗砺的质感,他才如梦初醒。
摸着画卷的手紧握成拳,其上青筋暴起。
他将前额抵在画卷上,褪去天子的威严,显露出凡人的软弱无力。
太庙之外秋雨淅沥,模糊了庙内的一声轻语。
“令嘉,我后悔了。”
泪咽却无声,只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
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檐夜雨铃。
第25章 拜见长辈
拜完太庙,令嘉已是脸色发白——累的,还好丹姑极富先见之明,给她上妆时上足了胭脂,这才确保了她仪容不失,不叫外人窥去她的疲累。
只不过面上再鲜亮,在细微处仍是瞒不了人,比如她虚软的步伐。
燕王停下脚步,朝她伸出手,正准备说什么。
令嘉却是不等他开口,就自觉地把手搭了上去。
燕王无语地看她,他原还想着以二人情形,她会很有气节地拒绝。
令嘉坦然回视,她现在腰酸腿软,头晕眼花,泰半都是因他之故,借借他的力,也是理所当然。
再说,他们二人在外扮作恩爱,固然是为燕王的谋算做了伪饰,可于令嘉,也绝对是有益无害。
这个男尊女卑的时代,三纲伦常之下,女人只能依附男人,女人的地位,便也取决于男人。
如同凌霄花依托在树上,她过得如何,一是取决于那树有多旺盛,它越旺盛,凌霄花能吸取的养分就越多,二便是看那树愿意分多少养分给这花。若是二者兼得,那凌霄花自然开得娇艳灿烂。若是倒霉得二者皆无,那便是慢慢枯萎。
闺阁少女的出嫁,便是一次移植,从父亲这棵旧树,移到丈夫这棵新树上。
令嘉在父亲庇护下,过得富贵尊荣,但出嫁后,她的体面便全看燕王。
燕王待她好,那自然是万事皆善。但若燕王冷落无视她,那么不管她的家世有多显赫,她的容颜有多么美丽,她依然是为世人眼里的失败者。
好比太子妃梁氏,尽管出身低微,膝下无子,还遭皇帝嫌弃,但有太子对她的看重在,下面的皇亲诰命,在下面的宫人奴仆,哪个敢怠慢她。
令嘉十分清楚这条自古有之的潜规则,也正因此,昨日晚上,哪怕困得眼都撑不开,她都强打着精神和燕王把房给圆了。
燕王长相俊美,身材健壮,癖好正常,忽略他一般的技术,以及更加一般的态度,床笫之上,还算可以。
所以和他亲热,也算不得难事。
——即使,她一点也不喜欢这个人。
令嘉神色平和,目光邈远。
燕王唇畔含笑,目光漠然。
两人肩倚着肩,手牵着手。所谓貌合神离,不外如是。
拜完太庙,便要去拜舅姑。
皇帝勤于政事,这个时辰还在两仪殿处理政务。不过虽然繁忙,他也惦记着新婚的儿子,特意让内侍传了口询,让燕王和令嘉两人先去宣室殿,他晚点会过去。
宣室殿内,公孙皇后看到燕王和令嘉联袂而来,二人外表般配,姿态亲密,如明珠美玉,交相辉映,纵使知道这份亲密之下,真情假意,不知几许。仍禁不住露出欣慰的笑容。
殿里,除了公孙皇后,还有贵德贤淑四妃,再往下便是太子妃和五位公主。
燕王和令嘉先是给公孙皇后行拜礼。
公孙皇后受完礼,牵起令嘉的手,柔声说道:“以后五郎就托你照顾了。”
令嘉低头,乖巧地应是。
从公孙皇后的角度,正见着她洁白修长的脖颈……以及脖颈上被好几层脂粉抹过,但依旧没被全然掩去的红痕。
公孙皇后目光复杂地看向自己外表温文尔雅的次子。
应该说到底是男人嘛!在这方面,真是天生的禽兽。
在皇后之后,便是四妃。四妃既非嫡母,亦非生母,令嘉无需向她们行大礼,但基本的见礼还是要的。
皇帝后宫妃嫔不少,但多身份不高,而能长久得宠的更是没有——不计公孙皇后的话。故而四妃得封,皆是以子嗣获封。
宋贵妃生皇帝次女临川公主,和六子楚王,是宫中仅有的在皇后之外生育一次以上的后妃,故而恩封贵妃。四妃之中,宋贵妃出身最卑,当年能够获宠,全以容色之故,她的美貌自是不难想象。
叫令嘉来说,仅以容色论,宋贵妃堪称后宫妃嫔之首,即便是她亲婆婆公孙皇后,也要输她几分艳色。
只是这般美丽的宋贵妃却是衣裙简素,她神色淡淡地叫宫人送去见礼,便垂下眸,不再言语,很有些木头美人的意思。
宋贵妃之后便是生育了皇三子鲁王的张德妃,她面带笑容,看着要比宋贵妃温和许多,而在对上令嘉时,那份笑更是多了许多善意。和宋贵妃连在一起,到叫令嘉享受了一出冰火两重天。
令嘉对张德妃的态度倒是理解。
她和令嘉母亲张氏同是出自河间张氏。只是令嘉母亲是张氏的嫡脉嫡女,而德妃却只是旁支庶女,一姓而出,身份却是天差地别。令嘉母亲风光嫁与信国公做正妻,而德妃却因家族的前途,被送入当时还是一介亲王的皇帝后院,做了个没名没分的侍妾。
张氏在给女儿介绍宫中形势时,提起这个族妹,她默然许久,最后叹道:“出阁前,她的性子最是温柔,与我交好,但现在如何……我也说不好。”
宫门深深,亲缘皆断。
傅家手掌北疆兵权,张氏作为他妻子,不好与后宫妃嫔深交,尤其是有子的,而张德妃也知晓此事,故而两人的接触也只保留在宫宴上,偶尔对上的几个眼神。
张氏心里依旧记得少时那个害羞的小妹妹,但却已不敢叫女儿对她失了防心。
张德妃之后便是生育了皇四子越王的郑贤妃,郑贤妃出身荥阳郑氏,只是与张德妃相似,皆是旁支庶女出身。只是她的态度却不像张德妃那么友善。
她一双眸子在令嘉和燕王身上打量了一番,赞道:“这般俊俏登对的人物,我这辈子也就见过两次。亏得娘娘能得其一承欢膝下,当真是好运气。”
话是对着公孙皇后说的,称赞是冲着令嘉和燕王去的,但她的眼风却是飘向对面的宋贵妃,带着意有所指的讽意。
宋贵妃的独子楚王品貌不逊燕王,正是去年成的亲,一成亲就被皇帝下令就藩。
宋贵妃垂眸,对那眼风恍若未见,对那讽刺也是充耳不闻。
但宋贵妃所出的临川公主却没这么好脾气,笑着刺道:“德母妃羡慕母后,何不父皇求情,让四弟回来一趟,也好叫母妃一尝天伦之乐。”
郑贤妃拉下了脸。
越王在藩地数次游猎不避禾苗,被手下官员阻道劝谏,越王一怒之下就将这名官员打死。皇帝听说之后,一怒之下,削了越王手上的实职。此后更是拒了越王多次回京探视的请表。
所以,自越王十五就藩以来,郑贤妃十几年竟是没见过这个唯一的儿子一面。与她想比,贵妃德妃好歹四五年还能见一次儿子。
临川公主这话正戳在郑贤妃的痛处上。
郑贤妃虽然封号是“贤”,但脾气却不怎么贤,当即假笑道:“四郎不肖,被罚本是应该,我哪有那脸面去向官家求情。倒真羡慕宋姐姐,六郎贤明能干,手下官员皆是交口称赞,我之前还听着官家夸他‘不坠长兄贤名’呢。”
临川公主面露怒色,她也被戳到痛处了——她的胞弟楚王自幼就被皇帝出继给无子早逝的明烈太子,虽还养在膝下,但名分约束下,对着生母,都只能客客气气地叫一声“娘娘”。
想必临川公主的怒形于表,宋贵妃依旧面色淡淡,仿佛被提到的不是她的亲子。
临川公主正要反怼回去,却听首座一句:“够了。”
却见公孙皇后脸上的笑容已是淡下。
“二娘,贤妃是你长辈,长幼尊卑的道理都忘光了?”
临川公主面带不服,正欲反驳,却被身侧的宋贵妃在宽袖之下一把掐住了手。
这一下用足了力道。
“……是。”
最后,临川公主还是低了头。
公孙皇后又看向郑贤妃,皱着眉道:“阿郑,我知你心里有怨,但你和小辈置什么气。”
郑贤妃幽幽道:“圣人子女皆在身边,自然是好脾气。我却是个暴脾气的,只管自己快活,那管什么长辈小辈。”
她倏地起身,朝宋贵妃嘲讽一笑,甩袖而去。
宋贵妃漠然收回视线,恍若未见这一笑。
她知道贤妃是在嘲她软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