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也太放心了吧!
然而,眼前这张精致眉眼,一颦一簇,鲜活明丽,半点看不出伪色。
段大夫人心中一叹,说道:“这担心那些使女笨手笨脚,不够机灵,七娘你用着不顺手嘛?”
令嘉不以为意道:“不过做些小活而已,又不用她们贴身伺候,纵使笨些于我也无妨总好过现在没人可用。再说姑祖母的治家之风我还不知道,你们家里的使女再差又能差到哪里,大表嫂可不许再找借口搪塞我。”
段大夫人闻言,不禁暗赞令嘉年纪虽小,但这份睁眼说瞎话的功力着实不差。傅家老宅可就在燕州城中,傅成章夫妇可留了不少心腹老人在这,下面部曲众多,哪里缺得了傅家七娘子的人手。
心中虽知令嘉是在示好,但这份示好太有诚意,段大夫人终是动容,应了下来,“……七娘你有什么要求不妨说下,我回去看着给你挑些人过来。”
令嘉这才重新露出笑来,张口就道:“我的要求也不多,长相要俏丽的,安静不多话,熟悉这边人情关系的……”
至此为止,这些条件都很正常,直到——
“……最重要的是,”令嘉肃色道,“要直到怎么照顾狸奴。”
“……七娘你养了狸奴?”
“对啊!”令嘉语声温柔,“养了三年多了。”
闻言,一直无视令嘉的段英终是忍不住朝她脸上看了一眼,目中带着诧异和狐疑。
令嘉目光似是不经意地对上段英,正巧捕捉到她的诧异,唇角的笑上扬了几个弧度,原来亲切柔和的笑里陡然间多了几分挑衅。
段英下颌猛地收紧,露出防备的姿态,像是突然遇到天敌的云豹。
令嘉见状,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对着段大夫人,又是那个言行得宜又不是亲切的燕王妃。
段大夫人心思多放在令嘉的话上,不曾留意到这二人之间的眉眼官司,只略带好笑地想着,到底还是年少,再是聪慧能干,也少不了玩心。
说定之后,令嘉似是突然想起什么,又道:“帮人帮到底,大表嫂不如再帮我一事,如何?”
段大夫人自然不会不应。
“我打算将王府重新整修一遍。但燕州城中多为军户,我不欲从中征调工役,准备出钱雇佣,但我不知燕州行情,担心有人以我名义欺下,所以需要两个懂行的人去监制,大表嫂可能给我推荐几个人。”
“这等小事,我自然不会不应,只不过……”
段大夫人语含试探,“王府重修期间,于起居多有不便,王爷不介意?”
令嘉轻笑道:“殿下居所在前院,我要修的只是后院,妨碍不到殿下多少,他自然不会介意。”
段大夫人目露了然,当即应下:“既然如此,那七娘就等着吧,明日我就派人过来。”
令嘉颔首道:“麻烦大表嫂,还有——”她看向段英,终是在重遇后的第一次唤她,“英娘。”
段英也终是在今日的第一次正眼看向她。她抗着身侧段大夫人飞来的眼刀,定定地看了令嘉好一会。
令嘉脸上的微笑纹丝不动。
段英轻嗤一声,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了。
段大夫人尴尬万分。
令嘉笑着摇摇头,感慨道:“英娘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啊!”
话中带着淡得叫人听不出来的羡慕。
第84章 不亦恶乎
段大夫人和段英离去后,醉月不解地问道:“王妃不是准备写信去向夫人要人手嘛,怎么又改了主意,向段大夫人要人?这批人可是要进后院的,但凡有差错,处置起来可麻烦多了。”
醉月没说的是,内院伺候的下仆位置敏感,倘若有不忠的,那就麻烦多了。
令嘉揉了揉笑得发酸的脸,给丹姑递了个眼神。
丹姑只得替这位惫懒的娘子开口回答:“王妃这是在对外彰显对段家的亲厚呢!”
而又有什么比将段家下仆收入内院伺候更能显出令嘉对段家的信任和亲近呢?
傅家与段家是累世之交不错,但在旁人眼里到底还是两姓。在这时,令嘉这位新上任的燕王妃表现出视段家如娘家的态度,却正能对外显示两家之亲近。而令嘉的亲近,对于被那尴尬的外孙牵连甚深的段家而言,也正是一颗定心丸。正因此,段大夫人是绝不会让这批送来的婢女出差错的。
闻言,醉月却越发困惑,“我们府上与段家不是累世情谊,一向亲厚的很嘛,大郎君还娶了大少夫人了,何须王妃再来作势?”
丹姑脸色顿变,不禁看向令嘉。
令嘉并未作色,只揉了揉眉心,带着淡淡的疲倦说道:“醉月说的没错。”
醉月得到一句似是而非的肯定,心中困惑未解,可在丹姑严厉的眼刀下,还是闭上了嘴,默默退下。
醉月退下后,令嘉笑了笑,说道:“醉月生得一双勘破假象的慧眼,这是好事,丹姑不必苛责她。”
丹姑劝道:“娘子,当年哥舒小娘子的事,并不是你的错。”
令嘉摇头道:“父母之过,我作为子女,岂会无责?”
丹姑欲言又止,令嘉却已摆摆手止住她的话,显然是不愿再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她转而说起段英,“丹姑你看我那侄媳如何?”
说到“侄媳”二字时,她语声扬了扬,刻意添了几分嘲弄的语气。
丹姑有些无奈道:“王妃何苦再去招惹大少夫人?”
令嘉挑眉道:“我方才有做什么嘛?”
丹姑重音喊道:“娘子!”
她方才就站在令嘉身侧,对这二人神态,看得远比段大夫人分明。她是自令嘉出生起就开始照顾她,对她幼时与段英的几番闹腾自是一清二楚,她岂会看不出来方才令嘉是在刻意挑弄段英的情绪。
令嘉轻哼一声,说道:“我不过试探一下罢了,现下看来,她还是半点长进也无。躁性刚烈,倔强固执,半点宗妇风范也无,也难怪爹要特意扣住三嫂,让我过来试试她。”
丹姑无奈道:“王妃,公爷只说让你教导下大郎君,可没有让你去寻大少夫人的不是。”
令嘉嘲道:“爹那个人说话向来是九曲十八弯的,非得人绕着弯子去猜那意思。若真是大郎有问题,这里有三哥、六哥在,又哪里轮得到我来教。既是让我来教,那自是后宅里的问题。既是后宅之事,我直接去找正主就是了,何必再拐个弯呢!”
说着说着,她又摇头道:“大郎也真是的,段家嫡出女儿八个,和他年龄相近的足有四个,也不知他怎么就偏偏看上了脾气最倔,骨头最硬,还是最离经叛道的这个?但凡选个正常些的,哪怕是像三嫂那样的,都不至于惊动我爹。”
丹姑问道:“王妃既是这样想的,当初又何苦应下大郎君的请托,替他游说公爷和夫人向大少夫人提亲呢?”
段英和令嘉交恶在前,以张氏对令嘉的疼爱,哪里肯聘娶段英来做傅家未来宗妇,这是生怕令嘉在她百年之后过得太舒服啊。而在张氏之外,段英那些出格之行,傅家也是知道不少,不至于心存偏见,但对于选她做宗妇,肯定是心有忧虑的。
若非后傅明炤请动令嘉去分别游说傅成章与张氏两人,他和段英的婚事成与不成还是两说。
令嘉沉默了好一会,方才说道:“大郎能看中段家的女郎是他的运气,我好歹是做长辈的,自然是要成全他,也省得我们家再出一对心不甘情不愿的怨偶。”
丹姑自然知道令嘉说的“心不甘情不愿的怨偶”说的是谁。
傅家子弟婚事都不由己。令嘉二哥令安娶公孙氏,三哥令卓娶柳氏,皆由傅成章做主定下,连张氏都没有置喙的余地。四哥、五哥若在想也是逃不过类似的命运。即使是令嘉的婚事,张氏千万分的不满,最后依旧没有逃开傅成章的算计。
像这种包办婚姻的质量如何,着实要看些运气。运气好些的,像令安和公孙氏这对,相敬如宾,运气差些嘛,就是令卓和柳氏那对,怨偶成双。最惨的是,傅家在张氏影响下,不兴纳妾,以至于即使相看两厌,也只能继续看下去,还不给洗眼的机会。
令嘉至今记得她小时候,她三哥令卓因与柳氏性格严重不和,在三嫂还怀着明炤时,动过纳妾的心思,被柳氏知道,一怒之下,大打出手。令卓因柳氏怀孕不好还手,却不料柳氏在孕中身体依旧强健有力,于是扎扎实实地挨了七八个巴掌和十几个窝心拳。令卓一怒之下顶着一张青青紫紫的连傅成章和张氏都认不出的脸跑到他们面前说要和离,结果又被傅成章和张氏联合又揍了一顿。
和离之事最后自是不了了之,但夫妻情谊也不剩几分了——原也就没几分。
柳家与段家不同,是燕地在傅氏之后新起的家族,当年范阳城破,城中人死了大半,范阳几乎沦为空城。英宗为了重建范阳城,从附近几州迁了六万户人家过来,柳家是其中之一。这些新的家族与傅家干系不深,但却在傅家势力中空之时,成了燕州军队的中流砥柱。
傅成章回到燕州之后,对这些新的军户多有笼络,在段家的联络下,柳家是最先向他示好的人家。傅成章为表诚意,这才订下了令嘉三哥和柳氏的婚事。傅家需要柳家的力量来维系对燕州的掌控,而柳家也需要傅家的名望来提升门第。
因此,纵使令卓和柳氏视彼此如仇雠,令卓一月三十天,天天住军营,她三嫂则是素色不离身——那是燕地守寡的女人特用服色,但他们依旧不能和离。
有这般惨烈的案例在前,令嘉六哥令奕对婚姻生活产生强烈恐惧,以至于在傅成章给他挑好对象时,他轰轰烈烈地闹了一场,被傅成章打得半条命都没了,也依旧不肯松口娶人。最后傅成章在“失去一门姻亲”和“失去一门姻亲加一个儿子”之间两权相害取其轻,这才有了令奕这些年的自由。
如不出意外,令嘉那四个侄子的婚姻应也是不得幸免的。尤其是明炤,他身作嫡长孙,是最不自由的那个,在他还没投到公孙氏的肚子里时,傅家嫡长孙与段家孙女的婚事就已被定下。全天下的女人多如无边芳草,但打他出生起,就注定只能在段家那一小块园子里挑。这等身不由己的情况下,他正巧能看中段英,也不得不说是他运气好。
令嘉只希望明炤运气能再好一些。
丹姑微微一笑,“王妃当日既然选择成全大郎君,今日又何必反复。”
“我没打算反复,我只是……”词穷了一息,令嘉终是想出了精准的说辞,“我只是见不得她痛快。”
“……”丹姑抽着唇角道:“王妃,翻过年你就十八了。”
别再这么幼稚了!
令嘉略带不愉地应道:“知道了。”
令嘉其实也挺奇怪的,这么些年,段英长相变了许多,但奇怪的是,无论她怎么变,她那眉那眼似乎是全然朝着她讨厌的那个方向变。让她看了就打从心底地不来劲。这天下间,怕是再找不出一个比段英更能招她不喜的人了。可惜这么个人却偏偏成了她的侄媳,最可恨的是,这还是她一手成全的。
想到这,令嘉就由衷后悔起自己当年答应明炤答应得太轻便,怎么着也得让他上个刀山,下个火海,趟个油锅什么的。
第85章 女曰鸡鸣
申时三刻,令嘉正用着晚膳,萧彻突然过来。使女们见怪不怪地往桌上添了几道早已准备好的菜式。
依照习俗,夫妻都是这各自住用膳的。但萧彻大约是觉得令嘉这边的厨子更对他胃口,时不时就会到她这来蹭饭。以至于这边的厨房每次给令嘉备膳时,都会自觉地为萧彻准备一份正常口味的。
如此多次,令嘉也只能默许了这位餐友的存在。索性,萧彻严格遵守“食不言”的规矩,一餐下来,近乎无声,故而他的出现才显得没那么难以忍受。
令嘉胃口小,但吃得也慢,故而她几乎是和萧彻同时停下银著。
萧彻看了令嘉面前的几乎没动的饭食一眼,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膳后,令嘉原是要窝在榻上,盖着暖融融的毯子,抱着福寿,翻些话本来做消遣的。可惜萧彻觉得这不利于身体,硬是要拉着她出去散步,绕着殿外里走一圈散步。
说来,虽然定安殿是赶紧赶慢赶出来的,但整座殿宇布局精致,丝毫看不出赶工的迹象,行廊边的草木葱郁而齐整,四时之花齐备,纵使如今入秋,依旧不见凋敝。与后院其他荒败的院落却有天壤之别。
由此可见,对于荒芜的王府后院,燕王殿下非不能,实不愿也。
金乌将近西落,余晖有气无力地斜过廊檐,在两人身后拖出两道平行的尾影。
“今日段大夫人来看你了?”萧彻起了个话头。
“殿下不知道?”这是令嘉的反问句。
“你们说了什么?”萧彻再接再厉。
“说了些殿下不感兴趣的事。”令嘉敷衍道。
“……你且说来听听,感不感兴趣我自己会判断。”萧彻还在挣扎。
令嘉终是忍不住问道:“殿下手上事务处理完了?”
前些时日不还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的嘛?怎么突然就可以闲得没事找事了?
萧彻很认真地答道:“急的都处理完了,剩下的都是可以先缓缓的事。”
闻言,令嘉奇怪地看了萧彻好几眼,然后才道:“在殿下手里,竟还有能缓缓的事?”
萧彻眼也不眨地说道:“一张一弛,方为正道。”
这话听着仿佛先前在京中,一天到晚都泡在书房里,不知道在搞些什么事的人不是他一样。
令嘉挑起眉,斜着眼,似笑非笑地睨了萧彻一眼。
这一眼,眼波流转,潋滟生辉,萧彻有些受不住,稍稍侧过脸,避开了些。自令嘉视角看去,他的半张脸正对准了夕日方向,脸上五官一片模糊,可侧面轮廓却又在光影的勾勒下,清晰优美。
令嘉双目叫逆光闪了一下,正正错过了萧彻脸上忽起的红潮。
静了一会,萧彻很有一些不自在,偏偏又不愿叫令嘉看出,便状似自若地提起另一个话题:“你从安石那拿了王府布局图,可是王府哪里不合你心意,欲整修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