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卓斥责道:“六弟,你莫要无理取闹。傅家子嗣再难堪也强于一介归化狄人之子百倍千倍。”
令嘉则是解释道:“只说是外室子罢了,后来肯定要出继承祧的,无论如何,他都会是记载族谱上的傅家子,不会有人敢说嘴的。六哥,我知你是重道义而轻富贵的人,只是富贵二字远不止锦衣玉食。信郎若是傅家子嗣,他将来若是从武,我们家的便利自不必说。哪怕习文,有舅舅家的情分在,将来拜师入学也是轻而易举。信郎未来的前途,在你眼里,真比不过那点‘清白’名义嘛?”
令奕无从反驳,对于他本人来说,他是觉着比不过的,但这其中终是有“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嫌疑,而他也不能代替万俟信作这个结论。
但他终是不甘心,却只能道:“万俟归不会让信郎认傅家的,当年他带着信郎差点饿死都不曾来寻傅家,怎可能今日我们要认,他就肯点头。”
令卓听闻饿死,面露冷色,“那万俟归若是晓理的,就当知道认回傅家子才是对孩子好,届时自有回报与他,他若不晓得这些理,非叫那孩子跟着他吃苦,却也由不得他。左不过燕王一个亲卫罢了,燕王还要卖我们家面子呢。”
令奕闻言,心中多有恼意,但碍着兄长多年积威不敢表露,只把目光投向令嘉,“七妹,你也是这么想的嘛?”
令嘉蹙起了眉,不答令奕,只同令卓道:“万俟信这个孩子已经十岁了,早是懂事的年纪,他同万俟归以父子的名义相依为命那么些年,感情的深厚,哪里能变得了。三哥态度若太过强硬,只怕最后认回来的是个敌视我们的孩子,那又有什么意义?三哥,你待他莫太急躁了。”
令卓嗤笑一声,不以为意道:“再大的孩子也只是孩子,教个几年,总也知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届时自然就知晓我们做长辈的苦心了。”
令嘉面色也冷了下来:“三哥,我们算不得好,我们虽是这孩子的长辈,但在他最艰难的时候对他一无所知,好的只是傅家门第的便利,万俟归也算不得坏,他把这孩子视如己出抚养到这么大可谓恩重如山,坏的不过是他现下低微的身份。若这孩子真同三哥说的这般,过了几年就学得趋利忘恩的那一套,我倒要质疑三哥你所谓的‘教’却是怎么个‘教’法?”
令卓一时语塞,又不知如何反驳,最后不耐烦了嘲讽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打算如何要回这个孩子?难不成七妹堂堂燕王妃还打算低声下气求这狄人,最后再认门亲戚不成?”
令奕怕这冷面的三哥,令嘉却是不怕,当即反讥回去:“面上是能不认这门亲戚,但心里呢?掩耳盗铃总是蠢的,信郎同万俟归的血缘关系就在那,同孩子的舅父兼恩人置气算什么?就冲着万俟归这十年里为四哥的血脉吃的苦头,莫说低声下气了,就是叫我给他行个顿首礼,我都乐意。”
令卓何其倨傲的人,登时气得半死,咬牙道:“恩情又不止一种还法,何须自贱身份?”
“恩情是有多种还法,但哪种还法由得了你自恃身份,居高临下?”令嘉也是受不住自家三哥那股傲慢劲,不耐烦道:“三哥,你要认这侄子,就得认了,莫再纠缠什么身份,真要说是且待午夜梦回的时候质问四哥为什么看上个北狄女人去,别来同活人纠缠。三哥你若实在嫌弃他的血脉,三哥你就别出面好了,由六哥出面。总归他也不肯成亲,那点名声也不值钱。”
令卓再是目空一切,也是把手足放在眼里的,他会惦念四弟的身后祭祀,自也会记挂六弟的名声,沉默了一阵,终是委婉地认了输,“且先让我见见那个孩子吧。”
“只许看,不许出面同他说。”令嘉事先规束道:“三哥你性子太冲了,我怕你惊到那孩子。”
“傅家的血脉哪有这么胆小的,你这般小心翼翼,反会误了孩子。”令卓不甘地念着。
令嘉哼了一声,道:“小心翼翼也比粗手粗脚好,总不至于把孩子打得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令卓悻悻然道:“三郎是被你们养得太细皮嫩肉了,半点经不起摔打,大郎那就没事。而且后来,柳五不也讨回来了嘛,我还没还手呢。”
傅家教子多用棍棒,但该用几分力都是有数的,只除了脾气暴躁的令卓。
令嘉翻了翻白眼。都懒得同他说什么道理了,毕竟亲娘张氏出面都没有用过,只免不得为自己倒霉的侄子侄女叹一口气,摊着这么个手狠无情的爹。
事情谈定后,令嘉顺口问道:“三郎议亲的人选,娘让我问三哥你,可有什么要求?”
令卓愣了一会,说道:“选个文静点的,不会武的。”
迎着令奕、令嘉那意味深长的目光,他板着脸道:“这同我无关——你们也见着大郎媳妇那样子了吧,一个妇人不安心相夫教子,反而天天同夫婿斗武,心思都不知在哪里,不讲规矩,简直不像话。”
说到后来,他还带着几分咬牙切齿的恼意,都不知是在说侄子媳妇,还是他自己的媳妇。
令嘉出于兄妹之情,真心诚意地劝了一句:“三哥,夫妻吵闹同会不会武还真没什么干系。娘也不会武,但生起气来爹还不是照样不敢大声说话,只是爹哄人功夫好,娘总能被他哄得消气。就是大郎,你看他同英娘打打闹闹这么多回,有哪次英娘是真下了狠手的?说穿了也不过夫妻情趣。也就三哥你哄不住三嫂,这才真被揍得鼻青脸肿。你与其担心三郎将来同他媳妇动手,还不如给他娶个如意的,纵是像大郎那样不小心挨了几下,也是眉开眼笑的。”
令卓想起大侄子那不争气的德性,脸上的表情不由有些复杂,最后叹了口气道:“让爹去选吧,他选的人总不会差。”
令嘉也要叹了,“三哥,你这爹做的可真是甩手的掌柜啊!”
令卓又嘲她虚伪:“我若真要管,七妹反而又要担心我罔顾三郎心意了吧。”
令嘉笑了笑,没应。
令嘉自傅家离开时,是令奕送的她。
他自回府起,除了中间指责了两句,就一直保持着沉默。
令卓恼他瞒了这么些年,刻意无视了他,只等着令嘉去后再收拾他。
令嘉倒是窥出了他的几分心结,趁着最后的几步路,念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一个对生死离散,携手一生的承诺,不知被多少有情人引用作情衷誓言。可又有多少人记得最后两句呢?那个誓言终究是被漫长的距离、长远的时光打破。
“那万俟朵的《诗经》造诣不错,这几句用在她和四哥身上,确实应景。但既给孩子取了‘信’,可见还是存了难以释怀的怨念的。”
“不是的。她连殷话都不会说,怎么可能读懂《诗经》。”令奕停住了步伐,他抬起头,神色苍白得有些惨淡,“这首诗是四哥教她的,只是最后一句寓意不好,四哥扭曲了诗句的本意,他告诉她是将士的妻子在不见丈夫归来后,选择了自尽,即使过了这么些年,他们依旧不曾忘记承诺。她用这句为信郎取名,不是出于怨,而是出于爱。”
“……”令嘉很想告诉六哥,无论是怨疑惑是爱,那都是那个女人对傅令启的感情,同他傅令奕无关。
可最后终是不忍戳破他的心思,只作不知道:“既然信郎的娘不曾怨恨四哥,你为何这般不乐见信郎认回来?纵使在你眼里,我们家千个万个束缚了你,你也当为娘想一想。”
“……信郎的身世太不堪了。”令奕幽幽叹道:“汉夷夏子边关是有不少,但似他这般生母为北狄贵女,生父为殷朝将门的却是绝无仅有。他的父母隔着家仇国恨,最后又同归于尽……与其叫他知晓这样不堪的身世,还不若让他以为万俟归是他的父亲,同他的母亲情深义重,这样他念起父母时,心里总是平和的。”
“我们自不会和他说的这么细。”
“天底下是没有不透风的墙。”令奕目光深深地看着她,“七娘,信郎那孩子比你想得还要聪明许多。”
第127章 小节有损
令嘉回到王府,就见得萧彻端坐殿中,似在专心致志地专注公务,手边压着两叠公文,高得有两寸许,矮得半寸不到。
她并不意外,原本在城外巡视军营的萧彻已经回府。曹夫人在见到她时,定是会派人通报萧彻。
令嘉挥退了下人,唤道:“彻郎。”
“善善,你回来了。”萧彻站起身走到她面前,目光平和从容,他甚至还笑了笑。
令嘉本是有很多话要问,但真见着他,却是莫名其妙地又失了声。
萧彻等了好一会,都不曾等来下文,再看她神色黯然,不知在想些什么,他还是叹了口气,先开口道:“善善,你若是想听,我可以同你解释。”
但哪怕事前思量过无数次,备下了诸多腹稿,但真对上了人,萧彻还是让出了主动权。
令嘉却是摇了摇头,语气平和道:“没有解释的必要,我知道你是个周全的性子,做许多事未必存了恶念,只是多备一子而已。”
万俟信不过是一步闲棋,在他和令嘉成亲后,转作了废棋,但在他同令嘉情意日浓时,又成了隐雷。
这处隐雷爆发起来可大可小,只看令嘉的心思往哪处想,或者说她愿往哪处想。
“彻郎,我只问你,你当年收下万俟归,知不知道万俟信的身份?”
这么巧的巧合,令奕会信,令嘉不会。
“知道。”萧彻甚至能从容地解释道:“你六哥在河东寻人的动作有些显眼,我多留意了几分。本意是想赠他个人情,但真寻见人后才知这个人情不好赠。”
这是令嘉有所预料的,并不意外,只继续问道:“六哥暗中寻人的动作连你都能发现,爹却一直无动于衷。甚至于万俟归也在燕州待了这么些年……彻郎,你觉着我爹这些年是真的不知道万俟信的存在嘛?”
“……傅公确实是在万俟归入我麾下后,才同提起过你我的婚事。”
这样委婉的答复,对于令嘉的猜疑已是足够。
她垂下眸,泪珠一串一串地滑落。
萧彻想要拥抱她。
令嘉不肯同他亲近,往后退了两步,还伸手推搡。
但萧彻用了几分力气把人揽了回来,他轻抚着她的背,口吻温柔中带着几分不容推拒的强硬:“善善,我们都成亲一年了,以前的事都该过去了。”
“我讨厌你。”令嘉赌着气,垫起脚,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
这次可不是在玩什么情趣,而是结结实实地用了力,还带着怒气的加成,哪怕是隔了几层锦缎都能感觉到痛楚。
萧彻叹息道:“可是,善善,我爱你。”
两人姻缘的起始,一直是令嘉心中的一个结。
这个结并非起自萧彻,而是起自令嘉父亲。
来自至亲的欺骗总是比来自无关紧要的旁人的更叫人气愤。碍着家庭的和平,傅令嘉面上若无其事,心里却多有愤怒,这份愤怒借着成亲的便,统统发泄到了并不算无辜的萧彻身上。
这份迁怒,随着时日的推移,渐渐淡下,而之后二人情意萌生,再提初成婚时的斗气也不过一笑置之。
这一年来,令嘉始终不曾真正原谅过她爹,哪怕她能理解他许多的选择,但意气始终难平。
直至今日。
他并非为了什么见鬼的权势富贵,才将她许给萧彻,而是真真正正地身不由己。
为了弥补四哥犯下的弥天大错,他失去了两个儿子,为了隐瞒这个错误,他又牺牲了亲如一家的表妹,伤透了对他恩重如山的姑母的心。本以为这事到此为止,却又因令奕的疏忽,萧彻的多疑,又不得不再牺牲唯一的女儿的婚事。
令嘉固然怨怪自己父亲的无情,可终是谅解了他的苦楚。
想到这,令嘉松了嘴,恨恨道:“你当年就不能别这么多事嘛?”
“确实是多此一举,但我不后悔。”萧彻迎着令嘉愤愤的目光,笑了笑:“若非如此,善善又怎会是我的?”
令嘉看着他,简直是又气又恨,但在气恨之余,又存着同样的爱意,既想再狠狠咬他一口,又想去吻他。
这番纠结下来,她最后揪着萧彻衣领,将人拽下来,仰起头,咬住了他的唇。
一举两得了。
最后还是见了血——萧彻嘴上的血,令嘉的气恼方才泄尽。
此时,她已然被抱离了地面,萧彻嫌一直维系低头的姿势太累,就把人抱了起来,用的是婴儿抱的抱法。
令嘉回过神来,本应感到羞赧,但无奈意志实在消沉,生不出挣扎的心思,反自暴自弃地把头埋到了萧彻的肩上。
萧彻干脆把人一气抱到榻上,思索着是先进膳,还是先亲热一番。
这倒怪不得他太禽兽,实在是方才令嘉泄愤的法子太过暧昧,由不得他不受影响。
一直不说话的人忽然幽幽问道:“彻郎,你当年知晓信郎的存在时,是不是觉得我家很可笑?”
很好,现在进膳也好,亲热也罢,都得放在安慰后面了。
令嘉语声幽冷道:“伯平公立家训时,本是秉着大义的名分,这大义到了后人身上早就成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自前吴灵帝起,傅家早已是割据一方,听宣不听调,忠字早已不存。高祖为了自保,迟疑用兵,以至于坐视渤海、北狄起势。事已至此,本当一以贯之,只他又放不下家训,最后还是出兵塞外,至于兵败身亡,傅氏彻底失却时机……至于曾祖父就更是可笑,分明都做到为了那点野心,手弑长子。偏偏在北狄兵临城下,愿同他结盟时,他又宁可坐守孤城,他分明知道不可能有援军的……还有我爹,四哥犯下如此弥天大错,他既已选择了徇私隐瞒,又何必再推五哥、六哥和四哥一道去战场——那时六哥都没加冠……他们总是这样,在这种大事上首鼠两端、优柔寡断,结果哪头都落不着好。”
令嘉本是不该同萧彻说这些话的。
她的高祖为什么对着渤海、北狄犹犹豫豫,因为殷太.祖在山东虎视眈眈。为什么她的曾祖父会生出野心,因为殷太.祖分封诸子,藩王野心勃勃叫他瞧见了机会……毫无疑问,这一代一代的下来,萧氏始终是赢家,真正的傅氏早就在范阳破城那日输了个干净,如今延续的傅家不过是匍匐在萧家面前的臣子。一个输家的后代同赢家的后代抱怨自己先辈的失败,岂不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