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奕却是摇头,“七妹,事情没你想的这么简单。信郎的娘非寻常狄女,她的身份太显眼了。”
令嘉蹙眉,“信郎的娘是谁?”
“信郎的娘是万俟归的嫡姐,万俟朵。”
令嘉猛地看向令奕,目光凶狠:“你是说北狄现任的王后万俟朵?”
这位北狄王后出身可不得了,是万俟部最珍爱的女儿,整个草原都闻名的美人,还是耶律昌青梅竹马的表妹兼未婚妻——不过当年耶律旷上位后,耶律昌为了表示臣服,亲手把这未婚妻献予才死了原配的耶律旷。耶律旷得了这个美人后,多有宠爱,现在他唯一的儿子就是万俟朵生的,
令奕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苦笑道:“信郎的娘就是那个万俟朵,只现北狄的那个王后是她的庶妹假冒的。真的她在生了信郎后就自戕了。”
令嘉目光一凝:“怎么回事?”
“四哥少时曾冒充商人亲自去了趟北狄王庭,在那遇见了万俟朵,她是万俟成最喜爱的女儿,还是耶律昌的未婚妻,四哥为了挑拨普氏和万俟氏的争端利用了她。”令奕说到这时,脸上的表情有些阴翳。
怎么个利用法,不需令奕明说,令嘉已能明白。
“……借着万俟朵,四哥得到了想要的结果后,就离开了北狄。但万俟朵不甘心,求了她弟弟万俟归带她来了大殷。那时,她不过一个孤身女郎,万俟归也不过十三四岁的孩子,两个人连殷话都不大会说,身上没有过关文书,在雁门关就被人给抓了。若非万俟朵及时用殷话喊出四哥的名字,正好叫廖二哥听见,他们险些被弄死。”
令奕隐去了一个更糟糕的现实没有说与令嘉听的,这对姐弟颜色出众还是阶下囚,他们可能遭受的死亡无疑是最耻辱的死亡。
但令嘉怎会猜不出,她问:“四哥,心软了?”
其实答案她已然知道,若非心软了,哪里会有后来拒婚那么番波折。一个美貌尊贵的女孩如此情痴,纵是不爱,也会怜惜,而怜惜与爱都是心边的字眼,有了怜惜离爱还会远嘛?深谋熟思的四哥终也不过一凡夫俗子罢了。
“恩,四哥求了廖二哥,把她藏在了云州那,偶尔去与她相会。她以为四哥是商人,对四哥的行踪并无怀疑。”
令嘉嘲道,“我们傅家倒是都爱往廖家藏人。”
“接着就是北狄王庭内乱,朝廷大肆调动兵马,四哥也在其列,万俟归察觉不对,发现了四哥的身份,他告诉了万俟朵。万俟朵秉性决绝刚烈,想明白了四哥的利用后就偷偷出关了。”
虽然被抛弃的人是令嘉亲哥,但令嘉竟指不出万俟朵什么错处来。
怎料,令奕接了句:“只是,万俟朵出关前,复作了四哥手上的布防图。”
“你说什么!”令嘉面色煞白,失声问道:“布防图不是哥舒延偷出去的嘛?”
第125章 死生契阔
“哥舒延的身份,四哥从北狄王庭回来后就知道了。爹和他给哥舒延的布防图是假的,用来误导他的。”令奕面无表情道:“那时耶律昌借着布防图,轻而易举地攻到了雍京,这事如果被查出来那是九族牵连的大罪,爹就把它推到了哥舒延身上。”
令嘉身子晃了晃,竟是有种头晕目眩之感。
莫看她一直对家训多有怨怼,但在她心里,傅家一直是站在大义一方,在义字之下,哪怕她爹的有些手段她并不认同,但总也能理解。但今日才知,傅家的阴祟比她想的更阴祟,阴祟得叫她想要作呕。
耶律昌当年在关内一路闯荡,沿途杀掠不说,只决了汾水、晋水一宗就害死了十几万人。这样的滔天之罪,起自他们家,而他们家却依旧得享富贵太平。而无辜的段表姑一家却……
令嘉无力地闭上眼,眼眶微红,但她依旧是要问:“这些事万俟归知道,萧彻也知道,对嘛?”
她终不会是大义灭亲的圣人。
令奕摇头,低声道:“我不知道。”
令嘉现在连冷笑的力气都没有,沙哑的声音带着疲惫:“既如此,你更不该瞒着爹。”
“布防图被偷的事,爹有多气四哥,多恨万俟朵,七娘你难道会不明白?他会如何对待信郎,七娘你会想不出来?”这时的令奕表现出同他的爽直截然不同的冷静,“而燕王,他纵知此事,也不过留个暗手而已,只要他要用我们家,这个暗手始终只会是暗手。而在他娶了你之后,傅家成了他的妻族,这个暗手更用不得了。”
令嘉质问道:“那若有一天我同他恩情不再,傅家成为他的眼中钉,这暗手就是杀死我们全家的刀。”
“七娘,距离雍京之围已有十年了。十年的时间,你觉得还不够爹扫清证据嘛?若萧彻不需证据,就能族尽傅家,那他知与不知都无区别。”在这要命的事,令奕表现出别样的豁达。
生平第一次,令嘉竟叫令奕说得哑口无言。
沉默半晌后,令嘉拿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湿痕,强撑着精神道:“快到傅府了,六哥把剩下的事也说了吧。”
令奕的表情有些出神,之前说的事他从别人身上了解到的,只接下来的事是他亲身经历的。
“……雍京之围传来后,四哥就知晓了是自己手上的布防图外泄了,他据此推出耶律昌会从雁门关出关。他准备带兵去雁门,爹让五哥、我和阿齐三人同四哥一起去。若非彼时三哥被打发去了雍京,我猜爹会让他也同去。”
“军中有让兄弟异军的惯例,当年你和四哥、五哥同在援军,我还当是爹急过头了,现在看来却是在赎罪啊!”令嘉惨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她问:“四哥没有反对?”
“四哥反对了,但爹同他说‘你若是真的爱惜弟弟,就应当把他们活着带回来’。”令奕幽然道:“那时,我还不知道爹是什么用意。”
“因为那时四哥已有死志。那一仗耶律昌求活,四哥求死,他们二人本就在伯仲之间,最后耶律昌惨胜,倒也不奇怪。”
多少次,提起雁门的那场战役,令嘉都要忍不住红了眼,但这次她面上竟只剩得麻木。
“那场仗,我仗着武功侥幸活了下来,只是没能逃出,耶律昌想借我从爹那弄些好处,留了我的命带走了我。阿齐也因为被耶律昌认出身份,也被带走。”
“到了关外后,阿齐不肯认自己的身份,和我一道被充作了奴隶。我做了一阵奴隶后,忽然有一天,万俟朵到了我面前。”
再听到这个给傅家带来倾天大祸的名字,令嘉心思复杂难言,恨她?是四哥先去招惹她的。不恨?傅家为她险些族灭,如何能不恨。
“这会,她已经怀了孩子了吧,耶律昌怎么容下这个孩子的?”
令奕表情复杂道:“那个时候,她已经疯了。”
令嘉愣在了那里。
“在她知道四哥死后,她就要自刎,被救了下来后查出有孕,得知有身后她才放弃了自尽。耶律昌其余不说,待她却是真心,为了能叫她活命,甘心容下那孩子。只是她终是大受打击,哪怕不再寻死,神智也不清了,时常做些危险的事,直到一次偶然她见了我,因把我认作了四哥,神智又有些恢复。耶律昌为了治她的疯病,把我送到了她旁边陪她。我以四哥的身份陪着她,一直陪到信郎出生。”
也是赶了巧,傅家诸子中,令奕和令启是生得最像的两个,若非隔了几岁,几乎都能充作双胞胎。只是令启沉静,令奕开朗,两人差别一看即知。大约是当时令奕成为俘虏,遭了磨难,性子沉寂不少,这才叫人认错。
令嘉这般想着,余光瞥见令奕,心中猛地一震、
令奕这会的表情很奇怪,唇角勾起像是在笑,但眼角发红又像在哭。
一个猜测抑制不住地在令嘉脑中蹿了出来。
“……信郎出生后,万俟朵忽然清醒了过来,她让万俟归带着信郎、我和阿齐离开。但我们在路上听闻耶律昌要把万俟朵献于新任汗王后,忙折返回去想救她,去了才发现那个被献的美人是她的庶妹,真正的她在我们离开的翌日就已经自戕了。我们的下落泄露,被耶律昌的人抓住了,但他最后又放走了我们。”令奕说起这个傅家的大仇人,脸上的表情居然有些怜悯。
令嘉看着令奕的目光有着同样的怜悯,低声叹道:“芸芸众生,有求皆苦,有情皆孽。”
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叫她冷静沉着的四哥铸成大错,叫她明朗豁达的六哥黯然神伤,哪怕是那心狠手辣的耶律昌也要为其优柔寡断……
令嘉无疑是个幸运的人,在她情生意动前,萧彻已然将自己的情意袒露在她面前。以至于她初尝情爱,尝到的全是美妙的浓情蜜意,纵有少许纠结迟疑,也挨不过几日便转做了更浓郁的甜蜜,不掺半分杂味。在她的设想里,情爱最糟糕的滋味,也不过时过境迁,爱驰恩绝,成为一对陌路夫妻而已。只今日方知情爱的滋味竟还能如此惨烈,如此绝望,叫人不寒而栗。
令奕听着这声轻叹,恍惚了片刻。
“万俟归因他姐姐的死,深恨四哥,不愿信郎同傅家再有纠葛,就趁着我们不备带走了信郎。我和阿齐寻了他许久,都没寻见,这时阿齐听闻了表姑的事,急着回范阳,我只能先陪着他来了。谁知……”
令奕说不下去,只疲倦地摇了摇头,“七妹,你大可不必懊恼当年救了阿齐。当年,若非你劝了阿齐出关让爹看到了可以利用的地方,为了委罪,他是一定要杀阿齐的。”
令嘉脸色不定,没有应话。
“前些年,我一直在找万俟归和信郎,我们当年是在雁门入的关,我一直以为他在河东道,派了许多人去寻。谁知道,这些年他竟然一直在燕州的地上。等我见着他时,他已成为燕王的侍卫。我借了曹夫人的关系才接触到他,我向他许诺不向家里提起信郎的存在,他才同意我接触信郎。”
令嘉道:“那孩子需要你的荫蔽。”
万俟归带着孩子在大殷过了几年,总算学会了变通,他一个人或许能勉强养活一个孩子,事实上若非他运气好,遇上了曹夫人,只活着一点,他都未必能做到。但想让孩子过得好,就差远了,傅家他不愿也不能认,但送上门的令奕也没必要拒绝。
令奕道:“四哥欠了他的,我总该弥补些。”
就在这时马车听了下来,傅府到了。
但令奕却不急着下车,而是劝令嘉道:“七妹,这番往事说来多有不堪,何必再叫信郎这么个孩子承受这样的不堪?你就叫他和万俟归平平静静地过日子吧。”
“晚了。”令嘉却叹道。
令奕茫然间,却见她推开车门,门外正有一人等候多时。
生得一副傅家常有的俊美面容,只嘴角绷紧,目光犀利,面色冷峻,显得不好接近,正是本该在昌平的傅家三子——傅令卓。
“我前日就写信同三哥说了这事了,我去曹家前,三哥才入范阳。”
令奕:……
第126章 怨兮爱兮
对于万俟信的存在,令卓斩钉截铁地说道:“这个孩子必须认回来,绝不可叫四弟身后祭祀荒废。”
令启、令远无子早逝,令奕坚持单身,再加上虽是早夭却叫张氏念念不忘他的长子,为着这几位的祭祀来计,傅家的男丁着实是不够用的。这时张氏厌恶婢妾子的恶果就显出来了,她独宠后院能生育六子一女,她的儿媳却未必有她这样好的生育力——或者说夫妻感情。
生育二房傅令安有三个儿子,最多也只能出继两个,令卓自己膝下更是只得一双子女。孙辈不茂,张氏不忍心相逼,一直没提过继事宜。但作为她的子女,谁又不知她的一番心事呢。
只是事已至此,无可奈何。三子令卓同柳氏势同水火,幼子令奕宁死不婚,孝顺的长子长媳倒是表示愿意精诚竭力地再奋斗一把,还真叫他们努力出个四郎,可惜缺口太大,一个不够用。
考虑到这一对都是要当祖父母的年纪了,张氏只委婉叮嘱他们以保养为重,然后就盯上了孙子。明炤成婚不过三年就要面临的子嗣压力大半来自她,明炤这位索性被放弃配个门当户对的淑女的不肖子更是被默许了蓄婢纳妾以衍子嗣,只可惜这厮家花不爱偏爱野花,且野花朵朵开得旺盛也不见个结果的,当真叫张氏暗暗咬牙不已。
在这时节,突然冒出个令启的亲生子,别说他娘是北狄人,就是他娘是个身如黑漆的昆仑奴,在张氏那也不是不能谈的。
而在此节上,令卓同张氏是一个想法。
“那要如何认回来?”令嘉问道:“这孩子的身世多有隐情,最少耶律昌是知道他的存在的,若直接认作四哥的遗骨,恐被有心人牵扯出当年的事由,平生波折。”
“认作是我的外室子就是了。我同柳五不睦多年,闹出个外室也不足为奇。”令卓瞥了令嘉一眼,嘲弄了道:“七妹第一个通知我,不就是准备让我来认这孩子嘛,何必故作姿态?”
令嘉毫不心虚地道:“这不是指着作番姿态叫三哥你心里舒服些嘛。”
令卓冷笑了一声。
数年不见,三哥这种尖酸刻薄的模样还是一如既往的讨厌啊!
令嘉暗暗腹诽,面上仍旧从容道:“三哥既然应下,三嫂那里就让我去解释吧。”
“不必了,这孩子的身世越少人知道越好。”令卓满不在乎道:“我同你三嫂积怨已深,左右也不差这一桩,七妹你别白费心思了。”
“三哥,你都这把年纪了,再被三嫂打得鼻青脸肿,很好看吗?就算你不介意,也要为三郎、四娘想想,他们都到议亲的关头了,哪里受得住父母互殴的名声。”令嘉毫不客气地揭他短,只说得他面色发黑才止住声,“三嫂那处,我自有我的解释法,不会直说孩子身世的。”
“……那就随你。”
眼看这事就由这对兄妹议定下来了,一直被忽略在一边的人终于忍不住出声了。
“不可以。”令奕面带怒意:“外室子的身份何其难堪,你们非要认信郎回来,就给他这样个安排?那还不如不认他,好歹也得个身世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