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九黎只纵容地抬头笑看他一眼,而视频通话里时经意的声音则很明显地卡顿片刻。
贺孤舟表情自然地离开床边, 把行李都装了进去。
他的收纳技巧登峰造极,一个箱子塞得满满当当, 谢九黎多买的纪念品和衣服等等都完美地装了进去, 还留出一小块空间最后留用。
然后他在打断谢九黎的电话和去洗漱之间犹豫了一下, 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
反正, 刷牙也是个很明显的“该睡觉了”的暗示。
等贺孤舟从浴室里出来时,谢九黎果然已经结束了视频电话。
她边拿着手机玩水果三消小游戏边头也不回地说道:“听说柯基瘦了点,见不到我们俩每天也都过得挺开心的。”
“有人喂,还有人陪着玩, 它当然开心。”贺孤舟道。
谢九黎按了个暂停,若有所思地道:“有人喂,有人陪玩……贺孤舟,你是不是在双关暗示我什么?”
贺孤舟求生欲很强:“就算要暗示,说的也是我自己——该睡了,明天还要早起去机场。”
谢九黎取消暂停继续游戏:“不行,无限生命还有一个多小时,不能浪费。”
贺孤舟支着手臂撑在她上方看了两眼:“下了才两天,你已经三百关了?”
谢九黎头也不抬地说:“就算是这种弱智小游戏,只要氪金也是可以无敌的。”
一点也不自卑于人菜瘾还大这点,发言语气颇为自豪。
谢九黎玩得入迷,贺孤舟思索片刻,调整位置、抱住她的腰把脑袋枕了上去。
他的耳朵就贴在谢九黎后背上,正好能听见从她体内传来的平稳心跳声。
“对了,那幅我没来得及见到的画,”谢九黎像是刚好通过了一关,于是开口闲聊道,“你之前不是说,只要我看见就能明白什么意思了吗?那我什么时候才能看到啊?”
贺孤舟侧头枕在谢九黎的肩胛骨之间,合眼笑道:“马上吧,马上。”
他觉得谢九黎虽然这会儿追问,但回国之后很快就会忘记的。
那幅画中的迷宫乍一看是从黑白荒凉中生出一角生机,但他将自己落在一角的签名颠倒,所以其实整幅画应该倒过来理解。
是褪色,而非焕发生机。
至于“生机”,全部倾注在了前一张画里。
不过谢九黎就算真的看到了,坚持自己“不懂艺术”的她应该也看不出那个意思。
消除游戏的音效不断在房间里响起,间隔着谢九黎因为过不了关而强行使用氪金道具的声音。
贺孤舟躺了许久,才问:“这一次交流,你是想让我多交几个朋友?”
“你这不是交到了嘛。”谢九黎漫不经心地说。
贺孤舟若有所思地说:“听说成年人交朋友很难。”
“但如果整个群体都是心思纯良的人就没问题了。”谢九黎很轻松地说,“你的通讯录里,人也比以前多多了吧?这只是第一步,以后碰见越来越多的人,你注意在其中做筛选就好了。就算阶段性的朋友也没关系,人本来就很难遇见能持续一生的友谊。”
“持续一生的其他东西呢?”贺孤舟问。
“持续一生这个条件下,无论什么都很难吧。”谢九黎笃定地说,“除非,那是人的生理需求,呼吸,进食,饮水,等等。”
贺孤舟听着她从始至终都很平静稳定的心跳声,在心里轻轻叹息:“我的一生有多长?”
谢九黎啊了一声,她暂停了游戏,音效顿时停了下来:“让我想想,让我想想。你来自我意识的投影,我意识中的你是人类,所以你应该和人类一样。”
贺孤舟挫败地转头把脸埋进谢九黎背上:“所以我的寿命也只有那样?”
“是啊,”谢九黎继续打游戏,边半开玩笑,“要是如果我当时心里觉得你是个长生不老的外星人,你就可以长生不老了。”
过了半晌,贺孤舟想起一个更严重的问题,猛地抬头:“所以,我也会变老?”
“会啊,”谢九黎理所当然地说,“人类就会变老嘛。所以你要是总想什么永远不永远、短暂不短暂,就换个思路——我的永远很长很长。就好像朝代兴亡,哪怕有几百年之久,对于整个人类史来说可不算什么。”
“……什么意思?”
“你觉得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谢九黎态度散漫,很明显全部注意力都在手机里的弱智小游戏上。
贺孤舟没听见谢九黎的心跳产生变化,但知道自己的心脏马上就要爆炸了。
他沉默半晌,撑起身体在谢九黎宽大T恤领口露出的肩膀上咬了一口,又用舌尖舔过轻微的咬痕。
谢九黎坚持没有放开自己的无限生命游戏:“今天不做。”
贺孤舟抽走她的手机,三两下把打到一半的关卡通关,然后扔到床头柜上:“今天不做,说不定我明天就老了。”
谢九黎愣了一下,笑得连上半身都趴了下去:“人类每天都在衰老,但也没有这么快……而且你是不是忘了,我今天不能做啊。”
贺孤舟的动作顿了顿。
他思考片刻,才道:“也有别的做法吧?”
谢九黎仰起头来不可思议地看他:“贺孤舟,这才几天时间,你去哪里进修了?”
“人在感兴趣的地方都很有创作欲,”贺孤舟朝她笑笑,用手指勾住她的T恤后领往下拉了几厘米,指尖轻轻揉弄脊柱的骨节,“而且我有一个好老师、好创造者。”
谢九黎眨眨眼睛还要再说什么,贺孤舟把她之前说的话直接搬了出来:“而且你又不会痛经。熬夜玩游戏和熬夜成年人娱乐有什么不一样呢?”
谢九黎垂眸沉思了一下:“这就是‘食髓知味’的意思吧?”
最后贺孤舟到底还是得逞了——这还得感谢谢九黎当下对他的纵容程度。
不过就算是贺孤舟,如果被一个三消游戏的重要性比过去,可能也会一蹶不振一段时间。
把谢九黎哄睡后,贺孤舟仍然毫无睡意。
他干脆起身锁好宿舍门、又去了一趟画室。
众人用了一个多月的画室早已经被收拾干净,没有哪位画家会随随便便把自己的半成品扔在异国他乡抛弃。
……除了混在一堆画家里摸鱼的谢九黎。
贺孤舟从一盒杂物里找到了自己的速写本。
谢九黎用了没几天,但里面乱七八糟的草图不少。
速写本最前面的几页还是贺孤舟自己随手记录的灵感和练笔,从喷泉那一张开始就全是谢九黎的笔记了。
一个看起来古典优雅的仕女看起来是跟着周教授学的;
怪模怪样用水彩笔画的山水画应该是跟小梁学的;
那天窗外见到的鸽子,笔触看起来有陈老师的修改影子;
……
短短几天时间,她跟着画室里的一群画家,走马观花地把大家擅长的地方都学了个皮毛,就像是去旅游的游客拍照一样。
也就是谢九黎人缘好,否则这种行为大概是会被人讨厌的。
贺孤舟翻过最后一页,面对着速写本上的空白陷入沉默。
那次以后,谢九黎再没有画过一张他。
兴趣转移得就像她从前任何时候一样快。
贺孤舟早知如此,也已经为此做好了心理准备。
但哪怕是知道自己会被判处死刑的杀人犯,也只会在死刑到来的前一天才感到真正的恐惧和后悔。
贺孤舟觉得自己大概是太贴近真正的人类了,所以才这方面也习得了人类的劣根性。
这种脆弱的感情,如果没有就好了。
贺孤舟把速写本合起来,迟疑两秒,还是决定一起带走。
对谢九黎来说或许是会被轻易忘在脑后的东西,对他来说却不是如此。
顺着夜间的大学步回宿舍区时,贺孤舟才发现今天的月亮格外明亮,又大又圆,比平时都离得近,简直像是悬挂在眼前、伸手就能碰到一样。
贺孤舟用指腹轻轻抚摸怀中的速写本封面。
他迟疑片刻,低头检查现在的时间,然后掉头回了画室,匆忙地支起画架,顺从灵感直接将颜料割开涂在了纸上。
当汹涌灵感来临,完成一幅画其实只需要很短的时间。
贺孤舟停下时,天际的云才刚刚浮现出一抹朝霞的色彩,太阳更是不见踪影。
他端详着刚刚完成、颜料尚未干透的新画,长出一口气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太阳刚刚升起没有多久,贺孤舟带着连夜完成的画去了委托装裱的商店。
老板吃惊地向他确认:“之前的作品很完美,你真的要换作品参加比赛吗?”
“是的。”贺孤舟含笑点头,他把新画小心地放到柜台上,“我觉得前面那一幅有些太自怨自艾,还不到那个时候,所以还不想被她看到。当然也要装裱,等完成了之后,可以替我寄到华国吗?”
“只要你付够钱,服务当然是没问题了,”老板探头看看新画,摸了一下下巴,露出意味深长的眼神,“嗯……那这幅的名字叫什么?”
贺孤舟笑了起来,他收紧扣在速写本上的手指:“……《月亮也爱你》。”
第71章 我对你太失望了……
谢九黎买了和贺孤舟同个航班的票, 虽然只剩一张经济舱靠后的位置,她也并不介意地刷了卡。
其中那个天天思念妻女的画家还好心地和谢九黎换了个座位,让她和贺孤舟坐到了一起。
回国的航班特别长久, 谢九黎睡了两个觉的时间,飞机才堪堪落地。
众多画家在机场依依惜别, 还有拍着贺孤舟肩膀赌咒发誓他马上立刻就能再拿奖的。
——这不知道是诅咒还是祝福的发言立刻就应验了。
谢九黎仰头看着画沉思。
她能看出这是漆黑夜空里的一轮明月。
……也就仅此而已。
对她而言,大概也就是能从画的名字里窥见一二贺孤舟的心理了。
时经意和谢九黎并肩站着,拿出了高考时做阅读理解的严肃:“既然用了这个‘也’字, 那月亮应该是你吧,九黎姐姐?”
“是吧。”谢九黎深沉地说。
时经意抱着手臂看了会儿, 惆怅地叹息:“艺术家真好,可以这样光明正大地向全世界表达爱意。”
“也得有名、获奖才行啊。”谢九黎理所当然地说。
时经意从喉咙里发出不甘心的声音:“我也可以,我以后也会变得有名、会拿奖的!”
谢九黎失笑摸摸她的头发:“你交到男朋友了?”
“没有啊。”时经意理直气壮地说, “我哥那么优质,我还有九黎姐姐,一般人入不了我的眼啦。而且我的一生应该奉献给我的事业!”
“那等你对事业表白的那天, 记得邀请我去现场听听。”谢九黎道。
她觉得时经意说不定真能行。
“好呀,我到时候上台说感言, 就把你的名字一起感谢进去!”时经意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我听哥哥说了, 最开始我能打上Spinraza, 是九黎姐姐好心捐的钱, 对吧?”
谢九黎微讶道:“时经寒这么跟你说的?”
“对, 我以前只知道是一个有钱的好心人帮了我,”时经意不好意思地绞紧手指,“不过知道是你以后,我觉得和我以前对那个好心人的想象全部都对上了。”
“帮你也不仅仅是出于善心, 我也有自己的目的。”谢九黎摆摆手,无所谓地说,“时经寒已经把钱还给我,你们有现在的生活是靠你们自己的努力,而不是我。”
时经意停下脚步,她拽了一下谢九黎的衣摆,认真地道:“就算对你来说只是举手之劳,或者有别的目的什么的,但就结果来说,你就是我的头号恩人啊。”
谢九黎觉得有道理,她捏捏时经意的鼻子:“嗯,不用谢。”
时经意一下子心情又舒扬起来了,她继续往前走,边走边说道:“不止是我,我也听说了沈雾沉和顾舟那边的情况。”
时经意这么一说,谢九黎几乎是立刻就领悟了。
她陷入沉思:这三个人……不,加上时经意应该是四个人,之间的的关系是不是突然变得融洽起来了?
这种融洽里带着一种非常诡异的违和感,像是大家心照不宣地交流保持着一个其乐融融的表面假象一样。
谢九黎还在思考一个更适合的比喻,时经意已经噼里啪啦像是倒豆子一样地把自己所知道的事情都说了出来:“……九黎姐姐可能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事实上你就是雪中送炭的那个人,为此接受那些功劳和感谢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谢九黎插着口袋耐心地听时经意给自己做心理疏导,有点忍俊不禁:“我知道了。”
时经意居然担心她是个自我道德标准过于严格的人。
谢九黎再清楚自己不过了,和时经意的揣测恰恰相反,她明明是自我到的标准特别低的那种人才对。
“对了,九黎姐姐什么时候生日啊?”时经意说了半天突然想起新话题,立刻拿出手机翻日历,“我要先记下来,提前给你准备生日礼物。”
谢九黎正停在一幅完全是红色的画面前思考艺术,闻言漫不经心地道:“我不过生日。”
时经意半天没有回话。
谢九黎看完画转头去看小姑娘时,发现她正是一脸震惊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不记得是哪天。”谢九黎体贴地接了下半句,“所以不用操心给我过生日的事情。”
“不行,不行,”时经意不敢相信地喃喃自语,“别人也就算了,贺孤舟难道也就这样随便你去吗!等等,难道是生日有什么不好的回忆?……对不起,是这样的话就当作我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