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上的苍白,也只是因他的用力而一时失去血色罢了。
“……?”
鹤若折羽有些不解地看向他,对上他的眼眸时却不禁一怔。
那片湛蓝海洋之中,她窥见了沉沉暗色。
在这之前若是有人说,五条悟会有不安的时候,这样的话就连见过他每一个模样的鹤若折羽也会直接否认。
然而她现在却是蓦地僵住了。
他……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游刃自如。
这样的僵硬只是一瞬间,虽是知道他必然也已有所察觉,她仍旧自然地柔和下眉眼,装作没有看清他眸中神情,回答道:“毕竟是那位素戋呜尊,破除他的领域多少还是要费些力气。不是什么大事,等走到那里,基本也就恢复了。”
现在他们所处的位置不过刚进外围,就是以他们的速度,也都要走上一会。
“该由我来出手的。”五条悟微蹙起眉。
闻言鹤若折羽摇了摇头:“悟也知道对于这里的一切「我」都是特殊的,交由别的任何一个人都只会事倍功半。况且……”
明知他近日的疲倦,既然是她自己能做的事,又怎会让他去解决。
没有把这话说出口,鹤若折羽笑起来,也不去管被他攥住的手,而抬起另一只手去一下子勾下他的墨镜,他这样刻意与她平视的做法,让她能够轻易吻到他的眼角:“通过领域与他交手后,我更期待这次会面了。”
“……”确认她不是在逞强,五条悟迅速收敛起了眼中的情绪,任她拿走自己的墨镜也没有取回的意思,趁着鹤若折羽还没有收回动作,他的唇亦碰了碰她的颈间,“既然这样,我们歇会再过去?”
“不要。”让她在这里就地休息是不可能的,“好脏。”
“我可以抱着你走哦。”
“……不必了。”
“哈哈,那就直接去吧。”
说是疲倦对这两个人来说都完全可以忽略,鹤若折羽也真如她自己说的,待走到溶洞前的山壁,手心已经重归温热。
眼前的山壁倒还和最初见到的一个模样,就连五条悟上次过来二次破除过的幻象也又恢复了原样。
这让五条悟调侃了一句:“堕神大人的恢复能力真是强得和咒灵差不多。”
“它现在不正已经光荣地成为一名特级了?”她一边接话,一边以附上莹白光芒的手触及石壁。
紧接着,石壁上便门户洞开,速度比起第一次还要快一些。
与鹤若折羽熟不熟练无关,是山洞的主人在发出邀约,仿佛等候多时。
两人步调一致地挑眉,毫无犹豫地踏入洞中。
一进入这片熟悉的黑暗地界,他们就捕捉到了从内里隐约传来的阵阵嗡鸣声,往内快速行进仔细辨认,愈靠近溶洞,那嗡鸣声就愈明显。
本只有微光的溶洞内缓慢地闪烁着暗红的光芒,那是洞内覆盖了整个地面的复杂纹路所亮起的光芒,这些纹路也正是嗡鸣的发生之处。
这仿似耳鸣一般的嗡嗡声让人十分不适,相携而来的二人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只默不作声地把从他们的角度能看见的纹路尽收眼底。
这些纹路曲折缠绕,编织成一个带着不祥气息的玄奥图案。
这图案就是他们上次来时发现的法阵,它是封印着特级咒物素戋呜尊的保护与枷锁,前所未有的光芒和嗡鸣像是早有预感的欢迎仪式。
毫无疑问,因为鹤若折羽之前破除领域的举动,素戋呜尊已经“苏醒”了。
就差一步便能够走入溶洞,不过鹤若折羽没有急着动身,她一手手臂横在身前作为另一手手肘的支撑,托着下巴垂眸略略思忖。
之前全部解译完成的碑文有所记载,想要夺取噬咒体的力量,现在的素戋呜尊必须要依靠这座法阵才能达成它的愿望。另一方面,法阵作为保护着素戋呜尊的胡须及指甲的存在,他们此行想要破坏掉石碑,首先就需要破坏掉法阵。
这一切,大概都只有和这里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鹤若折羽做得到。
传说到今时的距离到底有几千年不得而知,但是,“素戋呜尊的力量必然已经流失到了某个地步,要解决它,现在正是时机。”
这么说着,鹤若折羽仍是没有贸然踏入亮着的法阵,她选择了先蹲下来,想要更近一些看清法阵的纹路。
只是她没有想到仅仅这种程度的凑近也会着了道,耳侧五条悟的呼喊声飞速远去,身周的世界以她的指尖为中心涟漪一般展开,一瞬间变作了尸山血海的模样。
在刺目的血色中,远处于中间破开一束天光的层层乌云尤其明显,在那里,一个影子若隐若现。
透着莫名欢欣的声音仿佛在她耳边炸起。
“啊啊,终于等到了你,我的爱人。”
八十七
鹤若折羽现在的表情,不能说毫不奇怪,只能说非常莫名其妙。
爱人?谁?
被耳边的声音炸得禁不住有了想要后退的冲动,又在下一秒硬生生抑制住,她脚下有些用力地抓住地面,垂眸看见地面血水滩表面倒映出的染上暗红色的人影,原本被拉进这样的幻界都没有多大讶色的脸上神情一凝。
自己现在身处何处并不难猜,不是属于堕神的真正领域就是法阵之内的封印世界。
只是这小小一滩血色镜子里映照出来的,却不是她自己。
“镜”中人如瀑的黑发随同镜子的颜色沾染上了沉闷的暗红,长长拖曳下来,即使梳着繁复的发髻也仍旧快要垂至地面。那身紫与红相间的沉重和服显然不是现今和服的式样,更与她身上的装束没有半点联系。
那是一个极美的女子,却绝非鹤若折羽自己。
凝视着这个人影时,她像在与另一人对视一般,一时又觉得红色就是那双眼瞳本来的颜色,一时又恍惚能看见属于自己的幽紫,两个颜色搅成一汪旋涡,仿佛就要把她吸噬进去。
分明只是一瞬间,却有记不清多少的画面于脑海中闪过又迅速被动遗忘,鹤若折羽有些费劲地移开眼睛,视线漫无目的地四处游移,没再以哪个固定的地方作为落点。
这里的一切,好似都在左右她的感知和神思。
先是听觉,后是视觉,嗅着空气中弥漫的铁锈味与腐烂气息混杂在一起的气味,或许她下一步应该做的就是暂且不去相信自己的嗅觉,还应当去思考为何映出的不是她自己。但鹤若折羽无暇去顾及那么多,她还记挂着方才炸响在耳边的声音,短暂的视线游移之后,目光的落点就再次投向了前方。
她不知何时已经离那束天光又近了些,透过雾蒙蒙的空气,能够基本看清那边的模样。那是这个空间里唯一不同于四周战场遗迹一样的景色的地方,十二根镌刻了不同纹样的石柱围绕着祭坛,三层石阶就可登上的祭坛中央,凌空立着一个脸上满是又密又长的胡须的男人。
在胡须的遮掩下基本无法分辨男人到底长什么样子,只能从露在外面眼尾高高挑起的眼睛看出其面相有些凶狠且着实不能说悦目。男人拢在身上的白袍破破烂烂沾满血污,在衣袍布料的隙间隐约能瞧见一柄剑的剑柄和部分剑鞘,还有其上缠满的荆棘。
他的状态与其说是凌空立在祭坛上方,不如说是被动地悬浮在那里。能够在这个地方以这样的状态出现的,除了素戋呜尊本人之外也不做他想。
嗯……考虑到素戋呜尊的实体差不多只剩下那部分咒物,应该说这是身为诅咒的素戋呜尊才对。
鹤若折羽蓦地想到了高专那边现在应该在和伏黑惠还有钉崎野蔷薇一起接受二年生们联合训练的虎杖悠仁,也不知他和两面宿傩会面的时候是不是也类似于她现在看到的这种景象。
可能是因为发现鹤若折羽的目光又落在了自己的身上,那边的素戋呜尊脸上出现了明显的激动神情,他微微挣扎了起来,又好像因为什么不可抗力而无法挣扎得太凶,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断颤动着,脑袋往前倾,泛着红光的双眼一瞬不瞬盯着她,与此同时,那声音也又在她耳边炸起,震得她耳朵嗡嗡响。
“我的爱人,我终于又见到了你。”
先前的声音果然来自于他,但鹤若折羽这回对他的话没再有什么反应,她还在观察着悬浮于祭坛上的素戋呜尊,确认他现在的状态。
——不管这是他真正的实体还是咒物的投影,仔细观察都能发现,现在的他恐怕是各种意义上的很有些虚弱了。
这和她同五条悟事前的猜测相去并不远,素戋呜尊的时代距离当下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年,在长久的无人发现的岁月里,本就是残缺形态、成为诅咒的堕神,无法取得任何治愈补充,很大的可能情况不是很好。
只不过也没有想到他会虚弱到这个地步。错认了么?他从刚才起就把她当做……
“栉名毘卖,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就算让我等了这么久,你还是会回来的。”
栉名毘卖,那是奇稻田姬的另外一个名字。很显然,素戋呜尊这是把她当做了那时的奇稻田姬,也正是因此,在一切都是依照素戋呜尊的意识呈现的这里,她自水面倒影中看到的自己也是奇稻田姬的模样。
她最后竟是从这一点判断出这里是「领域」的。
“你会回来的”这句话被素戋呜尊不断重复,那张满是虬髯的脸上像个小孩一样洋溢着外露的激动,紧盯着她的眼神里还莫名带着包容的情绪。
……包容?
鹤若折羽愣是从他的这个表情里看出了“即使你一点也不在意,一直不来,我也仍旧像这样等待你”的邀功似的意思,以及其中还带有的爱意。
是她看错了吧?包容?爱意?
饶是鹤若折羽都不由怀疑了一下自己的眼睛。
这是什么个意思,哄骗单纯小姑娘靠近的拙劣谎言?
然而她用了两秒时间来判断后发现,不是的。
他眼里装着的爱恋之情居然是真的。
这让鹤若折羽的表情愈发怪异了起来,她知道素戋呜尊这种情感的对象不是她自己,可就是因为这样,她反而有点迷惑起来。
据他们的了解,当年是素戋呜尊觊觎「噬咒体」的力量,杀死了奇稻田姬的母亲并把她掳至荒神谷囚禁的,什么产生爱恋之情,有谁会对自己不久后就准备痛下杀手取其力量的“容器”生出这样的情感么?就是有,也怎么想都不可能是那个满心对众神的怨怼的素戋呜尊。
不过这么一闹,倒是让鹤若折羽想起来一件事。
石碑上的刻文,毫无疑问都是以噬咒体一方的视角去看待并刻下的。素戋呜尊本人不可能有动机也没有能力去刻下那种东西。
所以刻碑文的一方不清楚素戋呜尊是怎么想的也很正常。
莫非,素戋呜尊当真在囚禁的过程中对奇稻田姬产生情感,这才在网罗了无数咒灵后迟迟未能对她下手?
哈,那可真是相当的讽刺。
且不说恋慕上由自己的怨念中诞生的诅咒的女儿这件事细细品来有多么的匪夷所思,单论他曾经做过的事,要是让奇稻田姬知道了他的想法多半只会感到恶心吧。
那边的诅咒先生还在夸耀似的说着自己等了有多么的久,想通一切的鹤若折羽回过神,听着简直像就在耳边的声音不禁产生了些许不喜的情绪。
这样的聒噪实在惹人生厌,不如赶紧处理了这家伙,让耳边清静些——
才刚刚产生这样的想法,鹤若折羽就猛然甩甩头,揉了揉眉心。
这不是她会产生的情绪。一个不小心,她竟然又被影响到了。
发现了这个事实才让鹤若折羽确实地失了在这里悠哉游哉的兴致,她敛起眉,确认那边的素戋呜尊只是不断絮絮叨叨而没有进一步的行动,屈起食指托住下巴,心中继续思忖。
虽然自己并不会拥有,但也不妨碍她能够认识到这是什么样的心绪,恐怕皆是属于那位奇稻田姬会有的。
所以这便是自己的先祖与自己的区别之处么……同为「噬咒体」,就如奇稻田姬一直抱有对素戋呜尊的仇恨一样,最初的她们是拥有负面情感的。
那么是因为在时间长河中血脉力量不断淡去,才到了现在这个像她这样不得不去消耗别的东西以支撑起自身的地步么……?
罢了,现在去想这些也不会得到答案的。
鹤若折羽轻轻舒了一口气,收起脑海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抬头,朝着素戋呜尊的方向靠近了几步。
后者立马就表现出了兴奋的样子。
短短的时间内她已然有了决定,心知现在的自己在素戋呜尊的眼中多半是顶着一副奇稻田姬的模样,鹤若折羽毫不吝啬地给他以灿烂的笑容:“是,我来了。”
素戋呜尊脸上堆满的胡须掩不住他的欣喜:“我一直在为你而等待,我在这里忍受千年寂寞,都是因为你啊!”
“是吗?听起来像是什么都可以做的样子。”鹤若折羽在石柱圈出的区域外停下了脚步,她背着手歪歪头,盯着一脸急切模样的素戋呜尊,幽紫的眸中闪烁着愉悦,“那么,您可以为了「我」而消失吗?”
“……”
她的这句话好似触动了某个开关,像个巨婴一样喜怒不定的素戋呜尊突然变了脸色,一下子表情就变得非常不高兴,甚至可以说是疯癫:“不!栉名毘卖!应该是你留下来陪我,永远留在我身边!”
哐当,哐当,素戋呜尊发疯似的撞击着封印并保护着他的无形屏障,同时他刺耳的吼声也和之前一样直接炸响在鹤若折羽的耳边,震耳欲聋:“来吧,留下来,就像这些孩子一样!吞下他们,来,这些孩子可都是我为你而准备的啊!”
随着他的嘶吼,四周望不见边际的尸山血海全部动了起来,猩红的土地上血水流动,一具具有些还挂着腐肉的白骨缓慢爬起了身,迈开沉重的脚步,一点一点地往这边逼迫而来。
素戋呜尊约是觉得自己稳操胜券了,大笑着直直盯着一脸平淡捂着双耳的女子:“你会喜欢它们的,不是吗?当然,它们的欢迎仪式有点太热烈了,我也怕伤到你!你是不是也有点害怕?没有关系,不如过来,来我这里吧!我来保护你!”
这样大的声音就算捂住了耳朵也别想听不见,鹤若折羽挑了挑眉,松开捂住耳朵的手正想说什么,却在下一瞬猛地察觉到后方有什么异样后回过了头。
那是在一片压抑刺目的血色中又投入的一抹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