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演戏功底,还是上镜条件,她的综合素质,都比之前看的演员要稍强些。
可能芭蕾技术上会有短板,但拍电影就这样,就算他们真找一位能满足各种技术难度的舞者来,又未见得能达到陆导的其他条件。
陆起的母亲是专业的芭蕾舞演员,从小在环境熏陶中长大,他的鉴赏能力当然远超常人。制片人余光偷瞥,见陆起从椅背上直起身,没发话叽叽歪歪,知道他是满意了。
之前还嚷嚷不要他瞎推荐,可见人类的本质正如一位名叫王境泽的哲学家所说,真香。
令嘉跳完最后一个动作,轻轻放下胳膊行了个礼,感觉小腿有点儿抽筋。
刚好陆导招手叫她过去,只能强忍痉挛,面带笑意假装若无其事在陆起对面坐下来。
陆起跟她聊,“虽然你舞跳的勉强还行,但这气质不对,知道我的女主角是什么人吗?”
令嘉:……
连剧本都没见着影子,她怎么会知道。
她虚心求教,“您请讲。”
陆起端起茶缸,慢条斯理喝了口水,润润嗓子,这才开始说,“徐春朝她是个小镇青年,来到大城市住十平不到的单间,逼仄又脏乱,除了野心一无所有,你太养尊处优了知道吧,想要演好徐春朝,你得把这层皮脱下来……”
两个小时之后,令嘉终于知道了导演开始说话之前为什么要喝那口水。
原因无他,陆起太能聊了!
令嘉听到后面脑速记忆跟不上,还是伍哥从旁边递了个本子过来给她记笔记。
导演对她上道的行为表示非常满意。
而令嘉也隐约明白了,为什么陆起临开机还没把剧本搞完,却依旧笃定自信,《水塔天鹅》剧本中所描绘的小镇到城市,都留存着他母亲那个年代的印记,电影构建出的人物,也都或多或少有着他所经历的人生里真实的影子。
甚至于整部电影都已经烙印在导演脑子里,所有的戏剧冲突、起承转合、生死相拼,他心中都有了无限延伸的网状脉络。
陆起讲完已经到了吃早饭的时间,他意犹未尽地轻咳两声,又喝了一口水,把令嘉的笔记要过来检查了一遍。
要不说令嘉怎么进剑桥的呢,她别的天赋没有,就是很会学习。
高强度高频率地抓精髓归纳总结写论文,是她念书时候的日常,能让剑桥的老师评一等,自然也能让陆导满意评优。
“领悟能力倒挺好,笔记比你跳舞强得多,先回去等消息吧。”
啊?
令嘉差点儿表情管理失败。
本以为能跟自己聊两三个小时,角色怎么说都有点儿眉目了,没料还是回去等消息。
陆起很直接,“今天来了那么多人,总得也给他们机会试一试,万一有人比你强呢,你那劲儿回去得再练练,我担心你演起来不够穷。”
令嘉眩晕状态出了会议室,感受着门外女孩儿们一股脑投过来羡慕的眼神,心虚地吸了吸鼻子。
她现在负债两亿,按理说挺穷的,但心理压力是有,实际操作层面还没吃过苦,住过最小最逼仄的房子就是康纳分来的艺人公寓,现在签了合同跟傅承致住一个屋檐底下,就更难切身体会了。
吃饭时候,周伍就给她出主意,“这好办,你跟连妙学,让她多跟你讲讲心得。”
连妙倒也没生气,当真掏心窝跟令嘉讲起来。
她上小学时候因为吃不起饭,每周去学校之前,爷爷就给她背袋红薯干和小袋米,周日晚上交给食堂。
宿舍是二十几个人睡旧教室改造的大通铺。
……
“其实我也还算幸运,被康纳选中做节目,还认识了你。”
连妙笑起来,“令嘉,你还记得吗,你送我的海马超市兑奖券吗?兑了八百块钱,节目组帮我转学之后,这八百块帮我撑了一整个学期。”
令嘉隐隐有些印象。
因为海马是她爸爸朋友的产业,在S市落户开第一家连锁超市时,她周末跟爸爸去剪彩,抽中了一张兑奖券插在书包里,因为没有用处,周一早读翻课本时候随手硬塞给了连妙。
她吃惊,“节目组不是说会负责你到成年吗?”
“我把那个学期收到的生活费寄回去了,拜托村长给我爷爷立了块儿好点儿的碑。”
连妙说得很轻松,简简单单的平铺直叙,令嘉感受到了从未感受过的艰难。
她四年级时候,还在为了每天扎哪个蝴蝶结发愁,不知道竟然真的有人,仅仅为了活着饱腹,就已经要花掉全部力气。
她或许也曾隔着网络报道见过别人的苦难,但切实是第一次通过身边人的视角,去重新认识感受这个世界的阴暗面。
就像她陡然颠覆的人生一样,也许人在世间本就是一场修行。
令嘉还依稀记得小时候的连妙很认真、很沉默,刚来班上录节目时,被其他同学排挤,每次站起来回答问题,都因为乡音惹得全班哄堂大笑。她那时还太小,隐约觉得这样不对,却不知道要怎样做才能改变她的处境,只能认真跟连妙做朋友,隔三差五往她书包里塞块橡皮,塞块儿糖,希望她能开心些。
只是无意间种下的种子,未曾想在十几年后开出花来。
人在低谷时,有人陪伴和没人陪伴,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至少对于令嘉而言,从进康纳到现在,连妙轻声细语的安慰陪她渡过了大多数坎坷。
—
午餐刚结束,令嘉从导演“回去等消息”的打击中抬头,又拔腿迈入人生另一项阴影中——
该去围观傅地魔打桥牌了。
她都没来得及换身衣服,司机就已经赶到。
令嘉奇怪,“我不是还没给他发消息吗?”
周伍心虚:“对不起妹妹。”
把手机往背后藏,“傅先生他问,我又不能撒谎……”
令嘉在周伍和连妙目送中挪步上车。
关上车门后,自己动手解了系腰上的纱裙,拔光贴在脑袋两侧的白羽毛,盘成圆髻的头发拆散,问司机,“我们去哪儿?”
“傅先生的朋友家。”
—
傅承致是个正儿八经的华裔二代,在国内称得上他朋友的人,扳着指头都能数的过来。
这次聚会正巧还是因为新投项目的需要,他提前召来了常驻伦敦的法律顾问乔治,再加几个项目上的合作伙伴,后又添了席霖和一个在伦敦念书时候的朋友凑一块,这才成了局。
“承致,你最近怎么跟在国内生根了似的,什么时候回伦敦啊?”
傅承致瞅着牌面,随意扔了一张黑桃5下去,“伦敦节奏太紧张,我也需要修养生息的时间。”
“是因为你的小宝贝儿吧。”
席霖咬着烟,示意女伴替自己点火,毫不留情戳穿他,“我跟你们说,承致他有多坏,连哄带骗抢了个小姑娘带身边,天天温香软玉伺候着,他哪里舍得回去。”
“打住。”傅承致撇他提醒,“你情我愿的事儿,怎么能说抢?”
“这话别人说我信,从承致你的嘴巴里讲出来,怎么就一点都不真实。”
语落,傅承致下家的那人微笑起来解了粒衬衫扣子,跟着出牌。
“崤之,你别跟着起哄。”
傅承致事先声明,“她小脾气还挺多,等会儿人来了别打趣她。”
这从来只知道赚钱不近女色的资本家突然变性子,直到听他亲口盖章还有些不真实,个个都追着席霖打听。
“承致来S市没几天呀,什么时候的事儿?怎么半点儿没听见消息?”
“还真是抢的啊?”
席霖享受着众星拱月,不紧不慢道,“承致要非不承认,那倒也不能说抢,说换呗,他投了一个要破产的企业,把人家小女儿换过来了。”
第29章 chapter 29
司机上中环开了一会儿, 大约四十分钟,就抵达了目的地。
是一处挨着江景的独栋别墅。
令嘉以为自己进门的动作已经足够悄无声息,没料刚走两步, 厅里迎面而来的视线都集中在她身上, 一时不防顿下脚。
好在众人很快热烈地跟她打了招呼。
能叫傅承致出手抢的,果然是个标致极了的孩子。
她该是认真坐在学校课堂上的,进门来气质就与这里的氛围格格不入。
整个人立在那儿, 细弱纤美, 像极了一件昂贵而脆弱的瓷器。连瞧过来的眼神都跟名利场中大多数人迥异,明亮安静、懵懂无暇。
神情稍加掩饰后还是能察出一点不自在、不开心。
真如傅承致所说,她有自己的脾气。
令嘉视线扫了一圈,在场除了傅地魔和席霖她谁也不认识。
有人眼尖给傅承致旁边添了把椅子,令嘉便这样被半推半带按着肩膀在他身侧坐下来。
这是傅承致的社交场,不是令嘉的。
所以她多少有点儿消极怠工,旁人和她说什么都只“嗯”、“对”, 中途还一度悄悄把凳子往外挪了挪, 离他远些, 远得看不到牌。
眼神看似在倾听,实则已经神游天外,这倒也不能完全怪她,聚精会神听陆导讲了一上午课,现在就只想让耳朵歇会儿。
歇着歇着,眼皮就有点儿撑不住了,脊背悄悄塌下去。
还真是个孩子,说困就困, 得心大到什么程度才能在这场合睡着, 连傅承致的面子也半点不给。
男人余光瞥见, 笑容便微微沉下来了。
在发牌的时间,往后一靠,胳膊搭她椅背上,漫不经心开口,“令嘉,太远了,坐过来。”
这声音听起来轻描淡写,但自从那晚威胁过后,令嘉的雷达已经有了PTSD,才闻声鸡皮疙瘩便怕得竖起来了,瞬间清醒,睡意全无。
怕傅承致回去发作,她低着头象征性往右边靠了靠。
大约觉得令嘉动作太慢太敷衍,傅承致搭在椅背上的手直接拉动椅背,将她整个挪到跟前。
椅子在地毯上划出深深的印痕,令嘉还没来得及反应,顺着突如其来的惯性整个撞在男人肩膀上。
她像极了触电般弹了一下,当即便要起身逃离这种触碰,下一秒,傅承致的胳膊压下来。
他揽着她,轻轻拍了拍。
下一秒,似是抱怨又像教训,他不咸不淡开口,“你瞧,明明很容易可以做好,却总要让我教你怎么听话。”
她们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得她颈后能感受他皮肤的纹理以及不动声色的威胁。
令嘉全身的皮完全绷紧了,这样亲密无间的姿势让她感觉既屈辱又害怕,大脑明明指挥她挣扎起身,身体却下意识被恐惧支配不敢动弹。
发牌结束,对局重新开始,在众人的打趣声中,傅承致笑起来叫牌。
男人声带连着共振近在她耳侧。
在傅承致怀中,没有多少人能瞧清她的脸色,但令嘉仍觉得此刻的自己狼狈不堪。
傅承致将牌面摊开,放在她眼前问,“出哪只?”
令嘉张口就要答我不会,不料他像是料到她要说什么,不紧不慢理着牌,继续开口。
“好好选,令嘉,这局要是输了,我晚上是要罚你的。”
身边的人又笑,令嘉却没有天真到以为傅承致是在开玩笑。
尽管不知道那未知的惩罚是什么,但仅仅只是刚才的“教导”,已经让她变成惊弓之鸟,哪里还敢再试探。
她心中又愤懑又屈辱,却还是只能咬着唇,没有骨气地认真看了一遍牌面。
两三秒后,指尖点了一下要出的牌。
待轮到傅承致下家,她才小心翼翼开口,跟他商量。
“傅先生,我这样靠在你身看牌,姿势不舒服,腰疼,可以坐直了看吗?”
还算有点能屈能伸的小聪明。
傅承致注视她一眼,终于松开手。
令嘉得以脱离他的掌控,规规矩矩坐直,却不敢再撒野了。
她老老实实端坐在傅承致身边,肩并肩替他打赢了一回,席霖不满意开口,“承致,你这样不公平啊,你俩到底谁打,怎么还带找女朋友帮忙的?”
傅承致爽快让出位置,坐在边上,“令嘉来吧。”
桥牌的规则性很强,但同时又像麻将需要大量的记忆和计算以及逻辑推理,很考验人思维。
令嘉怕惩罚,是一定要打赢的,她接过牌便全神贯注沉浸在计算中,每张牌都十分慎重。
好在南家是个技术不错的同伴,令嘉和他搭档配合默契,一连拿下了前两局。
她的实力比想象中强些,这会儿其他人大概开始重视了,下牌速度都放慢了一些。
第三副牌轮到令嘉坐庄。
对家那叫乔治的英国人据说是合宜法律顾问,打牌十分严谨,隔壁席霖也是牛津精英,大家水平都很高,她打得满手心都是汗,出牌也越来越艰难。
出了几圈下来,令嘉咬着唇瓣,计算量有些跟不上了,只得使劲动脑硬想。
毕竟桥牌容错空间是极小的。
傅承致看她着实想得认真,出声提点了一句。
令嘉正思考也快想出来了呢,恼羞成怒,下意识就转头瞪他,气鼓鼓道,“你真烦,位子都让开了,不是说我打吗?又想让我赢,又来干扰我,我才想好该怎么出,你一说话,这下又全忘了。”
令嘉直等喊完,整场气氛凉下来。
她才后知后觉忽然意识到自己在烦的人是谁。
想到刚刚傅承致还威胁她,手心的汗顿时冒得更快了。
一时又怂又心虚,不敢看傅承致,只得把视线落在牌面上。
傅承致自己都很错愕,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人敢这样当着面说他烦。
女孩垂眸的侧脸,眼睫因害怕而开始颤动。
也没发火,傅承致反倒笑起来,坦然摊手,喝了口边上的咖啡,往椅子后靠,“OK,好好打,从现在开始我不说话。”
这一笑,在场许多人内心都松了口气。
令嘉胆子怪大的,比他们想象中大得多,连傅承致这种鳄鱼池里爬出来的大鳄鱼都敢当众斥骂,可见傅承致平日对她有多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