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摆出态度来,陈凤霞反倒于心不忍了。
她放软了声音安慰自家姑娘:“没事,你舅妈未必会记恨。”
郑明明疑惑:“为什么?”
陈凤霞笑吟吟的:“你仔细想想妈妈跟舅舅说了什么?”
郑明明皱起了秀气的两条眉毛,认真回想一番,恍然大悟:“学习理财!我都说我学了,舅妈肯定不让陈敏佳落在我后面。”
舅妈就那样,从小自己要是比陈敏佳高了半个指甲盖儿,她都不痛快。
难怪妈妈刚才跟舅舅说,陈敏佳自己也想学习怎么掌管自己的小金库!
哼哼,这个方法还是她想出来的呢。
陈凤霞看女儿又有些不服气的小模样,笑着叹了口气:“妈妈知道你聪明,可是淹死的都是会游泳的。人最怕聪明反被聪明误。”
“善泳者溺,善骑者堕,各以其所好反自为祸。”
陈凤霞文化程度不高,没反应过来:“什么?”
“意思是善于游泳的人,反而容易溺水,善于骑马者,反而容易堕马身亡。各自有自己的优势,但却往往这个优势会给他带来祸害。”郑明明小小声地补充了一句,“这话出自《淮南子·原道训》。”
马老师在黑板上抄了好多名人名言,让他们写作文的时候用,说到时候可以加分。
她背了好多。
陈凤霞笑了,伸手揉女儿的脑袋:“看,你比妈妈知道的多。既然道理你都懂,那你自己好好琢磨。这会用人会藏拙也是大能耐。”
公交车到站,母女俩又拎着一大袋子鸡毛菜往家走。
胡月仙种了不少菜,本来还想给她们母女俩带莴笋。可惜莴笋分量太沉,她们实在拎不动,她只好退而求其次,准备把莴笋都晒成干。
泡开了的莴笋干凉拌也好吃。
郑明明懊恼:“我都没来得及看养鸡场呢。”
原本她跟陈敏佳说好了要去看小鸡,她们还打算自己捞浮萍当鸡饲料来着。
结果后来什么都没顾上。
陈凤霞笑道:“等下个礼拜吧,今儿乱糟糟的,你们跑来跑去也不好。下个礼拜带上你弟弟一起,不然他可得哭了。”
母女俩都是急性子,走路快的很。不过是说话的功夫,她俩就到了院子门口。
郑骁正探着身子往门口张望,瞧见妈妈跟姐姐,立刻兴奋得大喊大叫:“妈妈,客人,今天割肉!”
小二子同学实在太爱吃肉了,别说姐姐郑明明天天担心弟弟会从小猪猪长成大肥猪,就是陈凤霞这个信奉小孩子应该吃好喝好的妈,也不敢让他岔开来吃。
肉都是一口一口吃上身的。
上辈子小儿子长大后又高又瘦又怎样?那是他成长阶段可没那么多大鱼大肉吃。
陈凤霞感觉自己必须得控制下。
可是小孩子的嘴巴哪有那么好糊弄,反正鱼生火肉生痰这套对还不到两岁的小朋友是没用的。
陈凤霞就开始忽悠儿子,肉跟菜不同,不能天天吃,得家里头来客人了才能割肉。
郑骁虽然是个鬼机灵,可到底年纪小,还是成功地被他妈唬住了,就天天扒着门口指望客人登门。
可惜郑家小院虽然客似云来,但来的都是掏钱买肉的客人。小赵姐姐跟三伯伯三伯娘他们又不算客人,所以小猪猪同学已经连着半个多月都只能在托儿所里头一天只吃一顿肉了。
这回看到儿子手舞足蹈的兴奋劲儿,陈凤霞也好笑:“今儿来什么客人了?”
“凤霞,是我。”
院子里头走出个面色黧黑的中年男人。因为常年在工地上风吹日晒,更因为表情愁苦,还不到四十岁的人瞧着跟五十多岁的老头一样了。
陈凤霞认出人来,颇为惊讶:“是张师傅啊。哎哟,真不好意思,今天有点事,出去一天了,叫你等好久,耽误你做事唻。”
张师傅赶紧摆手:“没有,也没的事情做。”
陈凤霞下意识抬头看天。工地上可没有周末的概念,干一天拿一天的工钱。但凡天还过得去,工地就不可能停工的。
今儿天气不错啊。
安建军正忙着洗菜,关水龙头时抽空插了句嘴:“杜老板工地早停工了。”
去年秋天,杜老板结束中医药大学的工程后,又接了个老牌国营厂厂房改造的活。
结果厂房还没改造好呢,国营厂就正式破产停工了。
陈凤霞无语,这厂子要倒闭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老杜怎么连这种工程都敢接?他就不怕拿不到工钱吗?
旁边有过来买晚饭的病人家属说了句公道话:“哎哟,纺织厂要倒闭,都传了几年了,前头人家不照样过得好好的。领导那个小轿车叫一个气派。前年他们厂里头还分了一次房呢。”
结果谁知道,开过年来说倒就倒了。听说一堆工人去市政府门口静.坐呢,他们必须得讨个说法。
陈凤霞叹气,摊上这种事,只能自认倒霉。
别说包工头了,连他们挂靠的建筑公司都拿不到工程款,又怎么可能给底下的农民工发工资?
病人家属也跟着唏嘘一回:“可不是吗?人家就白干这半年的活。”
旁观者感叹完毕,端着饭盒走了。
当事人却只能佝偻着背站在院子里,半天才冒出一句:“凤霞,我对不起你们家国强,灯市口的那个房子,我还不起贷款了。”
说话的时候,身材高大的男人简直要哭了。
多好的房子。
年前,他们几个在灯市口买了房的工友趁着工地不上工的时候,又是埋电线,又是刷石灰,忙得不亦乐乎。
那个时候他跟大家想的都一样,等开过年来,就能住进新房了。上下两层楼的小洋房呢,够他们两口子外加一双儿女住了。
就是爹妈跟岳父母上来,大家也各有自己的房间。
可是现在,倾注了他心血的房子,保不住了。因为他现在真是挪不出一分钱还房贷了。
陈凤霞微微皱眉,询问对方的意思:“张师傅,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人高马大的男人一张嘴,声音都带着哽咽:“没法子,这房子我要不起了,我就想问问,后面要怎么办?”
陈凤霞认真道:“前面去银行签合同的时候,人家已经说的很清楚了。要是后面不还贷款,房子就只能被银行收回头。你这都已经付了首付,剩下的还不到3万块钱,你现在断供的话,实在太亏了。”
杜招娣一直在旁边忙着,她不是爱说话的人,这会儿却也插了句嘴:“是啊,你这房子被收回头了,你们家孩子上学怎么办?上回你不是说等下学期开学,你就把娃娃接上来的吧。”
张师傅声音带着哭腔:“谁不想呢?我这真是没法子了。我现在是找不到工,我家春华身体又不好,还在县里头住着院呢。”
杜招娣吓了一跳,赶紧追问:“春华怎么了?”
当初老杜跟陈文斌合伙接工程,两边的工人也在一个工地上干过活,春华那时候跟着张师傅做小工,没瞧出来有哪里不好啊?
张师傅声音哽咽,含混其辞:“就是不好呗,要吃药呢,吃好几种药。我在这里也找不到事做,我准备回老家去了。”
陈凤霞听他说到这处,才突然间想起来他老婆到底是怎么回事。
春华的确生病了,得的是肺结核,也就是以前人家常讲的痨病。
这病搁在几十年前那就是绝症,就是现在有药治了,旁人听到了也要眉头皱得紧紧,身子躲得远远,真怕自己也染上病。
陈凤霞认真地看他:“你回老家去,你准备找个什么事情做?”
他们这代农民工主动出来闯事业的,十之一二就已经算多的了。大部分人都是实在被逼得没办法,孩子要上学,家人得花钱,老家又实在找不到挣钱的营生,大家才硬着头皮背井离乡的。
陈凤霞认真地看着张师傅:“你也讲春华身体不好,得吃药。你回家以后要是找不到事情做,光靠着几亩田,不说养老人孩子,就你老婆的医药费能挣出来吗?”
张师傅脸上全是茫然的神色,他也不知道啊。他就晓得城里待不下去了,除了回老家,他找不到第2条出路。
“这样吧,我给你问问看,看上元那边有没有地方招人。”
陈凤霞进了屋,直接将电话打到了胡月仙家里。
今天她去前进村参加葬礼的时候,就听见建筑队的朱老板提起,现在村里盖房的人越来越多,他手下的工人都要忙不过来喽。
朱老板说这话带着炫耀的意思。比起那些四处追在人屁股后头讨债,又被人追着要钱的同行,他实在太幸运了。
因为村里人盖房子就是有多少钱盖多少,不会拖欠工程款啊。
第136章 真是能耐人
朱老板正带着手下人在胡月仙家吃晚饭。葬礼上的豆腐宴没吃完,刚好可以给大家开开荤。
反正农村人对这种事都不讲究,他们谁也不会觉得吃了人家的斋饭有什么不好。
朱老板听说陈凤霞打电话找他,直接嘴巴一抹,就过去接电话。
陈凤霞也不跟他废话,开门见山:“朱老板,你不是说缺人手吗?我给你介绍个干老了的人过去。他在工地上也做了好些年了,人绝对老师肯干。不是好人,我肯定不会介绍给你。”
朱老板痛快的很,立刻哈哈笑:“行啊,那你明天让他过来试试工。要是干不好的话,我可不留人。”
陈凤霞也笑:“可以耶,真干不下去的话,我就让人给我月仙姐打扫养鸡场去。”
她挂了电话,转过身朝张师傅点点头:“前进村就在上元县,你坐到黄石路下车,问人就能找到地方。放心吧,那边包吃包住,住的是房子,吃的是家里头柴火灶烧出的饭,肯定不差。”
胡月仙是实在人,给建筑工烧一日三餐也尽心尽力的很。
那伙食水平如何?朱老板手下人找不到话来说不讲,就连村里头几个常年推牌九懒得烧饭的村民都点名在她家包伙,省得自己动锅灶了。
张师傅呆呆地站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明个就去上工?”
安建军过来掐蒜叶,见状就笑:“你傻了吧?有工上,你有什么好不满意的?”
杜招娣也在旁边跟着点头:“就是啊,这下子你总不愁没钱还贷了吧。凤霞给你介绍的,肯定都是踏踏实实的事。”
她也替这人高兴呢。要是他真回老家去了,搞不好春华后面连药都吃不上。
农村这种事多了去。女人生病怎么办?主要靠扛。
小病扛扛过去了就好,扛不住就等死吧。但凡家里头肯定给抓两把草药吃,就算是不错了。
然而张师傅脸上的喜悦没能持续几秒钟,他就又露出了痛苦纠结的表情。
他嘴唇嗫嚅了好几下,最后还是摇头:“凤霞,对不住,这个房子我还是要不起。我一个人做工,春华要吃药,娃娃要上学,我扛不住啊。”他面上流露出哀求的神色,“我就想问问你,这房子,你跟国强能要不?”
这话他挣扎了好久才开的口。因为他晓得自己不要脸。他存的叫人家掏钱的心思。
小别墅如果被银行收回头了,那他先钱交的首付款就打水漂了。他当然不愿意承担这样的损失。他家实在太缺钱了。
他找不到其他人可以指望,就只好将足以打到当初给他做担保的郑国强身上。
人家好歹是端公家饭碗的人,当了警察,应该有钱买房子吧。
安建军拉下了脸,感觉自己白认识张师傅了。
这人怎么能这样不要脸?国强家里头还欠着债呢,他在灯市口的几套房子都没还清贷款。
现在,老张自己还不起债,就想让国强家接手,算什么道理?
陈凤霞也惊讶,如果她惊讶的方向跟安建军完全相反。
居然还有这种好事!
说实在的,如果现在灯市口的别墅还没卖完。她软磨硬泡撒泼打滚,都得让郑国强同意她再入手一套。
这房子实在太便宜太好了呀。
可是眼下,人家把房子捧到了她面前,她也只能摇头,拒绝接手。
陈凤霞认真道:“你这房子要我拿着,我不是不能转手卖给别人;可你这回没了房子以后,你打算什么时候再买?你还能找到这么好的机会吗?”
上辈子,因为春华生病的时候,张师傅辗转各处打了不少零工。
后来春华病好了,身体也垮了,两口子就感觉不能继续在工地上扛活。
他们夫妻看了一圈之后,决定也做点生意。
刚好当时因为非典影响,不少店铺生意寥落,要转手。两口子就用几年来的积蓄盘了个话吧,准备安安生生地挣点钱。
结果非典是过去了,运营商却推出了各种话费套餐,通话费用大幅度降低,加上国产手机山寨手机的火爆,话吧也成了明月黄花,被时代的浪潮拍死在沙滩上。
张师傅两口子不仅没挣到钱,就连投进话吧的本钱也亏得一干二净,可以说是相当的凄惨。
唉,他们这一波农民工,除了少部分人胆子大有能耐,后来自己成了包工头;大部分人都过的不如意。
陈凤霞认真地强调:“要是换成别人,我立刻就接了这房子。可你跟我们家国强有交情,咱们都认识,我就得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房子你绝对不能卖。要是真卖了,我敢打包票,过不了几年,你就悔得肠子都青了。”
张师傅愁眉苦脸:“可我真的顾不了啊。春华生病了,我总不能不管吧。娃娃也不能不上学,我……是我没本事。”
陈凤霞也不安慰他,就帮忙出主意:“要不这样吧,你暂时先把房子租出去,用房租来还贷款。”
老张摇头,这办法他不是没想过。可他一个工地上搬砖头的打工者,上哪儿找人租他的房子去?他都不认识几个江海人。
陈凤霞头痛,感觉这些工友真是活在工地的小世界里。
她不得不再度出手:“这样吧,我来找人租你的房子。”
她又拨通了电话,这回打的是寻呼机。
她才挂断电话没多久呢,铃声就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