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萧缙顿一顿,又舒了一口气:“等到风头过去,不管你是想改名换姓的脱身,还是想名正言顺离府回家,都由得你,成不成?”
玲珑咬着牙忍了又忍,强自将心头翻涌的情绪压下去,也让微微发热的眼眶缓了缓,半晌之后才能平静开口,躬身一福:“多谢王爷顾念。您既说这不过是个虚名,奴婢自当给您配好这出戏,左右奴婢能仰仗的,仍旧是王爷的仁厚。”
“玲珑。”萧缙拉着她的右手轻轻晃了晃,“我到行宫前,并没有想到这一层的,早知道会闹成这样,也不见得非把裴姝扔水里。你不要生气了。”
他本来就因着挨了打精神不足,再这样和声低语,便显得更加可怜。
可玲珑心里还是委屈的,她一直都说自己不愿意做妾,荣亲王府上上下下都知道,眼看还有几个月就能离开王府,怎么就突然出了这样的岔子呢?说是过了风头就能脱身,高太后的风头是那么容易过的么?
“您这话,奴婢哪里敢担,”她抬眼望向萧缙,索性便大大方方显出埋怨来,与其口是心非的自己憋着,还不坦诚些,“有什么好生气的呢。奴婢开心都来不及。您这个名分赏下来,回头满京城都知道了,原先倒台的长信侯府里头那个退婚没人要的老姑娘,伺候王府四年多才爬到主子床上,还有手段将王爷的正经婚事都搅合了,奴婢大约也能算京城公卿后宅里一等一的通房了。早知道有这层福分,奴婢就该在来慎德堂前去他们赌局里压上一百两,好歹赚点也不白背这狐媚名声。”
听着玲珑这样跟爆炒豆子似的一顿夹枪带棒,萧缙却忍不住笑了:“没事,先前我已经悄悄在他们那盘子里下了三百两,回头赢钱分你一半便是。再者说,通房算什么名分,”言至此处,他的声音更轻了些,“今日尚务府已经去造册了,暂时挂的良侍位份。”
按着大晋规制,亲王府里自正妃以下,还有侧妃、良媛、奉仪、良侍四级,这良侍是最低的位份,按着供奉规制其实并没有比玲珑现在这个七品的掌事女史高到哪里。
不过玲珑刚才那一通抱怨的话说完,心里已经痛快了不少。她本来就是个心性开朗的,刚才的委屈当然是真的,可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局面,总也不能一头扎进牛角尖儿里不出来。
“既然王爷您说着是做戏而已,位份什么的都不要紧。”玲珑说着,便轻轻转动手腕,示意萧缙松开拉着她的手,又转身去拿热水,“您还是想着将赢来的钱分奴婢一半罢。这样等奴婢能离府的时候,还能多几两养老银子。”
萧缙知道玲珑这样说话便是没那么生气了,心情也轻松起来,一时间连身上的鞭伤疼痛都感觉好像没那么严重了,笑笑应道:“成,分六成给你。”
此时已经夜深了,玲珑也懒得继续多说这些着三不着两的闲话,含糊再应一声,便去拿热水浸了棉巾子,给萧缙擦了擦脸,扶他到那床榻处休息,又将自己的铺盖安置在床边的坐榻处简单将就。
虽然萧缙与玲珑心中各自都有许多复杂思绪,但七月十六这一日也实在够漫长疲惫了,先是设宴待客,随后双双落水,晚间又这一连串的变故,因而将灯烛熄了之后,二人倒是都很快入眠,一夜安枕。
转日上午,宫里便打发了御前中官寇贯到慎德堂传口谕,初时玲珑还有些诧异,心想仁宗将萧缙这样又打又关做出这样大的动静,难道只叫他在慎德堂住一晚?那何必送到这里,直接在行宫跪几个时辰罚给太后看不就得了。
等到寇贯开始发话,叫萧缙跪接,玲珑这才明白,这并不是来传什么叫萧缙或留或走的旨意,而是奉旨过来斥责,再说白些便是奉了上谕,代表仁宗过来责骂萧缙的,而且一骂就是小半个时辰。
待得寇公公走了,萧缙的双膝已经都青青紫紫,跟背上和手臂情形相类。
玲珑叹了口气,又拿药油给他涂了。而萧缙看着玲珑的脸色,还是那个满是专注,几乎没有心疼的样子,越发气闷:“怎么样,皇上专门派人过来骂我,你有没有也跟着痛快几分?”
玲珑忍不住笑道:“王爷您以前在军中受过的伤比这个严重多了,以前也不见您这样啊。奴婢哪里就幸灾乐祸了呢。”
“果然会哭的孩子有糖吃。”萧缙经过一个晚上的休息,虽然皮肉还是疼痛的,但整个人已经神完气足,全然没有前一晚刚挨打之时那样满头虚汗、说话中气不足的可怜样子。可见这筋骨强健也有不好之处,那就是装可怜实在不像,只得悻悻撇嘴,“还说不幸灾‘乐’祸,你现在不就笑着?”
玲珑将药油瓶子收起,又给他整理了裤腿衣袍下摆,才笑道:“那奴婢‘乐’的也不是王爷受苦,而是看着您精神好些了。再者皇上打发寇公公今日便过来斥责,这显然是故意做出继续重罚您的架势给太后娘娘看,数落几句总比再动一回鞭子强罢。”
萧缙语塞,张了张嘴又合上。
但等玲珑出去烧了一壶水,又从包袱里拿出从王府带来的茶叶给他泡上茶时,萧缙还是再度抱怨道:“虽说这是皇上做给太后看的,要不是他先在向慈懿殿妥协,哪里至于走到这一步。再者,即便是做做样子,你家王爷又挨鞭子又挨骂罚跪的,你就不能再多心疼几分么。”
玲珑一笑,转身从包袱里又抽出一本书拿给萧缙:“奴婢来之前,已经跟唐少史商量过,圈禁日子肯定是无聊得紧,所以给您带了您一直没看完的《凌云六韬》,您先看着。”
萧缙这次才真是心里要吐血,以前他只觉得玲珑斗嘴实在厉害,有来言有去语,就没有这丫头接不上的话。现在瞧着,她这顾左右而言他的本事,竟是也比他更强!
随后几日,慎德堂里的日子都是大致如此。仁宗皇帝竟叫寇贯每天上午都过来例行斥责小半个时辰,而素来简在帝心、飞扬骄傲的荣亲王就老老实实跪在院子里挨骂。
但萧缙倒也不至于继续去跟玲珑纠缠什么心疼不心疼的问题,有些话厚着脸皮说一回也就罢了,每日里有的没的寻些闲话略略说笑,时间也就一点点地过去。
一直到七月末,萧缙被圈禁了半个月之后,寇贯再过来例行斥责的时候,偷偷带来了一只小酒壶,说是皇上赏的。
玲珑一下子便将心提到了嗓子眼,等寇贯走了,将那酒壶拿到房里,便想拔了银簪子去试一试。
萧缙却失笑,摇了摇头:“那倒不必。就是你这小乌鸦嘴,先前说的话怕是要应验了。”
第16章 十六、贵人 再几鞭下去,便见了血。……
十六、
玲珑不解,但追问之时萧缙却也不答,只是带了几分无奈:“明日便知道了。”
果然转日,也就是八月初一,上午前来奉旨斥责萧缙的阵仗就不一样了,寇公公伺候着先帝的兄长、如今皇室中辈分最高的恭亲王前来,另外还有慈懿殿里的总管太监何金,并御前侍卫四人随行。
这样多的人到了慎德堂,北院的那丁点地方越发显得局促。不过,恭亲王的奉旨责备与寇贯那种长篇大论不同,只是简单责备了几句萧缙行事轻狂、德不配位,便传了仁宗的旨意——将萧缙的亲王俸禄罚没一年,鞭笞四十。
玲珑这时才明白萧缙说自己乌鸦嘴是哪一句——挨骂总比再动一次鞭子强——这不就动了么?
而这一回的鞭子也比上一回重得多,尤其是特意当着慈懿殿总管太监的面行刑,明摆着就是打给太后看的。四十鞭子打到一半,衣衫已见了裂缝,再几鞭下去,便见了血。
整整四十鞭打完,萧缙满额都是汗,面色惨白,半身的血,仗着多年带兵,勇毅非常,强自咬牙忍痛,再次向皇城方向叩首谢恩,今日这一场“斥责”才算完了。
待得恭亲王领着何金、寇贯等人都走了,一直垂首站在廊下角落里心惊肉跳的玲珑赶紧到院中去扶萧缙。
萧缙先前全靠一口气硬撑着,此刻想借着玲珑的手起身,腰背挺直用力之间,背上身上的疼痛便如刀割火烧一般,他这口气一送,起身的时候便一个趔趄,就算再是强忍着不肯呼痛,粗重喘息之间的气音也难免微微发抖。
玲珑几乎是合身迎上去扶他,眼眶已经红了。
萧缙瞧着她,反倒在咬牙忍痛喘出气之间强笑道:“这么,这回知道心疼你家王爷了?没事儿,真的,跟我当年刚到军中挨的军棍比,这——这不算事儿。”
玲珑也不说话,先好歹将萧缙扶进屋里坐下,自己才回手将滚落的眼泪抹了,又去外头拿水盆巾子。
而这时又听外头院锁重开,孟太医带着药童匆匆赶来,简单打一躬便算见礼,随即便为萧缙剪开衣裳,清洗上药,忙碌起来。
因着孟太医自己带了药童打下手,慎德堂的护卫也送了热水过来,一时间玲珑反倒没什么能帮忙的,只能站在旁边含泪看着萧缙。
萧缙到底筋骨强健,虽然鞭伤皮开肉绽,但还是能强打精神坐着让孟太医上药,看着玲珑眼睛红红地站在旁边,心里倒是松快的:“玲珑,真的没什么。嘶——”一句强撑的大话刚说完,药粉就洒到了破皮之处,登时整个人都疼得一抖,额上也冒了新的冷汗。
“您就少说两句罢。”玲珑心里也跟着一跳,当即近前,拿帕子给他按了按额上的汗。
萧缙顺着她的动作,抬眼去与她对视,声音压低了些:“嗯,还是挺疼的。”
玲珑本是看着他这样,心里十分难受,但这句可怜巴巴的话听了,反倒恨不得推他一把——说起来荣亲王到底是不是上回落马真的把脑子摔坏了?幺蛾子一个连着一个就罢了,居然还又装可怜又撒娇。
但当着孟太医,她也不能真的再啐他一回。再者他身上的伤,额上的汗也确实都是真的。两厢权衡之下,玲珑还是抿了抿唇,轻声道:“奴婢知道,王爷再忍忍,上了药就好了。”
不多时,孟太医与药童将萧缙的伤势料理完毕了,玲珑过来拿了另一件干净的单衣给他轻轻披上,孟太医又拿出了几包配好的药材与药粉、棉布交给玲珑,欠身道:“并没有伤到筋骨,只是皮肉伤,破皮之处不要沾水,多将养便可痊愈。这是镇痛消火的汤药,每日一副便可。若王爷实在疼的厉害,多加一副也使得。药粉一日换上两回。贵人多费心罢。”
这话竟是向着玲珑说的,且称呼上也改换了。“贵人”并非是大晋的皇室妃嫔封号,而是对品级较低、不便称为“娘娘”的皇家或王府嫔御侍妾的尊称。
玲珑心中的滋味很是复杂,但面上应对之间依旧有如行云流水:“有劳太医了。”
孟太医又向萧缙再行一礼,便带着药童告辞离去。
萧缙这厢倒是有心再多跟玲珑说几句卖惨的浑话,但那药粉的后劲很快上来,肩臂腰背无处不痛,甚至扯得太阳穴都开始一跳一跳地疼。直到喝了一碗浓浓的镇痛汤药,才略缓了缓。
到得晚间,那镇痛汤的力道有些散去,萧缙又开始疼得出汗,甚至还有些低低发热。
玲珑虽然知道这是受刑受伤之后常见的情形,却也心里发急,一边给萧缙拿帕子降热,一边给他重新换药,口中便有些抱怨:“就算要给太后出气,大不了多罚几年俸禄不成么,怎么下这样重的手。再说,要非得打成这样才算给慈懿殿的交代,七月中那顿又何必。”
萧缙这时精神便不比白日了,趴在床榻上由着玲珑换药,自己只闭着眼睛忍痛养神,随口应道:“前头那顿就当添头,算送给皇上便是。他这个性子,看着是九五之尊,实际上跟当年在慈懿殿跟前做太子时也没甚么太大的分别。尤其是裴昭仪入侍以后,我看他这是尝到平郡王那富贵闲人的滋味甜头了。所以这回我拒婚裴姝,皇上心里也是真的不高兴。不过,既然当着恭王叔跟前见血了,估摸着咱们再两三日也就出去了。”
玲珑知道自己埋怨仁宗已经是有些犯忌讳的话了,实在是看着萧缙受苦才忍不住冒了这么几句。可萧缙的这一段话里,似乎还另外透出了一点意思,那就是以前曾经那样真心信任敬爱兄长的荣亲王,现在对仁宗的鄙薄之意,好像更深了几分。
这是她更不敢细想,也不能接话之事,含糊了一声也就罢了。
幸好转日一早,萧缙的低热便褪去了。身上的鞭痕伤势虽然比前次更严重,但多养了两日,精神便彻底恢复。
而这时,仁宗宣召萧缙再到行宫,去向太后谢罪请安的旨意,也终于到了。
同时送到慎德堂北院的,还有一套新制的亲王公服衣冠,并一套六品良侍制衣,四件簪环。显然是要荣亲王带着他新册封的唯一妾室,良侍谢玲珑,一同见驾。
第17章 十七、谨慎【补更】 萧缙看了一眼玲珑……
十七、
因着这算是赦出慎德堂的眀旨,当值堂官自然格外奉承,打发了人要过来伺候萧缙和玲珑更衣装扮,以便尽快到行宫见驾。
但玲珑扫了一眼过来之人,便直接笑笑推拒了:“王爷身上还有伤,更衣之事不劳烦了。”
来人还道这不过是客气的话,连忙笑道:“贵人放心,小的会留意的。”说着便要上前。
“真的不用。”玲珑毫不客气地抬手一挡,“我们王爷不是什么人都能伺候的。好意我们心领了,这些天承蒙照应,荣王府知你们的情。若一定要帮忙,请再拿一套干净茶具和热水过来便是。”
慎德堂打发过来的侍从和仆妇闻言只得应声去了,心道这丫鬟上位的贵人就是不一样,将自家王爷看的这么紧。
玲珑打发了他们,转身要去给萧缙解开衣带,却见他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一脸又是满意又是得趣的神情。
“王爷别嫌奴婢僭越,”玲珑垂了目光,先将他身上的外衫解了脱下,“奴婢瞧着他们那手,想来平日劳作也辛苦的。您今日要穿公服见驾,太松散了如何使得,但紧了定会压到伤处的。还是奴婢伺候您罢。”
说着又绕到他身后,查看了一下刚换好的药粉和白布,轻轻整理几下,觉得大约松紧程度刚好,便去拿公服给他换上。
萧缙笑道:“这样的话不必解释。本王确实不是旁人伺候得来的。不过,既然外人都已知道你如今身份不比先前,称呼也换一换罢。”
“奴婢不敢。”玲珑示意萧缙略抬一抬手,去给他调整公服的腰带,“您放心,当着外人,奴婢是不会失言的。便是偶尔叫人听见这样的自称,也不过就感叹几句奴婢果然是这样出身,这也算不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