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缙还是没有松开玲珑,亦向卫锋摆手:“已经很及时了,你们也辛苦了。冀州军预备好了么?”
卫锋拱手应道:“是,冀州军中路左路,京策军南营北营的弟兄都准备好了。京城内外九门按着王爷的吩咐,一明两暗。宫中的北门与西门,以及上林营、内廷司、朱亭卫左翼,皆已齐备。”
“好。”萧缙颔首,“先带弟兄们清点今日的损伤,卯时日出前整队出发。”
“是。”卫锋起身应了,但向后退了一步,还是迟疑问道,“那王妃是先就近安置,还是?”
萧缙缓缓舒了一口气,看了一眼怀里的玲珑,唇角一扬:“给本王多预备两匹替换的坐骑就是了。另外再去找一件尺寸小一些的护甲。”
卫锋会意,领命退了出去。
而玲珑这时也渐渐心里重新安定下来,从萧缙怀里退了一步:“我会不会拖累你行军?”
萧缙笑笑摇头,随手抓起旁边的床帏,将自己手上的血迹先擦了,才去揉了揉玲珑的头发:“我现在好庆幸你来了。看他们今日的布置,是已经算计着要抓你。虽然我与陛下商议的时候已经提过要派朱亭卫暗中保护你,但到底不会阵仗太大。”
想到这里,他又叹了口气:“现在想想,我都后怕。倘若慈懿殿下狠手,或明或暗地将你抓了……”
萧缙摇了摇头,竟说不下去。
玲珑明白他的意思,她自己的心思也是相类的,倘若萧缙真的在获罪流放的路上或北地有什么三长两短,她是决计不能自己独活下去的。
“所以,还是我聪明罢?坚持跟着来了,你就不会分心了。”玲珑伸手去抚萧缙的脸,“没事的,不用后怕,咱们这不是一步一步往前走呢么。”
萧缙再次笑了,明明刚才的腥风血雨之中,手无缚鸡之力的玲珑这样害怕,但见着他的心绪有几分低沉,她便立刻就能这样明亮又温暖地来安慰他。
“是。”他按了她的手,在她掌心里蹭了蹭,“我娘子最聪明,天下第一。”
玲珑主动凑过去,在他嘴唇上蜻蜓点水一样亲了亲:“你知道就好了。现在赶紧裹伤换衣裳罢,是不是出发前没有多少时间再休息了?”
萧缙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弟兄们还能小睡两个时辰,我得跟卫锋他们再合一次细节。你换个衣裳先睡一会儿,之后便要急赶了。”
玲珑点点头,但只是应他的前半句,同时动手给他解衣裳:“我先帮你更衣裹伤,等下去看看其他受伤的弟兄。你们计划之中应当是只带了伤药,没带军医罢?我给你裹伤这些年,也算熟手了。我去帮着些。”
萧缙低头也去亲了亲玲珑的嘴唇:“我娘子真好!今日情形特殊,那就辛苦你了。”
这时卫锋已经找了小号的护甲过来,低着头送进了厢房。玲珑先给萧缙处理好伤口,换了衣裳甲胄,自己也将头发梳成简单的团髻,更衣着甲,随后便去帮着受伤的兵士们裹伤上药,忙碌起来。
这些兵士中有一半是萧缙提前安插的,另一半则是尚务府的常规编制,但不管先前与萧缙渊源如何,所有人都知道玲珑是在听说萧缙夺爵流放那日坚持与他成亲同罪的。
此情此义,已十分令人敬佩。
这时玲珑又亲自过来帮忙照料伤者,众人更是感动。
以至于到了卯时,众人整队出发之时,萧缙与玲珑一齐出来,下属齐齐行礼,萧缙竟隐隐觉得有那么一瞬,好像弟兄们对玲珑的敬意比他还强三分?
第58章 五十八、终章 【正文至此完结】
五十八、
一路乘着夜色往西南疾驰, 玲珑起初还以为自己能单独骑马,结果萧缙直接叫人拿了二尺宽的布带,将她缚在自己身前, 同骑而行。
玲珑本来有些不好意思, 结果一回头看到几个伤势相对重些的兵士也是这样绑在马上与同袍共骑,才知是萧缙领兵急行时常用携带伤病同袍的法子, 那点害羞即刻便泯了去。
事实上,随着萧缙一声令下,众人开始催马狂奔, 玲珑便什么都心思想法都没了。
战马一路疾驰, 远比她以前骑过任何马匹加在一处更加迅猛百倍, 因为极其快速,自然也就非常颠簸,劲风扑面之外, 玲珑只觉得大腿生疼,五脏六腑都要颠成一团了。
待得一个半时辰之后,他们赶到了与冀州左路军约定回合的小松河附近换马, 玲珑被萧缙抱下马的时候觉得腿都不是自己的了。
不过她头脑还是始终非常清醒的,也在萧缙与卫锋几句零散的对话之中越发明白了接下来的安排。
京内一共有上林营、御卫司、朱亭卫、京卫衙门巡防营四支兵力, 京外则分别是京南大营,冀州左中右三路, 并京策军四营,总共八股兵力。
内四外八加在一起,慈懿殿的势力盘根错节,而其中最要紧的莫过于兵力最强的京南大营,以及掌管宫禁命脉的御卫司,这两处的兵符都在高家人手中。
余下十支兵力里, 完全直属御前的其实也只有朱亭卫一支,剩下的都在多年的两宫拉扯之中互有渗透,这也就是为什么萧缙需要假作流放,暗中统合所有的忠君兵力,一举反扑。
要的就是迅雷不及掩耳,一击成功。
“王爷,要不然我跟伤员们一起到京外等您?”玲珑并不怕苦怕疼,甚至也不怕死,但她怕拖累萧缙。
所以眼看其他被快马带过来的受伤兵士都由冀州左路军接走,自己也有些犹豫。
萧缙却笑笑:“不妨事,此去一战,若是靠我一人一剑,能成什么事。说到底还是弟兄们忠君用命,挽救社稷,复我大晋江山正统。你以前就管着我的机要军书,等下我们接管兵符印信,王妃刚好可以代为清点。”
这倒确实是玲珑擅长的,她立时眼睛一亮:“既是如此,弟兄们可曾预备了沙土?”
“沙土?”萧缙不由微微一怔,“要沙土做什么?我们又不建筑防御工事。”
玲珑扬眉一笑:“灭火。”
萧缙心念一转便明白了,不由抚掌叫绝:“这也就是你能想得到!”招手吩咐卫锋,“即刻传信,叫各队前锋带一袋沙土,不用太多,也不挑什么品质,干燥沙土即可。”
玲珑看着卫锋虽然要领命而去,目光里还是有疑惑的,笑笑补了一句:“若是拿人的时候有人想焚烧什么要紧的信件手书,拿水泼了也会洇了墨迹——”
“以沙土灭火,便能保留最多的文卷!”卫锋恍然大悟,立刻躬身,“王妃英明!属下这就去安排!”言罢转身便跑着去呼哨安排随后的换马分队、携带沙土甚至渔网等事。
萧缙不由笑意越发舒展,亲自牵了自己要换乘的马,还是先将玲珑扶上去:“如今我倒是要庆幸你不曾熟习骑射弓马,不然这领兵的差事,怕是都得落到你手里去。”
言罢自己也翻身上马,从玲珑身后探手过去牵了缰绳:“要不然,等下到宫里的指挥,王妃也给本王参详一二?”
玲珑侧头白了他一眼:“这样的大事在眼前,还浑说。等回头我再收拾你。”
她此刻仍就身着甲胄,发髻高盘,既无脂粉也无珠饰,但这一眼里的风情,仍就让萧缙心头很是热了一瞬。
不过也就是一瞬而已,他还是很清楚此刻兵士们换马、喝水、匆匆进食的修整就这么一刻钟。
萧缙干咳了一声,低声在玲珑耳边说了一句话,随即在她反应过来之前肃了脸色,扬声发令:“卫锋,整队出发!”
广平八年的五月十五,是个有些阴沉的日子。
虽然已是盛夏,但京城内外心中冰凉忧虑的人却不算少。
京城街市也不算太热闹,先前按着敕令举国同哀的元嘉殿下大丧刚刚除服出祭没多久,宫中的仁宗皇帝就又传出了病势更加沉重的消息。
虽说这与寻常升斗小民其实没什么关系,但京中的那些大商家大铺面,谁家背后没有宗室公卿,或是京官家中的股份或关系呢?
随着仁宗龙体越发不好,朝上的局势一日比一日更紧绷。先前荣亲王在御前协理政务,其实有不少朝臣心中都觉得,或许山陵动摇之后便是兄终弟及的局面。
然而随着西南的几道军报送上,荣亲王居然夺爵流放,可仁宗接下来却没有叫平郡王代替荣亲王补进内阁议事,反而提拔了有子孙可以过继给皇后的恭亲王与宁郡王入阁。
朝臣之间立时便有些混乱起来,陛下这还是想要过继嗣子?
带着这满怀的惊惧思虑,可以说京中公卿朝臣,没有一个心情是好的。哪怕是刚刚入阁的恭亲王与宁郡王也不例外——谁想跟高太后对上呢?
很自然的,当主家的心情这样战兢沉重,这些大商铺的大掌柜们也都个个谨慎小心到了极处,便是开门营业的也没有平时的喜气。
眼看到了晌午时分,京城上空的云层越来越厚,似乎是要下雨,闷热的叫人喘气都不痛快,却又像是老天爷耍人玩一样,只是阴阴地不肯落雨。
有些商铺开业时就是提着心的,看着这天色索性就借口避雨,提前关门了事。
而那些晌午没关门的,到了午时三刻也纷纷关了。
因为京城的街上,骤然出现了迅疾如惊雷的马蹄声。
说起来人数并不是太多,看那服色也不是从来没见过的。
到底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区,哪怕是小跑堂的也都见过许多世面,什么大官出行,状元游街,公主下降之类的热闹大礼。至于京外来人送折子送书信送军报,见得就更多了。
可也不知是因着这天又闷又阴的叫人难受,还是这些日子里京城的气氛太紧绷,又或真的这些马就是比寻常的信使马匹更加强壮剽悍些,那马蹄声得得如雷,听着直让人心惊肉跳,就跟要出什么大事似的。
当然,那些或早或晚关门闭户的掌柜们并不会想到,他们此时的直觉,是对的。
至于他们心中那种说不清道不明,仿佛要出大事的想法,也是对的。
因为那迅疾如风,侵略如火的马蹄声,仅仅在半个时辰之后,便已经踏入宫门,直至御前。
传闻中病入膏肓的仁宗皇帝由皇后扶着走出了乾元殿,亲自接见了翻身下马,满面风尘的荣亲王夫妇。
“陛下。蒙陛下天恩庇佑,臣未辱君命。”萧缙的甲胄在到得乾元殿前已经从匆匆除去,只是身上沾染的血迹已经顾不得遮掩除去,直接跪地行礼,同时右手一引,指向身旁的玲珑。
玲珑身上并没有血迹,只是衣衫也不免有些凌乱,毕竟是随着几路先锋队先后收缴了六处印信,又在进宫之后匆匆去甲。
因着并没来得及预备什么托盘,便将所有收缴的太后一系将领兵符都放在护心镜上,双手捧了,下跪奉上:“陛下,这是我们收缴的京南大营、京策军并冀州军右路兵符。御卫司与京卫衙门都是就地移交,如今皆单奉圣意,万无二心。”
“老七,”仁宗笑了笑,面孔有些苍白,但精神却很好,扶着皇后的手慢慢下了台阶,又亲自弯腰去扶萧缙,“你果然长大了,很好,辛苦你了。”
又一指玲珑:“你先前说,遇到她,便如当年朕遇到你嫂嫂。你说对了一半。扶你媳妇起来罢。”
萧缙躬身应了,转身过去先接了那些印信兵符,又将玲珑扶起,一同再转向仁宗与段皇后。
仁宗拍了拍皇后的手背,目光还是望向萧缙与玲珑:“你选媳妇选的很好,朕早就应该成全你们的。你看人的眼光,比朕强多了。”
“皇兄言重。”萧缙心中升起一股隐约的忧虑,一时却不敢细想,只能再次躬身。
“没有言重。”仁宗似乎想咳嗽,却强自顺了顺气,“你知道朕为什么说,你先前的话只说对了一半么?”
“陛下,还是进殿说话罢。”萧缙将担忧的心思强压下去,面上只是以前惯常那样混不吝的笑,“臣与臣妻奔波一路,可累了。”
仁宗倒也没有坚持,依旧由皇后扶着,慢慢进了乾元殿,叫人赐座上茶,他自己也喝了一口汤药。
萧缙与玲珑不由互相看看,这乾元殿里的药味这样重,仁宗这些日子到底吃了多少药?
“你先前说,你媳妇不敢与皇后比肩,”仁宗将汤药碗放了,直接挥退了过来送漱口水与梅子的中官,竟是全不在意的样子,继续与萧缙闲话家常,“现在看来,也是比得的。当年先帝责备我,也说过要废掉我储君位份的话,那时你嫂嫂也说过,是生是死,是废是立,她都陪着我。”
皇后微微垂了目光,温言细语:“陛下,都是少年事了。别让七弟和弟妹笑话。”
仁宗主动去握皇后的手:“哪有什么可再笑话的。是朕对不住你。”
言罢重又望向萧缙:“那一半你没说对的,便是你得了贤妻,你珍惜了。可朕没有,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
“陛下!”这话里的不祥之意已经呼之欲出,萧缙与玲珑皆心惊胆战,两人再次本能地对视一眼,随即低头劝道,“陛下龙体欠安,一时心绪低落也是人之常情,还请陛下好好休息,您与皇后娘娘的将来还……”
“老七,哪个帝王真当真万岁呢?”仁宗再次笑着摆了摆手,“朕真的累了,不想强撑着了。你先前在内阁做得很好,比朕还好,就跟你小时候读书一样。”
这时仁宗的咳嗽便有些压不住了,勉力干咳了几声,皇后要给他顺气,仁宗却摇摇头:“没事。”
他还是向萧缙温言续道:“你知道吗,有时候朕想,要是有一个你这样的儿子就好了。但最近,朕也想明白了,人家说长兄如父,朕虽然是你的二哥,但也不太远罢?那四舍五入,便当做有你这样的儿子就好了。”
说到这里,仁宗打开了手边的一个匣子,拿了一卷明黄卷轴递给萧缙。
即便是没听过玲珑以前说起前世后事,听仁宗说到这里,萧缙也是全然明白了。而想起往事,他心中当然更是五味杂陈,眼眶发热,离座起身跪倒,双手接了。
仁宗还想说些什么,眼前却有些发花了,皇后看着觉得不好,赶紧传太医进殿诊治。
萧缙手中握着那道旨意,竟有些微微紧张,并不敢直接展开。
不多时,仁宗精神又缓了缓,还是叫萧缙到跟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