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到千树进来,五条悟仍旧继续翻着自己手上的绘本:“谈完了?”
“谈完了,”千树给自己倒了杯蜂蜜水,道:“我拜托伏黑甚尔帮我去调查那枚钉子。”
“那不是普通咒灵可以拥有的东西,我怀疑那东西和两面宿傩有关系。”
“两面宿傩?”
按在绘本上的手指停顿了一下,五条悟抬眸,苍蓝色眼瞳隔着墨镜,情绪晦暗难辨:“他也参与其中?”
“不知道。”
千树摇头:“我甚至都不知道那群咒灵想要干什么。我和两面宿傩也不熟,搞不懂他们为什么要一起针对我。总之,先把那枚能强行破解契约的钉子搞明白是怎么回事,我不想再次失去人性了。”
五条悟面色微凝。他沉吟片刻,然后又露出若无其事的表情,继续低头看绘本:“我好歹是你的监护人,这点事情依赖我一下也可以。”
千树眨了眨眼,没太懂五条悟为什么突然说起这种话来。太温情了,温情得都不像是五条悟说出来的话。不过想到对方是自己的契约者,即使不太理解他的话,千树还是乖乖点头:“好。”
知道五条悟有点洁癖,所以千树先抱着自己睡衣去洗漱了。
关上浴室门,她挂好衣服,给自己放了满满一缸的热水。五条悟浴室里有个特别大的浴缸,千树非常喜欢泡澡,所以也特别喜欢五条悟的浴缸。
她没去过其他男生的宿舍,躺在浴缸里泡澡的时候,就忍不住发散思维:夏油杰宿舍里会不会也有浴缸?
等到升高中之中要去住宿舍吗?
其他学校宿舍会不会没有浴缸?
唔这是个大问题啊
正当千树思维发散的时候,忽然心脏一阵抽痛。她下意识的整个人蜷缩起来,热水漫过口鼻,呛进去不少水。
千树连忙抓住浴缸边缘爬起来,细小娇弱的藤蔓沿着浴缸爬出去,尾巴勾着千树同样纤细娇嫩的手指。
她脸色很难看,甚至有些苍白,死死按住自己胸口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红。
抽痛从心脏处,开始渐渐的向着四肢百骸蔓延开,好像是一个一个的小勾子,自内而外的钩挂她血肉。
那截藤蔓纤细柔弱得厉害,好像下一秒就会续不上气,立刻断掉。千树不敢呼吸,她连呼吸都觉得痛,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刮骨吸髓的试图从她身上剥离什么东西。
浴室门被人敲响,门外传来五条悟的声音:“你没事吧?”
千树抱紧了自己的膝盖,牙关打颤:“没、没事不小心摔了一下我没事。”
她不敢说自己有事,浑身都发抖得厉害,眼泪不停的往下掉。突然间所有委屈的情绪奔涌上来,千树像是把之前人生受过的所有苦难都攒成眼泪,要在这次全都流完一样。
因为太痛了,又要努力克制住自己不发出声音,千树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去抓住浴缸边缘。那截柔嫩的藤蔓跟着缩回热水了,有艳丽的红色逐渐从热水底下浮现出来。
在重叠海浪似的剧痛中,千树脖颈上那串原本还不太明显的咒文,突然间变得赤红显眼起来。
是契约开始生效,新契约者的灵魂与人性要代替前任契约者的灵魂与人性了。千树经历过一次,但上一次定下契约对她而言确实是很久远的事情了,久远到她早就忘记了将人性和灵魂融进自己本体里,其实是一件痛不欲生的事情。
亡者本来是没有人性,也没有灵魂存在的生命。直到在漫长银河似的光脉中,它遇到了只剩下一只眼睛的故人虫师。
那时它还记得,这个虫师曾在幼年也闯进自己领地,并留下了名字与左眼。
“啊,好难得,是很接近亡灵的虫。”
银发绿眸的男人走近它,没有一丝威胁的,从自己怀里拿出包糖块:“还不能离开光脉按照虫的年纪来算,还是个小孩子。”
“要吃糖吗?”
一根藤蔓卷着糖块吞噬,深陷在巨大树干中央的小生命还不具备脱离巨树的条件,那张过于漂亮的脸上没有表情,也没有说话;还没有人教过它要做表情,要说话。
银古摸了摸她的脑袋,动作轻而温柔:“好乖。真是个好孩子啊。”
“我叫银古,你叫什么呢?”
“嗳?还没有名字吗?说起来,古籍上也没有记载过你这种类型的虫感觉上也不太像是虫啊。”
“不介意的话,我叫你千树可以吗?”
“啊?你想要知道这个是什么?这个嘛是糖,人类发明出来的一种食物。他的味道是甜的哦,就是小千你刚刚吃下去的味道。”
“那种味道叫做\'甜味\'。”
“好久不见,已经有五个月没有见面了吧?唔你已经可以脱离古树,自由行动了吗?很厉害哦!”
“小千,我给你带了个礼物看,是糖哦!从一个沿海的村子里买到的,味道很不错呢。”
——
“痛,我好痛啊,银古。”
少女哭着抱紧了男人,柔弱期的亡者甚至连一根像样的藤蔓都延伸不出来。
银古耐心抱着她,一遍遍的拍着她脊背:“抱歉,稍微忍耐一下很快就可以过去了。”
他的外套已经滑落下肩膀,衬衫也被扯坏,肩膀和背上全是千树无意识抓出来的血痕。这就是非人类妄图改变自己本性,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就像刺猬要拔掉自己的刺,才能安心的滚进花丛里一样。不把刺拔掉的话,它的刺会伤害娇嫩脆弱的花。
少女哭到开始打嗝,左耳后面的咒文变成艳丽的赤红色。银古轻轻按着那块生长咒文的皮肤,安抚的亲了亲她眉心。
血腥的甜味蔓延开,和周围草木的气息混在一起。千树能闻到血腥味底下,银古身上淡淡的烟味。
和皂角干净的香味。
她蜷起手指,揪着银古外套,指甲缝里的血在他外套上留下一朵小花似的印记。
“银古,”千树抱着他,不停的啜泣:“我好像可以闻到血以外的味道了。”
在她漫长的人生里,被银古分割成泾渭分明的两部分。没有定下契约前,没有人性和灵魂的千树,是感觉不到任何东西的。
除了死亡和灾祸。
直到她遇见银古。就好像是命运之中无法逃避的礼物,那个人类带着鲜花和糖,来到她的余生。
——
浴室门被破开,热气四散升腾,千树脑子里脆弱的神经被搅得越发混沌。她在浓烈的血腥味里嗅到干净好闻的味道,外面铺面进来的新鲜空气到处扩散。
白色热气交织,她隐约看见雪色柔软的发,在雾气里也湿漉漉的下垂着。
千树的脑子卡壳了。她慢了许多拍的想着:银古怎么来了?
下一秒她就被人强行从浴缸里捞了起来,宽大的浴巾将她上下都裹得严严实实。
五条悟板着脸,脑子里好像有几百只乌鸦在呱呱叫;要不是被浴巾裹起来的小朋友脸色苍白可怕,他这会儿已经人要炸了——
这小孩怎么回事?问了又说没事,单独洗个澡能洗到满浴缸都是血!
千树现在的状态明显不正常,浑身上下好像都没有半点血色,唯独脖颈;那截苍白纤细的颈子上,正印着一圈殷红色咒文。
五条悟清楚记得,之前这串咒文可没有这么显眼的!相反,就在洗澡前,这串咒文还若隐若现得不仔细看都看不清楚。
不等五条悟出浴室,被他抱着,好像已经要昏过去的千树,忽然又醒过来了——她一眨眼睛,眼泪就大颗大颗的往下掉。
千树一边哭,一边爬起来,抱紧了五条悟的脖子,哭得声音都要哑了,还很委屈:“银古,银古我好痛——”
“银古我好痛呜呜呜——”
她正哭着,忽然被人捏住脖子拽开;千树又痛又懵逼,委屈的看着他看了第一眼,她猛然瞪大眼!
雪色柔软的发梢下边,一双苍蓝色冷冽的眼眸,正似笑非笑的盯着她:“我是谁?”
千树吓得哭嗝都噎住了。
第四十六章
浑身的痛觉神经都好像卡了一下壳, 千树和那双漂亮的苍蓝色眼眸对视,眼泪欲坠不坠的挂在眼眶边。
下眼睫被泪水打湿了,可怜的贴着下眼睑。两滴泪珠就这样迟疑的挂在眼睫上, 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掉下来。
五条悟微笑, 他本来就长了副好皮囊,笑起来自然也好看, 如果忽略他周身几乎要实质化的黑气, 现在的五条悟可以直接去拍出浴广告。
他掐着千树的后脖颈,没有使劲,单手就能轻易托着娇小的少女,咬牙切齿:“来, 再喊一遍, 你刚刚在叫谁的名字?”
千树吓得一哆嗦,下眼睫上盈着的那颗泪珠滚落下来。按在后脖颈上的手略冰,掌心贴着她滚烫的脖颈——人类皮肤和咒文接触的地方, 冰冷好像要从五条悟的手心沁进千树骨子里去。
她意识到是自己犯了错,但还不知道男人的嫉妒心可以多可怕。千树缩着脖子,小声:“对不起嗝——”
哭嗝打出来了。
小姑娘立刻捂住自己嘴巴,眼泪又不受控制的往外掉, 肩膀一直在颤抖。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五条悟在家暴。
把缩成一团的小可怜扔到床上——五条悟嫌弃的把自己浴袍给脱了;别误会,他当然不是想做什么不可描述的事情。
他的浴袍上全是水, 湿漉漉的也没办法穿, 需要换一件新的。
千树在床上滚了一圈,湿漉漉的头发很快就把被子和枕头也连累湿了。她哆哆嗦嗦的想要爬起来, 又痛得爬不起来, 刚被五条悟吓得清醒了一点的脑子很快又被痛觉折磨得迷糊起来。
一会儿好像浑身都烧得厉害, 一会儿又好像冷,冷得骨头都要被压碎掉了那么痛——
五条悟找到了自己冬天的外套,把千树从浴巾里拉起来;她没什么力气,被拉起来就难得温顺的缩进五条悟怀里,浑身都发抖。
五条悟对天发誓他没想过要看,主要是六眼的观察力太敏锐了。
迅速把厚外套给千树裹上,五条悟一气呵成的将拉链拉到最顶端:“79-58-90-难怪背着你的时候感觉重了很多。”
“好了,回归正题——我是谁?”
好像是生怕千树看不清楚自己脸一样,五条悟把脸贴得很近,苍蓝色眼瞳在千树视线里晃来晃去。千树知道自己应该好好认个错,因为认错人了确实是自己不对。
而且五条悟是个好人,还是自己现任的契约者。
但她太痛了。被人性和灵魂折磨的本体连一根藤蔓都延伸不出来,张口说话时觉得骨头缝里都痛。
她往后缩,整个人团进五条悟宽大的外套里,湿漉漉的黑色短发紧贴着苍白脸颊,冷汗和没擦干净的水珠混在一起。但是现在千树已经清醒了很多,她知道面前的人是五条悟,不是银古。
“五条五条悟”
小姑娘声音也发着抖,看起来怪可怜的。五条悟当然没什么怜悯心可言,他拽着外套领子,把团成一团的千树拖到床边;千树显得温顺又无害,顺着他的力道,软软的靠在五条悟腿上。
五条悟曲起一条腿,身子矮下去,千树就倒进了他怀里。
“你在怕我。”摩挲着她滚烫的脖颈,五条悟笃定道:“为什么怕我呢?”
“明明杰和惠更危险,你却怕我。”
这是五条悟很早之前就察觉的事情了——在千树还不到他腰高的时候,这孩子就一直不太爱亲近他。
千树总是更喜欢粘着硝子和夏油杰。后来伏黑姐弟来了,她就更喜欢亲近伏黑姐弟。
五条少爷想破自己绝顶天才的脑袋瓜,也不明白,为什么千树这个蠢货不喜欢最帅最强的自己?
千树痛得说话都艰难,五条悟手指碰到她脖子上的咒文,痛觉和酥麻的电流一并从他触摸到的地方蔓延出去。
察觉到手指接触到的地方颤抖了一下,五条悟清楚看到那片白皙的皮肤上细细密密爬起了鸡皮疙瘩。
性格恶劣到扭曲的成年人,连爱一个人都充满了不可言说的恶意——明明小姑娘已经哭得快要撅过去了,他还能继续恶趣味的用指腹按压那些发热的,微微鼓起的咒文。
“不肯说话?看来我真的猜对了,你很怕我啊,千树——”
“你也怕你的前任契约者吗?”
“契约生效的生长痛期间,你也会躲着他,自己一个人掉眼泪吗?”
按在后脖颈上的手指往下,按住了她脊椎骨的第一个骨节。千树不算胖,纤细的脖子与肩颈连接处那枚脊椎骨节,顶着一层薄的皮肉,像是枚刚鼓起来的花苞侧面。
她抽泣了一声,像某种小动物似的抗拒着五条悟继续碰她;五条悟很轻易的就按住了千树,平时能把任何生物拖进永暗里裁决的人,现在虚弱得宛如一个新生儿。
她好像痛得脑子都迷糊了,挣扎不动,只会哭,哭着哭着,又开始下意识的喊‘银古’。五条悟听到这个名字,就开始烦躁,心底那根嫉妒的弦崩得紧紧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断没了。
他凑近那张哭得一塌糊涂也很漂亮的脸,单手抚开她额头和脸颊侧湿漉漉的黏在一起的黑色短发,露出的白皙皮肤都发着红,不知道是因为本身过高的体温,还是因为哭得太用力了。
五条悟刚认识五条千树这个小鬼的时候才十七岁。他那会儿自负得很厉害,刚刚打死了最牛逼的天与咒缚,咒术界上层的那群老头子都拿他当大哥看。
虽然大哥平时没事就要挨骂,但是大哥不在乎。
所以那群老头子说千树是个自带死亡buff的人形诅咒时,五条悟一点都不在乎。他当然不在乎了,整个咒术界的人都死光,他五条悟说不定都还活着。
五条悟怎么会在乎呢?
他把小姑娘带回家,继续让她占着未婚妻的位置。五条悟觉得自己是喜欢千树的,但是没有夏油杰那么变态;他是真的觉得夏油杰很变态。
虽然夏油杰是自己的挚友,但是不妨碍五条悟骂他人渣。
但凡是个正常人,谁拿那种黏糊糊又恶心的目光看暗恋对象啊?哪天夏油杰用咒灵把千树拷起来了,五条悟都觉得自己不会太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