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梁昭自己而言,此事也永远算她荣光人生唯一的“污点”,本该满分试卷上扣掉的0.5。
有如黥面,困她在折辱的牢笼里。
咖啡渍彻底干进衣料里,梁昭再次请姜芙滚蛋了。
后者也不拖沓,只是临走之际,不无轻蔑地说:“梁小姐,希望你明白,不知者也是有罪的,和明知故犯一样可耻。”
*
从公司大楼出来,梁昭枯木死灰般地坐进车里,报复性地将雨刮器开到最快速。
暴雨让整条路几乎瘫痪,她就这么放空思想地一直开,停停走走,挡风玻璃上的雨雾也起起散散,周而复始。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规避自己去回忆方才的羞耻,不去想事情在格子间发酵开来有什么后果,不去想梁女士得知后失望无比的表情……
甚至是,谭主任在天有灵,该对她有多遗憾。
这么些年,好多个深夜时分,梁昭也梦见过爸爸,梦见自己对他道歉,我好像做错了一件事,又不确定是否错了。
倘若人生真能重来,我情愿不要遇见顾铮,即便爱与恨都真真切切地存在过。
车厢里,单曲循环着魏如萱的《开始和结束之间》:
开始和结束之间,
偶然的浪漫必然的抱歉,
说过几次再见,忍不住厌倦,
所以拥抱是互诉寂寞的语言……
过下一个路口左转弯,梁昭都不记得是否开转向灯了,只知道右侧忽而别来一辆庞然大物,山一般地,
随即一声巨响。
再就是,浇在脸上冰冰凉凉的雨,双腿.间温温热热的、腥而腻的……血。
-
与此同时另一端,顾岐安接诊到今天第三位急诊病人,忙到陀螺飞起。白大褂侧兜里的手机又响了,他一边揿灭视诊的手电筒,一边掏出来看:
梁昭。
“医生啊,我好怕死啊,会不会有事的?”
“先清创,再照个头颅CT罢。进了医院就放心,我们肯定尽全力。”稀松平常的话,顾岐安宽慰着眼前满头鲜血的病人。说罢又漫不经心地把手机放回口袋。
——
“也就是说,你在意识清醒的最后一刻,给他打电话,但他拒接了?”
三盏茶凉的功夫,梁昭的故事说完了。众人唏嘘之余,窦太太不禁好奇起未完的结局。
是的,梁昭淡淡说,他没接,同样孩子也没了。
“那你们为什么还会结婚?”
梁昭放下针线起身,外面月色三分在人间。她表示要回去了,今晚就说到这罢,说多了,怕自己像《动物凶猛》里的马小军一样,不知道回忆有偏差,分不清真亦假。
“我送送你。”窦太太说到做到,当真一路送她到花园门外。
也或许是实在按不住八卦心,就在话别之际问她,“昭昭,他爱你吗?”好像每个看客都关切戏里的佳人才子是否真心相许,这是核心话题,也只有“爱”才能慰藉人心。
梁昭站在夜风里,开司米围巾重新围上颈脖,冷冷地、疏离地,说不知道。
她确实不知道,“我只知道,在座各位太太兴许还有可能等到老公电话催着回家,
但我等不到。”
第13章 -13- 赤绳系定珠联璧合
新郎 顾岐安
新娘 梁昭
谨订于 己亥年四月初六赤绳系定珠联璧合
卜他年白首永偕桂馥兰馨
——
年前,梁昭约了陶妈来做最后一次扫除,好让她赶回家祭灶。偌大的房子,家具陈设看着素净,当真里里外外倒腾起来也是大工程。好在梁昭今日全休,还能打个下手。
三四株鲜切白玫瑰、黄玫瑰放进宜家水培盒里,抽纸巾摆正与中轴线对齐,快递包裹拆出一盏新买的野口勇纸灯。
就在梁昭结束这一切的时候,陶妈忽而在里间喊她,“太太,你来看看这个还要不要的?”
是他们婚礼空置出来的喜帖。
定制比最终实用的张数多,多了厚厚一沓,没得写就废弃了,扔在书桌底屉里。陶妈是抹灰时发现的,又不敢擅自主张去留。上年纪的人总有种“变态”的省俭观,比如隔夜菜轻易倒不得、购物马甲袋要囤着,再比如,“你看这,揩掉灰还新崭崭的呢,个么甩掉好可惜呀。”
果真是的。饶是掐指算算都蒙尘一年半了,东西也没怎么变,珠光纸的色泽红且鲜艳。
帖子是双柬帖,因为行的中式嫁娶礼,设计与措辞都很拟古。梁昭想起当初筹备请帖时,还问朋友有没有把稳的设计团队,即便她是二婚,但头婚后来补办仪式很小众的缘故,在这些事体上是真真无甚经验,挑挑拣拣。顾岐安见状就耍贫,“直接写:结婚,打钱。倒也未为不可。”
梁昭听后忍俊不禁;
某人倒是意外不过,她车祸之后卧床三个月,身心双重沮丧,仿佛失去了笑的能力。那一下陡然展颜,顾岐安还不确信,“有那么好笑?”
有的。不过她笑是因为:
这世上许多复杂事情,七七八八、大大小小,你但凡直观成经济思维,心里就受用多了。
梁昭把帖子潦草翻翻,反问陶妈,“那甩了可惜,不甩,还能留着等‘回锅’?”
“哎,倒也不是这意思。有些玩意没用场了,也不代表一定要扔,纸又不占地方,还能留个纪念。”
梁昭凝神几秒,终究还是手一松,东西齐齐垂直跌进垃圾桶。
“扔了罢。等下垃圾袋和厨余一起送下去。”
“……好的。”
今朝难得一个大晴天,早上梁昭起床就将被絮全抱去阳台暴暴了。等下午收太阳再抱回来,陶妈把被套和防尘布绗上去。
其中两套就是出嫁前外婆给昭昭缝的龙凤被。实际上除了新婚当夜,后来就没用过了,始终锁在衣橱里。那大红大紫的,即便陶妈老派人,看见也难免发笑,“我以为你们小年轻不作兴这个了。想当年我们结婚呀,被子岂止打2床,家底子殷实些的一次性12床。不同的双数字有不同的讲究,不同年代也有不同的三大件。
现在今非昔比了,房子、车子、票子三大件。”
梁昭不紧不慢,“是老太太迷信这个。一味地强调时代再变,有些旧历良俗不能破,说什么都要给我缝。”
“你不知道,缝起来好费神的,线必须从头缝到底,不能断,断了就从头再来。被角要斜着缝,‘谐’的意思。救命,原来谐音梗那么早就流行了。”
“哦对了,待会你开始绗了叫我一声。老太太在每个被角都缝了两枚硬币,一会儿再缝回去。”
如此多的学问。
外婆说,我们家昭昭头婚没遇个良人,这两年也老是栽跟头呢。原因究其根本,就是第一次嫁得太冒进了,都没睡上外婆亲手缝的被子!
梁昭住院到两家定亲那阵子,老太太整宿整宿睡不安生,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总是梦到她进棺材了,昭昭还孤零零躺在病床上。
那怎么行!于是这回外婆说什么也不信了。
陶妈听她小嘴突突突,不经意就说了一大摞,很错愕,“太太还是多说话好。人看着开朗鲜活多了。”
她是去年中才来的。原先小两口这边都由顾家的姆妈收拾,但两头跑实在麻烦,丁教授就另雇了陶妈。雇来帮忙烧烧饭、收拣收拣卫生,夫妻俩平常都是不怎么着家的大忙人。
时间一长,就听说了些家务事。知道这女主人是二婚,且婚前意外落胎过,好严重的一场交通事故,车右侧直接凹陷。所幸人在驾驶座,没死也是命大。
只可惜胎儿当场夭折。梁昭被钢板压折的那条腿,医生说,再晚送来一刻钟腿就断了。
不幸中的万幸吧。好在最后是全全尾尾地出院了,但精神面貌一直欠佳。不大讲话,有时能坐在那发怔好久,30左右的人倒像是附了个80老太太的孤魂在身体里。
陶妈觉得也正常,说得过去,人心都是肉长的。哪怕是未曾谋面的生命,哪怕只当个几天的预备役母亲,丧子/女又何其不痛?
起码你不该是没几天就能嘻嘻哈哈翻篇的。
梁昭也是闻言间,才发现笑肌有些僵,打开前置摄像头一看,她果真在笑,“我不说话就显得不开朗不鲜活了嘛?”
“主要是,看起来冷冷的。”因为长相冷。
“难怪你有时候畏畏缩缩的。”梁昭说,她就这种面相,并非刻意拿乔。冷面也不定意味着心情不好,就是懒……
或者,习惯了。
*
麻醉监控表上的时间跳到6小时,全面无菌化的手术室里,众人依旧没松弦。
手术由顾岐安和另一位主任主刀,功能区肿瘤剥离,老纪全程盯梢导航系统。
周边几个实习生,呵欠连天都乏得不行了。一个悄默声问另一个,“放假还回家吗?”
“回个鸡儿。我昨天神外最后一趟夜班呢,给小爷乐得,但凡我没看年后排班……”
“难不成你大年初一就?”
“可不呢么。血液科年初一白班,初二夜班。”
“哈哈哈哈,你好惨哦,虽然俺也一样。”
“谁说不是呢?”
二人齐叹,不干了!回家种地都比这强。人被杀,就会死。
顾岐安专注的坐姿,双目忽而离开显微镜,乜他们一眼,“嘴巴是过年要割了炒下酒菜?这么没个歇。”
说都说了,二人也没在怕,“顾神,您好歹体恤一下我们有家不能回的苦呢。别说下酒菜了,还过年,真有个舒坦年可过,割嘴巴割耳朵又算什么!”
顾某人:“体恤不了,我有家能回。”
淦!二人恨得牙龈发酸,这是什么老师嫌作业不够多的剥削心理。灭绝人性,惨无人道!
“您这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顾岐安偏头由巡回护士揩揩汗,拿歪理歪派他们,“同样,饿汉子也不知饱汉子饱。”
就这么你一嘴我一嘴“发弹幕”间,老纪发挥控场作用,“现在的小年轻啊,不怪他们吃不得软苦。怪花花世界纷扰太多。”
顾岐安好笑,抬头望师傅那一眼,饶是高强度工作这么久也能看出神态悠闲。镇定来自胸中自有丘壑,“纪正明同志这是嫉妒了。”
“我嫉妒什么?嫉妒他们背书背两行心思就溜到手机上去,还是嫉妒你出国交流个半年就归心似箭,连夜飞的赶回温柔乡?”
噢哟?几个实习生俱是很狗腿地来了兴致,具体说说呢,我有个朋友也想听!
岂料当事人本尊不乐意了,警醒也暗示着师傅,“纪同志,嘴巴碎成这样是有辱斯文的,仔细晚节不保。”
师徒之间没大没小的气氛,回回人前互啄起来都极为不成文。放眼泱泱大科也就属顾岐安敢这么硬刚老纪了,周琎先前还和实习生开玩笑,唬得他们一愣一愣地,说你们亲爱的顾神其实不该姓顾,真实身份是老纪的私生子。
当然是假的,但以假乱真,一伙人后来私底下都喊“隔壁老纪”。
“隔壁老纪”在他的“私生子”婚礼上,还义父身份地致辞了。洋洋洒洒三千字小作文,全程慷慨激昂情酣意畅,堂下众人听到后来,都磕起瓜子玩起手机,无一人在听。
也就少有人注意到,发言的结束语是:
让我们祝福这对年轻人喜结连理的同时,也为新郎官即将为期一年的交流学习祈福。古有檀郎谢女,今有岐安梁昭,才貌双绝!
这属于他章程之外的即兴发挥。故意说给那俩爷父听的,为着顾岐安能顺利出国一事,前前后后老纪不知焦了多少心思。生怕那二位祖宗又发什么神经,才如是“买断”。
结果呢,他们没掉链子,出国本人才半年就回来了。给老纪气得,恨铁不成钢。
气到这场手术收梢,还在嘟嘟囔囔念咒,“你日后再有什么事,别来扒拉我。我再帮你就是狗!”
更衣室里,顾岐安打开柜子拿手机。不知何时起的习惯,总要频频察看来电来信,哪怕扑空,也好过错过什么。比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还强劲的后遗症。
“发誓拿狗来威胁的,多半都是没所谓当狗的。”他抬臂脱衣间,混不吝地笑老纪。
“我不跟你厚脸皮的念经!”老纪辩不过走为上策。
四下阒静下来,只剩顾岐安一人。
他才忽而身心双双跳闸般地,在柜子前伫立良久,恍惚,眼里有些微弱的情绪痕迹。末了从柜中拿出婚戒,圈上无名指,阖门而去。
*
梁昭出事后,公司出于人文关怀准了她半年带薪假。
长时间修养以来,她习惯了十点不到就上床,哪怕不立马睡,躺着也是种休憩。
今日也没差。老规矩,沐浴护肤完毕,在床上夜读半小时,就熄灯躺下了。
窗外一圆油渍般的月亮,糊糊地,黏在天上。
朦胧间,床畔塌陷且换衣窸窣的动静,继而有微热体温贴靠过来。从背后整个地拢住她。
有什么东西如同星火,被风助燃,在这空间里、人的骨血里张狂着火舌。
梁昭豁眼间身子本能一簌,
再听到某人挨着颈脖问她,“可以吗?”嗓音很哑很沉,是那种男人急.色时最底色的渴与饿。
他们整整三个月不曾夫妻之实了,梁昭始终有车祸阴影的缘故。
第14章 -14- 半杯蜂蜜柚子茶
梁昭读的是《海上花列传》。
一本写老上海烟花地的书。那天窦太太说《繁花》, 梁昭突然对这类吴语小说产生兴趣,就买来看。只可惜注意力大不如从前,读得十目一行难消化。
临睡前一秒, 才读到洪善卿一行去堂子狎倌人。
书里,赵朴斋和倌人陆秀宝打情骂俏, 一手伸进她袖子里,被秀宝护住胸.脯格开。一旁张小村见状讥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