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牌记——梁仝
时间:2021-05-01 09:37:31

  梁昭漠然收回目光,暗忖间,发落他,“你把冰箱里昨天剩下的半杯蜂蜜柚子茶解决了。”
  这也是她三分钟热度的试验品,只不过,以惨败收场。柚子皮没处理好,果肉也没焯够,太苦了,她只呷一口就五官马赛克。
  所以才发配给顾岐安,也是他活该。
  而某人全然状况外,听话拿出来,在边上抄着兜,顶悠闲地饮下好大一口。
  “怎么样?”梁昭忍住作恶的嘴脸。
  喝见底的人面色不改,把杯子放进水槽,拿水漱口,最后才瞧向她,“你知道胆汁的味道吗?”
 
 
第15章 -15-   农夫的蛇
  顾岐安说柚子茶和胆汁一样苦。逻辑就像梁昭有时说, 你昨晚弄疼我了,比生孩子还疼。
  实际上他没尝过胆汁。她也错过了体验后者的机会。
  这一年半以来,梁昭最最头大的莫过于逢年过节, 新媳上婆家,是个人都问她打算何时再要一个。仿佛生孩子这种事她能自给自足。
  就像眼下出门前, 她在心里押注,今天会被几个人问。
  玄关处,她坐在换鞋凳上穿靴子,一边扳着手指数亲戚。顾岐安站着,一身灰色正装配曜黑领带, 驳头别一枚丁香花领针, 发现她的小动作了, 问梁昭, “你在干嘛?”
  “在数你们家计生办拢共几个成员。”
  好吧,在这点上某人和她统一战线。
  于是故意蹲下来要脱她的鞋,梁昭:“哎哎哎你有毛病伐?”
  蹲在面前的人与她视线平齐,“我怕你十个手指不够用,还得加上脚趾。”
  “你也知道啊。”
  二人相视片刻。梁昭并非第一天发现,他睫毛很长, 还有些女儿家的卷翘, 配上桃花眼就更是风流乃至俊秀。直勾勾看你的时候,无情也似有情。道行浅点的小姑娘必然架不住,事实他连在手术台上切肿瘤都是这副眼神。
  梁昭双脚向前送送,没好气,“把拉链拉回去。”
  顾岐安照做,“这鞋新买的?”
  “前年买的。”
  “以前没看你穿过。”
  “这话你几乎天天说。”
  有人被噎得彻底息声。静静在玄关等她检查手包、戴手套、照镜子,摸索五分钟还没完, 顾岐安忍不住催了,“风度在呢,没落家里,有那个功夫倒是带点温度出门。”
  你要说梁昭大难不死,懂得健康的重要,又不尽然。穿着打扮还是老样子,季节反着来,外面那个三九天,她只有一件羊毛大衣配线衫,也从来拒绝秋裤。
  说穿秋裤就是和时尚无缘!
  而顾岐安还记得从前住大院的时候,三四岁的梁昭仗着小娃娃的便利,是经常只穿秋衣秋裤就屁颠屁颠到处跑的。她母亲跟在后头喊,臭囡囡,也不怕臊!尿在裤子上我把你头拧下来!
  想到这他不由好笑出声。
  一切就绪的梁昭疑惑,“笑什么?”
  二人前后脚出来,顾岐安单手锁门,垂眸看她也卖关子,“笑你小时候比现在时尚。”说罢就抽钥匙率先走开。
  只剩梁昭在原地,这都什么跟什么?
  *
  江南到了年边就一直没再落雪,只有阻碍人伸手出袖的阴寒,冷进你骨子里。
  在家里说不信的人站进冷风就吃苦头了,好冷,梁昭根本等不及车子升温,立刻坐进去。出事之后,她这一年半都没碰过方向盘,平时上班若是顾岐安顺路就同他一道,不顺的话,他们家那个司机小钱会来接送。
  但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所以顾岐安有在疏导梁昭,尽量用回车子。
  “我驾驶证都到期了,超时没换证,又要重考科目一。”梁昭坐在副驾上看窗外,否定就是否定,她能找一万个理由借口。
  “凭你的脑筋考科目一很难?”
  “不难。”
  “所以你只是不想开车,是杯弓蛇影。”驾驶人剖析得一针见血,也不知道梁昭这个恢复期究竟要多久。其实手生什么的不要紧,她完全可以练练再上路,他有空也能陪练,最难克服的是心理那关。
  出事前,二人来往时顾岐安有听梁昭说过,说她的驾驶技术算是顾铮手把手教的。
  大学学业太忙的缘故,她又怕晒,就始终拖沓着没学。毕业季那年谭主任说,闲下来还是把驾照考了,在魔都生活没个代步就跟没长脚差不多,到哪都不方便。老父亲承诺会陪她学,可惜终究“跳票”了。
  之后,忙过父亲后事与实习期,梁昭才有精力有闲钱报名驾考。她虽然学习能力强,空间方向感却很差,尤其被教练骂得狗血淋头就更是晕乎。
  直到某天,阴差阳错搭了顾铮的车,打那起他就时不时陪她到世博附近操练。
  顾岐安犹记得,梁昭回溯这段时光时神情总是很轻松,至少眉眼是灵动的。
  有些事不提不代表忘记。顾铮于她,是低洼里恰巧摸到的绳索,是父亲身份的填补,还是单纯男女邂逅的爱慕,梁昭其实很门清。
  她只是把快乐的资格落在了那段进度条。
  “埋葬昨天似乎是我们每个人的本能,趋利避害的本能。”顾岐安专心眼前的路况,话不知不觉出口,他自己都挺意外。
  梁昭心上一恸,下意识认定他就是在说她,说有关顾铮那段过往,说那场车祸,“是啊,毕竟那天我哪里料到会出车祸,又哪里想到你会不接电话。要是再来一遍,我没法想象。”她真的很怕死。
  这话不无哀怨,哀怨他那天的不及格表现。尽管她是无心。
  顾岐安食指叩叩皮圈套,轻淡无比地反驳她,“自然不会再来一遍,”说着转脸去看她,“我也只有一个自由身可赔。”
  梁昭知道他什么意思。那次车祸后,顾岐安包括顾家人出于责任也出于歉仄才求娶她的。说白些就是他弄大了你肚子,身心伤害变双份,即便这孩子没了我们也依旧有愧于你。更不想事情闹穿了,传到外面两家一齐丢份。
  说邪门点,就是他因为漏接一通电话,典当上终身幸福来赔罪。
  车窗上湿漉漉一层水汽。梁昭不理会某人的内涵,伸手在窗子上划了个2。
  两年。这是她给自己定的ddl,用两年来磨合这桩契约般的婚姻(当然婚姻本质就是契约),看这人能否渗透进她的精神层面,能否在最最底色的烟火气里与她合拍。不能……算了,原谅她暂时还不敢说踹掉他的话,毕竟梁女士一准会哭天抢地的。想想就额角发胀。
  但要是真真熬不下去了,他们彼此也没什么舍不得的沉没成本来继续耗。
  梁昭从来没问过顾岐安爱不爱自己,哪怕是喜欢。
  一个妻子质问已经变心的丈夫这种问题,是愚蠢;而她质问,就是蠢上加蠢。
  车厢内暖气很足,电台还是上回梁昭搭车时调的,放着某首无歌词的爵士乐。
  软绵绵曲调里,副驾驶上的人懒懒瘫靠下来,顾岐安斜乜她几眼,才发现,这女人究竟有多瘦!坐上来好半天安全带忘了系,车子也没报警。
  “梁昭……”他对她还是直呼大名,一贯如此。
  “做什么?”梁昭眯着眼回望他,想起安全带没系了,连忙拽出来往插扣里对。只是姿势太别扭,对半天也没对上,随即就听边上人叹一声,递手过来帮她插好。
  梁昭倒吸一口凉气,狗咬吕洞宾,“你的手冷到我了!”
  “……”顾岐安看她又看她,“你是在指我的手?刚刚帮你弄好安全带的我的手?”
  “不然呢,这里还有第三个人?”
  驾驶人回正目光到前方,啼笑皆非,问她是不是属蛇的?
  “我属什么你不知道?”
  “就是属蛇。”农夫的蛇。
  *
  一个钟头后,车子抵达老宅。
  比正常时间晚了二十来分钟,顾丁遥在院门口就薄责,好慢,你怕不是开卡丁车来的!
  顾岐安:还行吧,比你蹲厕所快那么一点点。
  兄妹俩拌嘴间,三人一路进里。庭院里各处栽植着草木,最高的属一棵参天广玉兰,亭亭如盖也。顾岐安说这是老爷子从前无心插下的,没成想如此肯长,这几年总有园林局的人来问卖不卖,爷爷一概免谈。
  台步拾级上,堂屋正门上斑驳着旧春联粘贴的痕迹。顾丁遥告诉二哥,“爷爷只等你回来写对子了。”
  饶是顾岐安多年不习练,提笔也写得一手好字,笔法从的颜真卿。草书和瘦金体也略懂一二。
  其实他小时候那么顽,一开始学这些都是被家里人拘的,不练就打,顾父向来不吝啬棍棒教育。可以说“笋干炖肉”这道菜,他打小没少吃。抽条蹿个阶段,老爷子还希望他到戏园子里学艺,将来当个梨园门生呢。
  那是顾岐安第一次央求及服软,求他们,饶了我罢!
  长此以往的不服管,难免隔阂了亲缘,尤其是父与子之间。
  眼前就可见一斑。出来迎人的只有丁教授,穿一身夹层加棉的旗袍,胳膊上搭着坎肩,发型也是很民国的爱司头。见人三分笑,喊梁昭,“我怎么瞧着你又瘦啦?”
  “我还好,一直如此。倒是您气色好多了。”
  丁教授去年确诊的慢性肾炎。医院采取保守疗法,她就鲜少去学校代课了,在家养病也把病养在了家里。容颜经不起这种慢性病的熬煎,越发见老,明明年轻时也是个书香人家的矜贵小姐。
  “气色可不能好吗?”丁教授目光比比老二,“又没人再上赶着给我气受了。”
  “嗯,当面议论我也该小声点。”
  顾岐安如是说着,甫进门,他那个堂哥家的小鬼头闹闹就一路往他怀里冲,手里的橡皮泥,糊了某人衣服一身。
  堂嫂忙在后面喝,“要死的,脱手三分钟就闯祸!快给你小叔道歉。”
  顾岐安说不妨事,把粘在衣上的泥点子都还给闹闹,“我是他,就有话说了,只许你们给我起这个名,不许我人如其名吗?”
  “是吧?”说罢,没个正形地对闹闹弹舌头。
  闹闹两岁不到,全然听不懂,只会仰头咯咯笑。
  末了发现一旁始终静默的梁昭,蹬蹬走过来,向她伸手间一味地重复“要”。
  “要什么?”梁昭两只手都给他。
  岂料他目标直指她怀里,攀上她双手就要抱。顾岐安主动揽活,他也不干,就是非梁昭不可。
  某人:“呵,见色忘叔的家伙。”
  梁昭权当练臂力,抱着闹闹在屋里没走几步,就有心无力了,难得委屈的口吻商量,“阿姨手好酸呀,下来自己走好不好?”
  跟在身后准备到书房去的顾岐安,第一想法是,铁树开了花,她也能温柔成这个样子;
  第二想法,阿姨???
  顾某人立时问他们家老幺,这附近有没有那种商店门口投个币就能摇啊摇的车?
  “有啊,干嘛?”顾丁遥疑惑,你要带闹闹去坐哦?
  “不是。显然现在有人比他更需要坐。”
  坐那种会唱“爸爸的爸爸叫爷爷”,会纠正你辈分称呼的车。
 
 
第16章 -16-   二更更,三暝暝
  顾岐安这一辈从的岐字。堂哥是大爷家的男孙, 名唤顾岐原。
  某方面来说,梁昭真心羡慕他们家的氛围。不谈过节,不谈其他, 至少能四世同堂一团和气,就像梁女士说的:
  独生子女有好也有坏。坏就坏在越老会越冷清。
  堂兄嫂是真正地奉子成婚。二人从校服到婚纱, 长跑十年,最后靠这个孩子助攻的。
  顾梁婚礼当天,堂嫂舒奕星大着肚子,一家人就没让她去接新娘。一则老黄历,出阁送亲时要忌讳孕妇;二则也是怕触发梁昭的隐伤。
  人生到底是各有各的造化。相似公式套在不同人身上, 演算出的结果千差万别。
  连舒奕星都在想, 如果堂弟妹没小产, 孩子估计现在也学步了。又何须两手空空, 来抱别人家的囝囝?
  *
  车泊在庭院藤架下。日头正好,离晌午饭还早,顾岐安接来水管洗车。
  顺便和堂兄聊天。后者坐在花岗石桌旁,桌上一壶红汤扑鼻的正山小种。茶是他带来的,顾岐原是茶商总代理,只不过这几年路断人稀, 行业越来越不景气, 他也想开发其他业务。
  半年前,堂兄找到岐安。问他们医院的员工是否有固定的馆子聚餐团建,这年头风气紧,公费应酬不好把控,要是能固定人脉固定场所也是双赢。
  顾岐安直问,“说吧,别废话了!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想开个菜馆。”
  民以食为天。顾岐原说, 他至今就没发现几家真正道地的本帮菜馆,要么挂羊头卖狗肉要么店大欺客,所以才想自己开一家。开成了,凭他的人际不愁没客,烟酒茶供应也自然不在话下。各种利害分析完,又问岐安入不入伙,有钱不赚王八下蛋。
  经过多日合谋多方打听,顾岐安同意了。
  但医生作为事业编制,明令禁止跨界营生,于是,注册主体是顾岐原。顾岐安更像是出钱占个股份。
  此刻二人就一坐一站地念生意经。顾岐原犯牢骚,“你别说,这年头厨子还真不好找。要价低的手艺一般,手艺好的又狮子大开口。张嘴问我开两万,还要求包吃住,我天,怎么不去抢?”
  “所以就来抢你了啊。”顾岐安笑着接梗,上身毛衣内搭衬衫,卷袖口擦车门。
  “这话说得,好像与你无关?”
  “不是无关,是牢骚无用。掌柜的,是你看中别人的厨艺点将请兵,又舍不得花那个钱,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买卖?”
  顾岐原嘟囔着犹豫,“这不还没定下吗?能省则省啊。话说,你有没有认识的合适人选?”
  车边的人低头把烟抽到底,踩灭又捡起,随口一答,“梁昭罢。”
  “啥?”
  “开个玩笑。”有时候,顾医生的脑回路只有他自己懂。这个莫名其妙的玩笑全然是因为,想到梁昭近日在捣鼓吃,更想到那杯苦死人不偿命的柚子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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