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日,我应该就要突破金丹了。”就在这时,萧故轻描淡写一般说道。
今日和谢微之对弈一局,修为顺利突破瓶颈,萧故感觉到,自己突破金丹应该就在这两日间。
谢微之抬起头,忽然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今年多大?”
“十九。”
比她小了两百多岁啊,谢微之不由感叹,果然一代更比一代强,十九岁的金丹,便是放到她的宗门里,也是绝无仅有。
“好,等你结丹之时,我为你护法。”谢微之没有再多说什么,只道。
萧故撑着桌子看她:“你没有其他想问的?”
“暂时还没想到。”谢微之对上他的眼,眼神坦荡,“每个人总有自己的秘密。”
萧故有许多秘密不曾告知她,她又何尝不是也有许多秘密没有告诉萧故?
或许等到时机合适,他们能向对方坦诚,但绝不是现在。
萧故点头,嘴边扬起一个轻笑:“不错。”
似乎不用多说什么,他们就已经明白彼此心中所想。
这种感觉对萧故来说颇为新奇,毕竟过去十九年,他从来遇见过这样,只需一个眼神,就能清楚对方意图的朋友。
他们到如今,也不过相识数月而已。
将一碗清汤面吃得干干净净的谢微之站起身,拍了拍萧故的肩膀:“时间不早,睡了。”
萧故看着她的背影,又看看桌上,再次无奈地摇头笑笑。
*
数日后,上阳书院,眠山居中。
楼阁外的枫树不知四季,数年如一日地枫红似火,脚底踩上落叶,发出细碎声响。
房中,子书重明躺在床榻上,微阖着双眸,面色苍白,叫人一眼就能看出,他受了不轻的伤。
湛晨引着容迟和星河进门,满脸都是虽然我很不高兴,但实在有求于人的憋屈。
三人走入房中,湛晨在床边停住脚步,扬起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对容迟道:“请容尊者为我家大师兄诊治一二。”
容迟瞥他一眼,纡尊降贵一般坐在床边,抬手为子书重明把脉。
“怎么样?”湛晨迫不及待地问。
“放心。”容迟收回手,淡淡道,“死不了。”
双手拢在袖中,容迟一点也不顾及床上的子书重明是个病患,冷声嘲讽道:“一个元婴巅峰,敢同合道境界的魔尊离渊动手,若非你是文圣弟子,如今坟头草都该有三丈高了。”
子书重明和容迟向来不大对盘,此番也是文圣亲自传书要容迟为子书重明治伤,若非如此,容迟根本不会主动出手。
“你——”作为子书重明的死忠,湛晨当然看不得容迟这么对自家大师兄说话,当即就要发作,却被星河紧紧拉住。
“湛道友,息怒,我师父并无恶意。”星河低声道,纯属是嘴贱毒舌两句罢了。
毕竟还要这人为大师兄治伤,湛晨只能强行压下火气。
说来子书重明此番受伤,还是为了之前南宫月和夏隐一事。
夏隐借南宫月之手,害死数名上阳书院门下弟子,子书重明不知他之前还害过多少人,但这件事中,有多少人受害,他便要毁夏隐所在歃血堂多少堂口。
是报复,也是立威。
子书重明修为虽然困在元婴巅峰无法寸进,但当日他还在金丹之时,就能画出一张血屠符覆灭小苍山所有生灵,到了如今,一符之威更是惊人。
尽管歃血堂每处堂口都有元婴修为长老坐镇,在子书重明面前,却没有丝毫还手之力,只能狼狈逃窜。
连毁歃血堂五处堂口之后,恼怒的歃血堂掌门决定将事情上报魔尊离渊。
歃血堂掌门乃是化神,但他虽是化神,也没有把握一定能打败子书重明。何况子书重明身后,站的是文圣,他可不想惹上这一尊大佛。
好在魔尊统领北境三十六域,子书重明如今所为,无异于是在打魔尊的脸,不如叫魔尊去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辈。到时就算文圣心疼弟子,也找不上他。
于是便有子书重明与魔尊离渊在北境天峰域一战,不敌重伤,身在青崖域的文圣正于湖边垂钓,钓竿一甩,跨越数域,带回子书重明。
“老朽门下,唯此劣徒,还望魔尊手下留情。”
文圣亲自出面,魔尊便不好再追究,双方就此揭过此事。
因着子书重明身受重伤,而文圣并不善医,恰好药王谷容迟还留在上阳书院,便亲自传书,请他为子书重明诊治。
“你们出去。”容迟诊断之后,毫不客气地开口赶人。
“你想对我大师兄做什么?!”湛晨下意识挡在子书重明面前,总觉得容迟不怀好意。
容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上阳会让一个脑子不好使的家伙做首席。
“湛晨,你先出去。”床榻上的子书重明终于睁开眼,声音还带着明显的虚弱。
星河拉着湛晨:“我师父是要为符尊疗伤。”
强行将他带出去。
其实容迟往日为人疗伤之时,并没有清场的习惯,至于今日...
星河想,可能是这位上阳首席实在太聒噪了。
将无关人等清理干净,容迟先给子书重明塞了一颗丹药缓解伤势,再将他扶起,输入灵气为他梳理受损经脉。
不过一刻钟后,子书重明的脸色便肉眼可见好了许多。
耗费了不少灵气的容迟收回手:“之后十日,轻易不要动用灵力,一月左右,应该就能恢复如常。”
说着,从怀中取出白瓷瓶放在他枕边:“这里有十颗丹药,一日一颗。”
子书重明敢在北境对歃血堂动手,魔尊自然也不会对他客气。
若不是文圣出手及时,子书重明恐怕就要陨落在北境。
这番种种,也叫他不由反省自己,符道天赋惊人,子书重明常以元婴修为越阶挑战,自然觉得境界高低不代表实力如何。
但这次面对魔尊离渊,子书重明才感受到真正属于合道修士的威势——文圣修为在合道之上,只是他不可能对自己唯一的弟子露出杀意。
“今日,多谢了。”子书重明对容迟道。
容迟坐在一旁,慢慢恢复灵气:“受文圣之托罢了。”
二人难得这样心平气和地说话。
子书重明便问出了自己之前一直疑惑的问题:“我见你对暂住此处的女修似有不同,你们有何干系?”
“你不是也对她很不同?”容迟反问道,神色间有几分怅然,“我不认识她,只是...她和我一位故人,生得很是相像。”
故人?
子书重明皱起眉:“你那位故人,姓甚名谁?”
容迟冷冷地看向他:“这与你有什么干系?”
气氛瞬间又凝滞起来。
子书重明眸中暗沉:“你先回答我,她叫什么——”
第36章 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
容迟自然觉出了子书重明的异样, 他不由冷声嘲讽道:“难道我的故人,也是你的旧交?”
“你那位故人,”子书重明没有在意他的语气, 死死盯着容迟的双眼,“可是姓谢...”
“名, 微之——”
容迟变了脸色,猛地站起身:“你认识微之?!”
子书重明心内五味杂陈,嘶哑着声音道:“她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是我...害死了她...”
“什么意思?!”容迟揪住他的衣领,“子书重明, 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什么叫你害死了她?!”
子书重明木然地别开头,双眼中情绪翻涌:“你应当听说过,当年小苍山血屠一事吧?”
“当时微之就在小苍山,是我,害死了她...”
子书重明无数次后悔, 自己为什么只看见了桃夭,为什么只救下了她。
因为他的任性和冲动,害死了这世上他最重要的人!
“不...她没有死...”容迟松开手,后退两步, 口中喃喃道, “两百八十七年前, 龙阙域, 我救下了重伤的微之。”
“你说什么...”子书重明瞳孔一缩,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下一瞬, 铺天的狂喜将他淹没,子书重明问:“那她现在在哪里?!”
她还活着,原来他没有害死她!
“我不知道...”容迟垂下眼, 眼中晦暗无光,“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我已经找了她两百多年...”
子书重明看着容迟,敏锐地从他言行中察觉到异样:“你对微之做了什么,你在愧疚?你愧疚什么?!”
“为了救我师妹,师父取了微之三滴心头血...”容迟闭上眼,“可我不知道,她早已金丹破碎,失去三滴心头血,她的修为自金丹跌至筑基,只剩不到百年寿命...”
不等他说完,暴怒的子书重明已经一拳揍在容迟脸上:“你怎么敢?!你怎么敢这样对她?!”
容迟嘴角立刻青紫一块,面对,子书重明,他又恢复了之前目下无尘的高傲神情:“你又比我好多少呢?若不是你害得微之金丹破碎,只是取三滴心头血,根本不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
说到痛处,容迟再也忍不住,同样狠狠地回了子书重明一拳。
两个修为高深,在修真界也算赫赫有名的大能,就如凡间武夫一样扭打在一块儿,百宝架上各色玩物被撞落在地,响声清脆。
他们闹出这样大的动静,自然惊动了守在门外的湛晨和星河,两个人推门而入,瞧见这一幕,一时都被惊得无法言语。
好在两人及时反应过来,将子书重明和容迟拉开。
“容迟,你什么意思,我大师兄身受重伤,你竟然趁机对他动手!”湛晨怒道。
容迟冷笑一声,抹去嘴角一点血迹,拂袖对星河道:“我们走。”
他对不起微之,可是子书重明又有什么立场来指责他?他有什么资格,替微之来责怪他?!
湛晨还想说什么,却被子书重明拦下:“此事与你无关。”
“大师兄...”湛晨带着几分无措地看向子书重明。
子书重明心力交瘁,他闭上眼:“你先出去吧。”
原来她没有死...
可是,他还是没有机会再见她一面了。
是夜,星河灿烂,容迟仰坐在矮山之上,手中抱着酒坛,面上浮现深沉的醉意。
原来已经两百多年了,原来时间过得这样快。
整整两百八十七年,他再没有在这天下发现微之的踪迹。
他是不是,再也见不到她了?
那个和她生得相像的少女,终归不是她啊。不是他的微之,不是他想弥补的那个人。
人这一生,做过的事,就再也不能后悔。
可是微之,我真的很想你。
那是他生平第一个动心的人,可是两百八十七年,他再也没有见过她。
两百八十七年前,容迟不过才入金丹,是药王谷掌门木天青三大亲传弟子中,最年幼的一位。
他出身容家,上有数位兄姐,自幼被娇宠长大,吃穿用度都是寻常修士难得一见的珍物,无数人渴求的灵宝,于他也是唾手可得。
便是在这样环境下,容迟也并未养成纨绔自我的脾性。
反而天生清风朗月,如芝兰玉树,引得无数药王谷女弟子暗自倾心。
结丹之后,容迟奉师命出游,行至龙阙域,遇上因重伤倒在路边的谢微之。
医者仁心,容迟暗忖不该见死不救,何况谢微之一身并无凶煞之气,应当不是为恶之辈,他就更不能袖手旁观。
那时候的谢微之,伤得实在很重,容迟第一次见伤得这样严重,还能留下一口气的人。
好在容迟是药王谷弟子,所修功法特殊,身上又不缺各色药草,全力施为,这才救下谢微之的命。
谢微之只记得,自己离开小苍山,漫无目的地向前,不知要往何方。
后来身体越来越沉重,天地在眼前旋转,她便再次晕了过去。
血屠符下,谢微之虽然侥幸逃了一条性命,却还是受了重伤。
再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躺在温暖干燥的山洞之中,睁开眼,只见洞口透进灼目的日光。
“你醒了?”容迟捧着一叶子的清水走进山洞,阳光照在他身侧,是谢微之不可及的光明。
“你是谁?”谢微之开口问道,才发现自己的嗓音嘶哑艰涩,像刀子划过粗粝的石板。
容迟走到她身边,神情温和:“你先喝些水。”
“我是药王谷弟子,容迟。那日你倒在路边,是我将你救起。因为你实在伤得很重,便暂时将你安置在这山洞之中。”
谢微之能感受到,自己受损的经脉在被一股温和的灵力蕴养,据说药王谷丹修所修功法特殊,灵力天然带有治愈之力,原是真的。
可惜,就算是药王谷,也不可能修补谢微之破碎的金丹。
整个修真界中,都没有金丹破碎还能恢复的先例。她注定只能是个废人。
“多谢。”谢微之微垂下眼眸,脸色苍白得透明,清冷如一弦孤月。
容迟并没有为她冷淡的态度感到不悦,反而生出几许好奇。谢微之身上,好像藏着许多秘密,她是容迟过去几十年从未遇见过的女子。
让人忍不住探究。
她伤得太重,容迟知道,她受损的经脉在自己每次为她治疗时,都会有蚀骨锥心的疼痛,可容迟从未听她叫过一声疼。
她那么瘦弱,却又如蒲草一样坚韧。
两人之间,谢微之的话很少,总是容迟在温声嘱咐如何如何。
明明他从前也是被人迁就的,但遇到谢微之之后,却将她照顾得那样好。
容迟是谢微之遇到的第一个,这样照顾她的人。
她不明白,他有什么理由要对她这样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