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家所有的鸣蝉,在那一瞬间被剥夺了生命。
晏平生的天赋实在太过可怖,而更可怕的是,他生来不知善恶。
晏鸣修花了十多年,一点一点地教导儿子是非黑白,他不求晏平生做好人,只希望在未来晏平生真正掌握力量之前,能够懂得生命的可贵。
他希望晏平生能热爱这个人间,因为只有如此,晏平生才能快乐。
所有的道理,晏平生都明白,但世间万物,除了晏鸣修,无论活物死物,在他眼中都没有区别。
哪怕他努力去做一个正常人,可他终究不是。
——直到遇见谢微之。
晏平生其实很不明白,为什么她经历了那么多,还能一如既往爱着这人间。
若是换一个人,定是满怀怨恨的,怨恨那些伤害过她的人,怨恨天道。
可谢微之没有。
这实在太奇怪了。
在萧故的面具下,真正的晏平生冷眼打量着谢微之。
在遇见谢微之后,往日很寻常的事,两个人一起做,似乎也有了不同的趣味。
晏平生还是不爱这世间,可他对谢微之动心了。
为什么?
晏平生自己也不知道,或许这世上的爱,大多数时候,都是无缘由的。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在晏鸣修之后,晏平生生命中终于出现了第二个对他来说不同的人。
可在谢微之眼中,她认识的,应该是那个与她志趣相投,一起纵情风月的萧故,而不是游离于人间之外的晏平生。
在离渊面前,面对那一击,晏平生来不及思考,便挡在谢微之面前,他看见了她顺着脸颊滑落的泪。
晏平生在这一刻彻底明悟,他爱谢微之。
这世上,终于有一人,是他愿意拼尽自己性命去保护的。
他是不是...终于有一点像人了?
晏平生的金丹上出现一道裂纹,他第一时间想起的,是自己对谢微之说过,会陪着她一起走下去。
抬步向前走去,晏平生面上没有任何情绪。
很多时候,他一直在想,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人间。
晏家长辈都道,他乃天命之子,天生受天道护佑,未来不可限量。
可,那又如何?
他体悟不到寻常人轻易可得的七情,所言所行,全在于少年时晏鸣修悉心教导的道理。
晏平生的双眼看不见,能听到的声音却更多了。
这大周都城之中,哭声、笑声、欢喜、怨憎...无数不同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将他包裹。
晏平生的相貌很是惹眼,但此刻却无一人注意到他。
在一片嘈杂的声音中,晏平生混入人流。
陈侯府中,日升月落,须臾,便是七个昼夜。
当谢微之从顿悟中醒来时,丹田灵气运转,已是突破元婴。
金丹之后,她便不再是天道眼中异数,甚至结婴时,也因为顿悟未曾引来天劫。
谢微之从没有这样清醒地认识到,加诸在她身上的枷锁,已经彻底消失。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再见,相里镜。”
她转身,衣袂翻卷,阳光映在正厅那幅画卷上,谢微之再没有回头。
在她踏出院门的那一刻,枝头含苞待放的桃花,尽数绽放。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谢微之费了些功夫才找到小宝,她先回到顾珏一开始为他们安排的院子,并没有见到任何人影。
谢微之掐指一算,她顿悟之后,竟已过了七日。
晏平生也不知往何处去,不见踪影。
好在这是凡世,应该没有人能伤得了他。
见到小宝,谢微之才知道,顾珏已经查明了他的身份,将他认回顾家,从此他就是陈侯府名正言顺的公子。
李氏和顾珏的故事也不复杂,她家境贫寒,自幼被卖入顾府,因为生得清秀又本分,做了顾珏的贴身侍女。
李氏在顾珏十七岁时便被他收入房中,但因着他未娶正妻,始终没有一个名分。
就在顾珏成亲前夕,李氏意外发现自己有孕。但这个孩子她不能生下来,按顾家的规矩,绝不能叫庶子越过嫡子为长。
可李氏想要这个孩子,被顾珏收入房中的女子都服过避子汤,防的便是她们在主母进门之前生下子女。
如果没了这个孩子,李氏不知道以后不知还会不会有机会。
于是她做出生平最大胆的一次决定,向顾珏求去。
李氏的存在,对顾珏来说,不过是一个侍奉过他的侍女而已,她想走,顾珏自然不会特意留。他吩咐管事交还给她卖身契,又赏下百两银子。
就这样,李氏怀着孩子,回到渔村婶婶身边,半年之后,生下了小宝。
算起来,小宝应该是顾珏几个儿子里最年长的。
有顾珏的百两银子,母子两人的日子本不难过,只是李氏婶婶后来患了重病,寻医问药,花了个精光。为了生计,李氏只得以刺绣为生。
而她自己也因为生育小宝时伤了根本,强撑几年,终究积重难返,只能在临死前求得谢微之和晏平生将儿子送回生父身边。
“阿姐,你这几日去了哪里啊?”小宝仰着头,可怜巴巴地问道。
“发生了一点意外。”谢微之摸摸他的头,“无论如何,陈侯将你认下,我总算完成了你阿娘的托付。”
小宝拉着她的衣角:“阿姐...你...你和哥哥要走了么...”
谢微之点点头,她和晏平生,自然不会长留凡世。
小宝松开手,眼中含泪:“那以后,你们还会来看我么?”
这个问题,谢微之给不出答案。
对于修真者来说,凡人的寿命,实在太短了。
她伸指点在小宝眉心,指尖灵光闪动:“我不知道,若有缘分,来日或能再见。”
予你一点灵光,愿你从此灵台清明,不染尘埃。
谢微之的身形,消失在屋中。
侍奉在一旁的侯府侍女呆愣地瞪大眼,喃喃道:“这难道是...仙人么?!”
*
高大的松树在地面投下一片阴影,周围坐着许多家住附近的老人家,但他们望着春日明媚的阳光,面上却不见多少喜色。
“这都多少日子了,怎么天还不肯下雨?”
春雨贵如油,天下要耕作的百姓,都盼着这一点雨水。
“我记得三十年前大旱的时候,也是这样,打从开春入秋,就没有落一滴雨水。”
“别胡说!可不能大旱啊,三十年前那一场大旱,死了多少人...”
几个孩童拍着竹球从街口跑过,留下一串欢声笑语,他们还不懂不懂大人在忧虑什么。
晏平生从树下走过,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他耳边是大周百姓的悲喜,无数的情绪似乎化为实质,慢慢汇聚在他身周。
在凡人看不见的地方,灰色的雾气包裹上晏平生,几乎将他整个人淹没其中。
‘我想带你,去人间看看...’
‘去人间做什么?’
‘去...’
晏平生在这一刻停住脚步,他睁开七日之中一直紧闭的双眼,眸中一片墨色。
刹那之间,厚重的云层遮蔽了阳光,明亮的天色暗了下去。
晏平生抬起头,他丹田内的金丹飞速旋转着,那道裂痕越发明显,就在几个呼吸之后,金丹破碎,在丹田内化为粉尘。
“原来是如此啊...”
晏平生抬起手,那些包裹他的灰色雾气,在这一刻便如被驯服的猛兽一般,温驯地没入他身体之中。
丹田内灵气化液,逐渐重新凝结出一枚金丹,其上却缭绕着可怖的混乱气息。
灰色的雾气从四面八方不断涌来,晏平生站在原地,任雾气没入体内,一时三刻之间,修为便已突破到元婴。
‘平生,等我。’
晏平生纯黑色的双眸在这一刻突然恢复了正常,他看着黑云密布,沉沉欲坠的天幕,缓缓将手放下。
灰色的雾气被阻隔在他身体之外,晏平生喃喃道:“原来如此...”
当日他修红尘诀,竟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只是——
“天命之子——”
瓢泼大雨倾盆而下,来势汹汹,似乎要冲刷掉世间一切尘泥。
“下雨了!下雨了!”有人高声道,话中满是喜悦。
阁楼上,有人推开窗,伸手接住一捧雨水,亦是欢喜不已。抱着竹球的孩童们你追我赶地回家,溅起一地雨水。
雨水落在晏平生玉雕一般的脸庞上,他的眉目如同水墨一般晕染开,雨中传来一声轻叹:“这真是,一场天大的玩笑。”
第65章 不巧,你口中的红颜祸水,……
相里府门前, 谢微之坐在那株高树上,手中握着小巧的酒瓶,低眉浅酌。
雨声很大, 墨发垂下,却没有一滴雨水落在她裙上。
晏平生的脚步声在雨声中并不明显, 谢微之却在这一刻若有所感般转过目光。
树下,晏平生抬起头,目光交汇, 谢微之对上那双含笑的桃花眼。
那双眼中墨色流淌,幽深不可窥, 这一刻,晏平生与曾经平凡而随性的萧故,似乎彻底成了两个人。
但谢微之却未曾想那么多,心下第一反应是松了一口气,看来小晏的眼睛, 是恢复了。
雨声转小,天边汇聚的乌云渐渐散开,透出天光。
晏平生轻声道:“微之,雨停了。”
谢微之抬起眼, 从树叶间隙之间看向天际, 喟叹一声:“是啊, 雨停了。”
她握着酒瓶, 飞身落在晏平生身边,衣袂飘然, 恍然若仙。
“喝酒么?”
晏平生莞尔,向她伸出手。
谢微之从储物袋中摸出与自己手中相同的酒瓶,扔到晏平生手中。
“如何?”她偏了偏头, 看向晏平生,“这可是如今大周都城中卖得最好的佳酿,买这两瓶,可叫我排了许久长队。”
晏平生尝了一口:“不错。”
凡人酿的酒虽没有灵气,但也别有一番风味。
喝了酒,谢微之伸了个懒腰:“也是时候回修真界了,上回说好要去尝百花宴,这一次总不能再错过了。”
她率先向前走去。
“微之。”晏平生突然开口唤道。
谢微之回过头去,听见他缓缓说道:“倘若有一日你发现,我不是你认识的那般模样,该如何。”
“我认识的你,是什么模样?”谢微之笑意坦然,“我只知道,我认识的,便是你。”
无论萧故还是晏平生,不都是你么?
晏平生怔然一瞬,嘴角也勾起一个轻微的笑,跟上她的脚步。
“吃了百花宴之后,你有什么打算?回太衍宗么?”
谢微之点头,随口道:“不错,你要不要随我一道去看看?”
“也好,我一直想入太衍宗见识一二。”
两个人说着话,没入街头人流,再不见踪影。
陈侯府,书房中。
“侯爷,侯爷!”有管事匆匆赶来,在门口处弯下腰,气喘吁吁道。
顾珏放下手中书信,皱眉吩咐:“如何这般慌张,进来说话便是。”
管事缓了缓气,恭谨地走进书房:“是。”
“侯爷,那处院子,当年文帝院子里的桃花,今日全开了!”
顾珏神情未起波澜:“如今正是春日,将是花期,便是全开了又如何。”
这有什么值得惊讶的。
“可洒扫的婢女们昨日去的时候,那桃树枝头才结了骨朵,但一夜之间,满院子的桃花就都开了!”
“下人们都觉得有妖魅作祟,谁也不敢再进那院中。”
顾珏摇头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他起身,对管事道:“你带路,本侯亲自前去一探究竟。”
“这...”管事为难,正要劝顾珏不要以身犯险,被他抬手压下,只能咽下话头,跟了上去。
小院外,站在院墙之外,也能看见从其中探出头来的花枝,桃花灼灼,满是春意。
“侯爷,您看...”管事犹豫着还想再劝谏几句,毕竟这桃花一夜盛放之事,实在太过诡异。
“只要有一身浩然正气,又何惧鬼神。”顾珏不以为意,抬脚走入院中。
管事心中虽也害怕,却也不敢临阵脱逃,只得硬着头皮跟上。
院中除了开得异常灿烂的桃花,似乎也没有别的奇异之处,顾珏沿着小路,径自向正厅走去。
顾珏吩咐过,要日日洒扫此处,侯府下人显然将这话放在了心上,阳光照进厅中,处处都是干净明亮。
他抬起头,一眼就发觉了不对。
那幅由他亲手挂在正厅之中的文帝画像没了踪影,下方桌案之上,放着一张卷轴。
顾珏上前,慢慢展开画卷,正是那幅相里镜的画像。
是谁将它取下的?
侯府下人绝没有这样的胆子,若是有人别有用心混入侯府,仅仅取下一幅画卷有什么意义?
顾珏放下画卷,向侧室走去。
那局下到一半的残棋被收起,整间屋中再看不见半点有人住过的痕迹。
“侯爷,这是...”
顾珏负手而立,神情有些怅然:“我曾经在顾家流传的札记中见过先祖关于文帝的记载。”
“据说文帝一生无妻无子,全是因为他在少年时便心有所属,从此不能改。”
“可惜那女子,是有移山平海之能,追求长生的炼气士。”
“仙凡两别,在她离开后,文帝终其一生,也没能再见她一面,直至抱憾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