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里一族于祭祖时遭遇山匪,满门遭难,帝王闻听此信,也为之长叹惋惜。
能为官的,没有几个傻子,山匪一说,也只能蒙骗那些目不识丁的寻常百姓。可那又如何,谁会为相里家喊冤?谁都猜得到,默许一切发生的,是当今大邺最有权势的人,是大邺的天子!
当相里镜平安抵达京都时,朝堂上下震动不已,新帝面色铁青,却还要下旨安抚遗孤。
到了这时,相里镜便不能死了。
相里一门的遭遇,已经让百官生出兔死狐悲之感,若是新帝不依不饶,再对相里镜动手,这样刻薄寡恩的帝王,如何还值得效忠。
所以,必须保住相里镜性命的人,也是新帝。
偌大的相里家宅邸,不过短短数日,便只剩下相里镜一个主人。
谢微之看着少年单薄的背影,心中升起一点怜悯。
相里家罹难族人的尸首是相里镜亲自收殓的,一门七十八人,死状各异,唯一相同的,便是他们没有一人瞑目。
少年双眼赤红为亲人整理遗容,从始至终,没有落下一滴眼泪。当棺柩合上,曾经鲜活的人,便这样变作灵堂上冰冷的牌位。
当夜,不眠不休三日的相里镜终于撑不住在灵堂上睡了过去,陪了他数日的谢微之本想趁此机会离开,却被熟睡的少年拉住衣角。
“阿姐...别走...”少年睡得很不安稳,梦中仍然紧皱着眉头,此时低声呢喃着。
听到这句话的谢微之愣在原地,不知想到了什么。
良久,她轻轻叹了口气,蹲下身为少年抚平眉头。
“好,我不走。”
阿姐,我这么做,你也会高兴的,对吧?
谢微之眼中浮起一抹哀伤。
她就这样留在了相里镜身边,看着他从少年,变成温雅如玉的青年。
谢微之在相里家住了十年,日升月落,春日桃花灼灼,能于树下抚琴一曲,浅酌两杯桃花酒;冬日雪花纷飞,取梅花枝头雪融煮茶,对弈一局,静听枝头雪落。
相里镜的武艺,是同谢微之学的。
阿姐、师父这两个称呼,他总是混着叫,谢微之也不会特意纠正,她一向不在意这些。
至于对弈品茗,笔墨书画这般的风雅事,也是谢微之这时跟着相里镜一道学会的。
这些风花雪月,对于修士来说,似乎没有太大意义。
可对谢微之来说,她终于不再是这个人世的过客。
她走过很多地方,看过很多风景,终于发现,这世上,原来有那样多值得她留恋,叫人欢喜的事情。
哪怕余生有限,对她来说,也足够了。
‘你要活下去,你要去人间看看...’
很多年前,阿姐这样对她说,到了这时,谢微之终于隐隐明白她的意思。
相里镜二十及冠那年,他突然改了口,不再叫谢微之阿姐,也不肯叫她师父,他叫她,微之。
二十岁的相里镜,是大邺京都中最负盛名的世家公子,他生着一张叫无数女儿家魂牵梦绕的好容颜,举手投足都自有一番气度,叫人牵念。
但对谢微之来说,相里镜永远都是那个红着双眼为父母亲人收殓的倔强少年。
那个唤她阿姐,叫她一念之差留下的少年。
相里镜要报仇,灭门之恨,如何能轻易消解?但他的仇人,是大邺最有权势的人,是大邺的天子。
谢微之知道他在谋算什么,却从不关心这些。
凡人之间的权势争斗,她不会插手。相里镜从不知道,谢微之便是世俗追捧的,有移山填海之能的所谓仙人——修士。
相里镜二十五岁,和大邺首富顾家女儿定了婚事。他如今已无长辈,谢微之身为修士,也没有什么世俗成家立业的观念,这桩亲事,自然是他自己做主。
说起那顾家女,也是很传奇的一个姑娘,她年纪与相里镜相仿,少年时便同几个哥哥一起管理顾家家业,桩桩件件,表现得比他们更出色。顾父宠爱女儿,便是她不愿出嫁,硬生生熬成了世人口中的老姑娘,也纵着她。
只是这世道对女子总是苛刻,顾父过世之后,几个兄长便迫不及待地想将幼妹嫁出去,瓜分顾家家业。
相里家为帝王忌惮,相里镜远离朝堂中心,任他本人如何如何好,京都人家也少有人愿将女儿许配给他。
而顾家女被几个兄长逼得无法,正缺相里镜这样一个身份清贵的夫君,而她手中还握着顾家许多重要产业,能为相里镜提供他如今最需要的一样东西。
如此看来,这两人结合,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交换庚帖那一日,相里镜特意来寻谢微之,反复解释,这门婚事,不过是一场交易。
他想报仇,想覆灭当今皇室,缺不得钱,而顾家有钱,却没有权势。
这是一场豪赌,他们各取所需。
对于相里镜成亲这件事,谢微之第一反应是欣慰,她希望自己看着长大的这个孩子能幸福,能有一个人陪着他,一起走过这荆棘遍布的前路。
哪怕只是一场交易,她养大的少年这样好,那顾家姑娘总有一日会喜欢上他。
可相里镜却患得患失,或许正是因着谢微之表现得太过平静,才叫他越发惶恐,更悲伤于,她未能体悟到一点他的心意。
而谢微之的态度,让相里镜觉得,总有一日她会离开他。若是他真的成事,她…
陷入偏执的相里镜,请来了传闻中隐居的炼气士,在谢微之所住的小院外布下阵法。
那是一个飘雪的冬日,谢微之披着厚重的狐裘走出屋门,四处白雪皑皑,呼吸之间有轻薄雾气聚散,她脸上已经没有了笑意,显出霜雪般的凛冽。
“相里镜,你在做什么。”她开口,望着前方的青年。
相里镜袖中右手紧握成拳,目光落在谢微之脸上,眼中暗含悲恸:“对不起…微之…但我,不能让你离开我。”
她是他的阿姐、师父,是唯一的亲人,也是此生心之所属。
相里镜无法承受一丝谢微之离开他的可能,哪怕用尽所有,他也要将她留在自己身边。
可相里镜不知道,在他选择布阵困住谢微之的那一刻,就注定谢微之会选择离开。
十二岁那年,谢微之便告诉自己,这世上,绝没有任何地方,能再困住她。
不曾顾忌任何,谢微之抬步向前走去,相里镜强作的冷静在这一刻终于开始崩塌:“微之,你停下来,再向前,这阵法会伤到你!”
相里镜请炼气士布下的阵法,只有一道生门,那人夸口,任是神鬼,也休想从这阵法中强行闯出。
可在谢微之眼中,那不过是拿几块灵石布成的粗陋阵法,连叫她多留心一点也不必。
“这世上,我想走,没有人能留住。”谢微之向相里镜走去,神情冷淡。
“微之——”
相里镜呼吸一窒,眼看着她将要触发阵法,再也顾不得其他,赤手抓住布阵的灵石,狠狠将其抛开。灵气反噬,相里镜摔在雪地中,双手鲜血淋漓,伤可见骨。
谢微之停在他面前,看着鲜血滴落,染红雪地,说不清心中是如何情绪。
相里镜用尽全力也未能起身,只能抬手抓住她的衣角:“别走…”
他眉眼间的无助,和十多年那个少年,再次重合在一起。
可这一次,谢微之不会再答应他。
“或许我在这里,实在留得太久了。”谢微之仰头望着灰白的天空,轻轻笑了起来。
“不…”
谢微之抬指,隔空点在相里镜眉心,他身上的伤,奇异般地开始愈合。
一滴泪从眼角滑落,相里镜喃喃道:“原来,你也是炼气士…”
“阿镜,再见。”谢微之的身影,如同水波一样开始变淡。
“不!”相里镜失声叫道,他跪在雪地之中,狼狈得如同当日失去所有亲人的稚嫩少年,“阿姐,求求你,别离开我!”
他什么也没有了,他不能再失去她!
但谢微之就这样消失在他面前,相里镜伸出双手想抓住什么,指尖触到的终究只是一片虚无。
他跪在雪中,热泪坠落,烫化积雪。
谢微之离开相里家,一时无处可去,便在山中结庐而居。
她的身体已经开始衰弱,或许再过几十年,世上便没有谢微之了。
她会埋葬在三尺黄土之下,与河山共眠。
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谢微之偶尔也会下山,听说天下已经没有大邺了,相里家那个孤儿,谋权篡位,逼宫那日,鲜血染红了整座皇城。
成王败寇,无论相里镜手段如何酷烈,当他斩下大邺陛下头颅,无数精锐兵士执戈相向,大邺旧臣们,也不得不在他面前弯下腰去。
倾尽家资助相里镜登位的顾家也就此鸡犬升天,顾家女以女子之身任家主,封定国夫人,见君不跪。
相里镜改国号为周,于次年春日登基,改元景宣。
景宣七年,大周君上相里镜驾崩,他上位手段酷烈,一生无妻无子,过继忠仆遗孤至膝下承袭大统,史称,周文帝。
第64章 这真是一场,天大的玩笑……
相里镜入葬那日, 谢微之披着黑色的斗篷,走出山中。她站在都城往日最繁华的那条大道上,有几缕灰白的发从兜帽下漏出。
四处都挂起白幡, 人人披麻戴孝,哭声震天。
相里镜上位的过程堪称血腥, 因着这一点,百官之中向来对他颇有诟病。但他登基以来,轻徭薄赋, 让大周得以休养生息,所思所举皆为百姓民生, 是以他下葬这日,都城百姓自发走上街头,哭声中是最真切的悲恸。
天空飘起小雪,叫谢微之不由又想起她离开相里家的那个冬日。一片雪花落在她眼睫上,谢微之抬起头, 那片雪便已经融化。
一条黑色的小蛇从她袖中探出头,轻轻嘶鸣两声。
宫门大开,金丝楠木的棺柩被几名护卫抬出,旌旗招摇, 漫天纸钱在风中飘飘洒洒落下。
再见, 相里镜。
谢微之转身, 逆着人流向外走出。像一滴墨落入海中, 再无痕迹。
她原以为,他们再也不会相见。
可是两百多年后, 谢微之在北境魔宫中,见到了成为魔尊的相里镜。
世人口中的魔尊离渊,是她亲手养大的孩子。
谢微之才觉出, 自己心底,竟是有愧的。
她这一生,总是被人放弃,她明明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滋味,却还是选择离开相里镜。或许从一开始,谢微之就不应该长留在相里镜身边,不该叫他那般依赖自己。
便是因此,才会有面对离渊时,谢微之那一瞬的犹疑。
她又看到了那个跪在雪地中,满手鲜血,求她不要离开的相里镜。谢微之没有意识到,魔尊离渊,不是当日宁可自己受伤,也不愿伤她分毫的相里镜。
这也算是个刻苦铭心的教训。
她再不必愧疚什么。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谢微之望着那张画卷,轻声呢喃道。“竟是我执迷了。”
晏平生此时看不见她的神情,只是听着这句话,心下不由有些酸涩。
而谢微之已经无暇注意他如何,她站在原地,微微垂眼,身周灵气涌动,自成一片天地。
堂前顿悟,此番之后,谢微之修为必定更进一步。
晏平生转身,虽然眼前一片漆黑,却能分毫不差地找到房门所在,缓步踏出。
出了相里家,该往何处去,晏平生一时有些迷茫。他在这凡世之间,并没有什么去处。
体内金丹在丹田运转,其上却隐隐有一道裂痕。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即便他修为恢复,双眼也未能痊愈。
晏平生没有告诉过谢微之这件事,这样的事,不必说出来叫她担心了。
他心中有些乱。
晏平生从没有这样清醒地认识到,原他和谢微之隔阂着近三百年的时光,谢微之曾经三百年的过去,是他没有参与,也无法再参与的往事。
那些爱恨,那些恩怨,他只能做一个旁观的看客。
晏平生长到十九岁,少有这样感到无力的时刻。他乃天生灵体,天赋是修真界千年也难一见的卓越,又出身晏家,什么绝世功法都任他挑选,晏家修为高绝的长辈,自小陪着他长大,一招一式都亲自指点。
晏平生这一生,什么都不缺。
许是因着有的太多,晏平生便不怎么在乎这些外物,他老爹叫他挑选功法,他随手选了一本红尘诀。
‘臭小子,你都胡闹什么呢,以你的天赋,学什么不成,偏要学这红尘诀?’
‘老爹,便像你说的,我天赋这样好,学什么不成?’
‘红尘诀需入世修心,可不是你天资好,便一定能练成的功法。’
‘且先试试。’
十四岁,晏平生瞒着他老爹,分文不带,偷跑去了凡世。
红尘炼心,晏鸣修舍不得儿子吃苦,迟迟下不定决心让他离家,而晏平生自己做出了选择。
十四岁的少年郎来到人间,万丈软红迷人眼,人情冷暖纠缠,他如一个过客,自世间走过。
在凡世的三年,晏平生过得很快活,累了,便在石桥下喝酒晒太阳,困了,便以天地为庐入眠。
只是,他始终还是像一抹游离于人间烟火外的孤魂,冷眼看着一切悲欢离合,像是高高在上的神。
或许晏鸣修也是发现了这一点,才最终没有反对晏平生修行红尘诀。
晏平生随心所欲地做着所有自己想做的事,那些在寻常人眼中称得上荒唐的事,譬如放着星夜昙不摘,反而静等它盛放。
为上阳顾成兰送信,也不是晏平生多么同情顾父,只是恰好遇上,又恰好他心情不错,没有旁的事要忙,便应下了这送信的差使。
若是不巧他心情差了些,大约就不会管这件闲事。
若要用一个词来形容,晏平生是在伪装。
伪装自己是一个寻常人,从前是为了老爹,而现在,还要多算一个谢微之。
晏平生知道,他该做一个寻常人。
三岁那年,夏日蝉鸣惹他心烦,后来老爹看着满地死去的鸣蝉问他,是怎么一回事。
晏平生没有动手,他只是想着,那些蝉,能永远安静下来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