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是太蠢了,谢微之在心底暗暗道,鼻尖却有些泛酸。
“晏小公子,你这不是救我,是在送死。”谢微之靠在他颈窝,“真是蠢极了。”
“是挺蠢的。”晏平生莞尔,赞同道。
可是人这一生,难免要犯几次蠢。
就算重来一次,晏平生也会这么做。
他答应过她,会一直陪着她,那便不能失约。
“你该知道,离渊不会将我如何。”谢微之轻声在他耳边道,在知道红绡的身份后,凭着那张脸,晏平生都该猜到,离渊不可能将谢微之如何。
至多,也就是将她困在魔宫。
“但若是被困在魔宫,你大约,不会高兴吧。”晏平生坦然道。
谢微之没说话,她笑着,却有眼泪落在晏平生后背衣衫上。
是,早在她十二岁离开毒瘴渊的那一刻,谢微之便发誓,绝不会再被困在任何一处。
“哪怕我救不出你,总归,能一直陪在你身边。”
谢微之心中五味杂陈,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活了三百余年,总是挡在别人面前,没想到竟有一日,会被人护在身后。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你是怎么拦下离渊的?”晏平生开口问道。
谢微之微微抬头,日光有些眩目,叫她不由得闭了闭眼。
“你知道业火红莲么?”谢微之答道,“阿修罗一族有一种秘术,也叫业火红莲。”
晏平生的脚步微不可见地顿了顿,怪不得她会灵力尽失。
“早知如此,我该早些用这一招才是。”谢微之故作轻松道。
若是在见到离渊的第一刻便祭出业火红莲,晏平生或许便不会受伤。她当时想着,大不了便先跟离渊回去,寻个机会再逃便是。
可能,也有几分,是为了当日和相里镜的情谊。
那毕竟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
相比之下,离渊比谢微之杀伐果断得多。谢微之自嘲一笑,不错,那是魔尊离渊,不是什么相里镜。
想到此处,她不由感慨道:“果然,我的运气一向不怎么好。”
“没关系,我的运气一向很好,分你一点便是。”晏平生笑道。
“运气好?”谢微之也笑起来,“现在伤成如此,你的运气恐怕都用光了。”
晏平生接话道:“许是为了遇上你,用光了所有运气。”
听完他这句话,谢微之沉默下来,良久才道:“遇上我,可不算什么好事。”
在她身边的人,要么离开,要么,被她连累。
若不是因为她,晏平生作为天命之子,受天道偏爱,如何会有当下一劫。
“不,是好事。”晏平生低声道。
“只是这回吃了这么大的亏,少不得要好好修炼,待下次亲自找回场子。”他未曾因为在离渊面前大败颓丧,晏平生有这样的天赋和底气。
谢微之赞同道:“不错,这亏总不能白吃。”
眼前出现村落的轮廓,这是海边的一处小渔村,谢微之勾了勾晏平生衣角:“前面便有人,我们先寻个人家暂歇。”
渔村很静,这里本就没有多少人家,何况这个时候,大多数人应该都外出打渔了。
晏平生背着谢微之到了一户人家前,隔着篱笆,有个七八岁的孩童蹲在院中,捡着石子儿玩。
第61章 你帮得了一人,帮得了天下……
孩童的面庞因为长年累月的海风吹拂很是粗糙, 他低着头,口中念念有词。
“小娃娃,我们想讨口水喝, 行么?”谢微之从晏平生背后探出头,哑声问道。
那七八岁大的孩子抬起头, 抓起地上的石子儿,小跑到篱笆前,湿漉漉的眼神像一只警惕的小动物:“你们要讨水喝?那…你们有银子么?”
银子?谢微之和晏平生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一个回答。不过银子, 他们还真没有。
“小宝,你在和谁说话?”一道虚弱的女声从房中传出。
被唤作小宝的孩子回过头, 带着几分稚气道:“阿娘,有两个人来讨水喝!”
“那便请他们进来吧。”妇人有气无力道,像是久病在身。
小宝听了她的话,乖乖打开木篱,让开身叫晏平生同谢微之进门。
进门刹那, 谢微之提醒不及,晏平生的腿不小心撞在了篱笆上。
小宝看见这一幕,不由好奇地看着他,继而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见他眼神不动, 恍然大悟道:“原来你是个瞎子啊!”
他眼中露出些同情, 主动握住晏平生的手:“那我带你进去好了。”
有些破败的茅草屋中, 木窗紧闭,室内光线黯淡, 面色蜡黄的妇人躺在床榻上,见了两人,勉强半坐起身:“方才小儿无礼, 叫二位见笑了。”
她在屋中听见了儿子要银子那句话,心中很是惭愧。
伸手将儿子招来身边,妇人摸着他的头道:“小宝,下回可不能这样了。”
教育儿子一番,妇人顿了顿,缓了口气才对谢微之两人道:“小宝方才那么问,是想有银子为我寻医问药,不过我这病…”
她摇摇头,抬头看向晏平生和谢微之:“角落便是水缸,二位要喝水,自取便可。”
谢微之默默打量着她,妇人言辞谈吐,实在不像一个普通的渔村村妇。
与此同时,妇人也暗自打量着他们,这对男女相貌不俗,竟是她平生从未见过的出色,来历绝不简单。
他们好像受了不轻的伤,也不知这二人为何要来这偏僻的渔村?
似乎在照顾晏平生眼盲,小宝主动跑到水缸边,拿起水瓢舀了满满一瓢水递给他。
晏平生将谢微之暂时放在一边木椅,伸手接过水瓢。
“不知二位是从何处来?”在晏平生为谢微之喂水之时,妇人试探着问道。
晏平生动作一顿,谢微之接话道:“我二人坐船渡海,谁知遇上暴风雨,船触礁沉没,侥幸捡回性命。”
妇人笑了笑,虽然病容憔悴,依稀也能窥得五官的清丽:“原是如此啊,海上多风雨,二位若不弃,便在我家休养一二。”
她语气友善,似乎全出于一片善心,更没有深究谢微之经不起推敲的一番话。
“若是如此,便多谢了。”谢微之答道,晏平生伤重,背着她走了这么远已是强弩之末,能有个地方休憩再好不过。
不管眼前妇人有什么盘算,孤儿寡母,总不能拿他们如何。
晏平生和谢微之便暂且在妇人家中住下,妇人自称李氏,家中只她带着一个幼子,平日靠刺绣养家。
她的身体不大好,到了这个冬天,染了风寒,更是虚弱得下不了床。这家中一贫如洗,根本没有余钱寻医问药。
李氏心中也清楚,自己的病,其实是当日生下小宝时留下的病根,在这渔村中一日日熬着,已是油尽灯枯,没有什么治好的希望。
只是,她若是不在了,她的小宝该怎么办?他今年,才不过七岁而已。七岁的孩子,要怎样在这世间活下去?
晏平生和谢微之的出现,让李氏在绝望之中,似乎看见一抹光亮。
三日后,谢微之的伤势已经恢复到能行动自如,总算不用完全靠晏平生抱着行动。晏平生也总算适应了眼前黑暗,便是看不见,行动举止之间却没有一点异常。
“娘!阿娘!”隔壁突然传来孩童尖利的叫声,混着哭腔,很是慌乱。
正盘坐在床铺上打坐的谢微之睁开眼,拉住一旁晏平生的手,两人立刻赶去隔壁房中。
只见李氏闭眼躺在床榻上,嘴唇青紫,任凭小宝拉着她的手怎么呼喊,都没有任何反应。
“娘!”七岁的小孩儿像一只受了惊的幼兽,茫然无措。
谢微之上前把住李氏脉搏,已经微弱得几乎感知不到。
她将体内恢复的唯一一缕灵气渡入李氏经脉,片刻后,李氏眼睫颤动,缓缓睁开双目。
“阿娘!”小宝惊喜地扑进她怀里。
谢微之的脸上却不见轻松,李氏的身体,如今已是回天乏术,自己这缕灵气,也不过是叫她回光返照一时三刻。
李氏憔悴的脸上勾起独属于母亲的温和笑容,她慈爱地摸摸小宝的头,抬头看向谢微之和晏平生:“二位贵人,小妇人有一事相求。”
“我如今已是病入膏肓,我死也罢,但我实在放心不下小宝这孩子。”李氏双眸含泪,声音有些哽咽,“我想请二位帮忙,带这孩子前往大周京都,寻他父亲,当今陈侯顾珏…”
这便是李氏前日主动留下谢微之和晏平生的盘算,他二人显见来历不凡,或许能在她死后,护住小宝,带他去到生父身边。
李氏心知自己这番作为有挟恩以报的嫌疑,只是,她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谢微之听她这样说,不由叹了口气:“你又如何知道,我们是值得托付的人。”
就不怕他们半路将这孩子卖了?
“小妇人自认有两分识人的本事,二位贵人眼神清正,不是那等险恶之辈。何况,”李氏惨笑道,“我也实在没有旁的可托付之人。”
这渔村之中,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粗人,半辈子没出过远门,如何能将她的小宝平安护送到京都?又如何有本事登上侯府家门?
她挣扎着下床,小宝握着她的手,放声哭道:“阿娘,你别丢下我,我哪儿也不去,小宝只想跟在你身边,小宝只要你!”
李氏跪在谢微之面前,惊得她后退一步。虽然她的年纪已经大到足以做眼前妇人的祖宗,但也不愿受她这样大礼。
重重地叩下头去,李氏嘶哑着声音道:“求贵人应允,大恩大德,小妇人来生,必结草衔环以报。”
说罢,又连连叩首。
谢微之按住她的肩:“好了,我答应你。”
“我会送你儿子,去他父亲身边。”
“谢谢…”
“谢谢…”李氏泪如雨下,心中巨石落下,身体无力地倒了下去。
次日,七岁的小宝背着包裹,在一座坟茔前沉重地磕了三个头:“阿娘,你放心,小宝一定会好好长大,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他双目赤红,眉眼之间已经有了成人般的坚毅。
‘看’着小宝祭拜的背影,晏平生的目光毫无焦距:“你为什么要答应她?”
修仙之人,最好便是不要同凡人有过多交集,以免沾染过多因果,影响修为心境。
“只是觉得,她爱子之心,其情可悯。”谢微之低声道,晏平生看不见,她眸中闪过一丝怅然。
若是她也有母亲,也会对她如此么?
母爱,大约是这世上,最了不起的感情。
“我觉得,这几乎有些不像你了。”晏平生负手而立。
他曾在人间行走三年,见过许多悲欢离合,李氏母子,绝不是其中最可怜的。
晏平生以萧故为名,做游侠儿行走世间,却从不插手凡人任何爱恨纠葛。善人沦落,恶人得意,有情人难成眷属,痴男怨女,世间如熔炉,而世人在其中沉浮。
对于凡人爱恨,晏平生的态度近乎称得上冷漠。
“那什么才像我?”谢微之反问。
“修士插手凡人之事,对己身有害无益。”晏平生情绪不多,平淡道,让人觉出一点出世的漠然。
在修真界时,他和谢微之事事契合,但到了凡世,竟难得有了分歧。
晏平生以为,谢微之应该比他更清楚这一点。所有修士踏入道途那一日,都被告诫过,尘缘已断,不可妄自涉入凡人因果。
“是,但那又如何?”谢微之笑道,“人这一生,最紧要便是随心而行,我想做,那便做了,不必顾虑其他。”
她曾经也以为,天命不可违,到头来才知道,那不过都是狗屁。
天道要她死,她偏要活着,还要活得痛痛快快,遂心遂意。
“可你帮得了一人,帮不了天下人。”
“那便帮一人就好。”
晏平生抿了抿唇,没再说话。
两人默契地不再讨论这个话题。
关于这种问题的争论,似乎是没有意义的。不管是谢微之还是晏平生,都不会因为别人的话,改变自己心中的想法。
三月后,大周京都。
春日阳光明媚,街市繁华,来往客商无数,摩肩擦踵。半空酒旗招摇,有女子当垆卖酒,声音软哝。
“不愧是京都之地,甚是热闹。”谢微之混在人流中踏进城门,忍不住感叹道。
她许久没有体会到这样的人间烟火了。
身处此方热闹中,谢微之才真正有自己还活着的实感,哪怕此间热闹,并无她参与其中。
“小宝,累不累?”谢微之看向抓着她裙角的孩子,笑问。
小宝摇了摇头,很是沉稳。
晏平生嘴边勾着淡笑:“现在最要紧的,还是要打听一下,那位陈侯住在何处,又要如何见他。”
“你有法子?”谢微之闻弦音而知雅意。
晏平生拿出几枚铜钱在手中抛了抛:“自然,我当初在此行走三年,可不是白混的。”
第62章 大约是因着,心中有愧
陈侯顾珏, 是大周如今最有权势的侯爷,每日都有无数人向他府上递上拜贴,但能进门的人, 寥寥无几。
像谢微之和晏平生这样,既无身份又无财力的人, 连递上拜贴都没有资格。
不过方法总比困难多,进不了侯府,便干脆在府外堵顾珏好了。
晏平生带着谢微之和小宝到了一家客舍之中, 和店小二似是而非地说了几句话,便打听到了顾珏的行踪。
蛇有蛇道, 鼠有鼠道,这京都之中消息最灵通的,便是三教九流之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