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还叫十一的谢微之,顶着无数非议和异样的目光,跟在司擎身后,走入了太衍宗掌教大殿。
这世上没有人希望她活,她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她的血脉里流淌着原罪。
那个唯一希望她活下去的姑娘,已经因为她死去。
他们都说,她不该活。
她是…一只来自深渊的怪物。
‘诶,你们听说了么,大师兄带回来的那只小怪物,竟然已经金丹了!’
‘她不是只有下品三等灵根么?修为怎会提升得这样快,莫不是用了什么邪门的法子?’
‘那倒不至于,若是她敢这么做,早被掌教察觉,如何还有命在。’
‘她的确勤奋得紧,听住在她旁边的弟子说,就从未见她睡过觉,每日都在刻苦修炼。’
‘下品三等灵根,再怎么刻苦,未来也是有限。’
‘你们去看宗门大比了么?那个十一,简直就是个怪物,根本就是以命换命的打法!’
‘便她夺了宗门大比魁首,下品三等灵根,注定道途有限,六脉令主,谁会愿意收她入门?’
谢微之的灵根太差了,世人都道专精一门,她所学却驳杂,剑法、阵法、符文…诸般种种,她都有涉猎,为的便是更强一点。
她的修行,是在各种险境中磨炼,于生死之间寻求一线突破的机会。
因此那时的谢微之,只要一出手,便是杀招,每一招,都有以命换命的狠厉。
其实金丹破碎前,在太衍宗中,谢微之过得并不快活。她孤身来这世间,没有父母,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唯有独自一人,怀着一腔孤勇走下去。
她还没有学会爱这个世间,没有学会去享受做人的一切。她只是尽力地,如乘云当日所说那般,活下去。
至于为什么要活下去,为谁活下去,谢微之没有想过,她只想变强,因为倘若当日她够强,她就能保护好乘云。
直到,她为了保护太衍宗一百余名同门,在浮月城上以血为祭,金丹破碎。
她再也不可能变强了。
但这一次,她保护了很多人。
行走人世百余年,谢微之终于明白了乘云当日的话。
你要活下去,你要去看看这人间。
谢微之终于到了人间。
她想活下去,不为别人,只为自己。
无论前路多么坎坷,哪怕遍布荆棘,浑身鲜血,她也会向前走下去。
“这就是…人间啊…”谢微之抬起头,笑意浅淡,沐浴在光下,那一瞬,圣洁如九天玄女。
演武场上,十七强行接下云中弟子的剑招,被灵力震得后退三步,身形不稳,险些摔在地上。
谢微之倚在树上,似笑非笑地开口:“云中弟子恃强凌弱,以多欺少的本事,惯来是不错啊。”
她的声音响在算得上空旷的演武场上,仿若惊雷一般。
所有人都循声看去,落在树上,注意到那抹素白裙袂。
第76章 原来我师弟胜了,定是我暗……
“谁在那里?!”云中弟子如临大敌, 树上有人,他们方才竟完全不曾察觉。这就意味着,说话的人, 若不是修习了什么特殊的隐匿法术,那就是应该是修为远在他们之上。
谢微之懒洋洋地坐起身, 居高临下看着几名云中弟子,手中握着酒瓶饮了一口,很是潇洒自在。
“大师姐?!”十七一眼就认出了她。
他抱着剑, 下意识俯身行礼。
周围本在看热闹的各脉弟子交头接耳,轻声议论起来。
他们隐约也听说了, 前几日,司命峰大师姐回归一事。
“听闻近三百年前,东境与北境交战,浮月城上,正是这位十一师姐施展秘术, 这才破了兽潮,救下一众东境少年子弟的性命。不过她强行施展秘术,以致金丹破碎,不久后便离开宗门远游, 近几日才归来。”
“我还听人说, 其实当日她不惜牺牲自己, 全是为了救大师兄!大师兄本想自爆元婴, 却被她强行拦下,以身相替!”
“真的?!那她可真是一片痴情...只是我看大师兄分明一心修道, 全然无意儿女私情,这岂不是...”
“你们别胡说,大师兄也是你们能编排的!”
“这位师姐不是金丹破碎了么?可前日司命峰引动化神雷劫的, 也正是她啊。”
“许是有什么奇遇,恢复了修为吧。”
“可从来也没听说过金丹破碎也能恢复的...”
“谁知道呢。不过云中弟子当着司命峰大师姐的面欺负司命弟子,今日这事,恐怕不好收场了。”
...
在演武场上的,多是各脉金丹弟子,年纪都不大,对于当年之事不甚了解,只听说过一些半真半假的流言。
几名云中弟子也隐约听说了谢微之的事,心中并不把她当回事,一人道:“师姐这话便错了,我们几人分明是在指点师弟,如何会是恃强凌弱,以多欺少?我们这,分明是一片好意。”
云中一脉不提令主长老,弟子之中也有数名化神,是以这几人并不觉得方入化神的谢微之有什么值得畏惧。
更何况演武场上有禁制,若是谢微之敢对他们出手,执法弟子第一时间就会赶到阻止。
“什么时候,轮到云中门下弟子,来指点司命峰的人。”谢微之靠着树干,嘴边扬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六脉弟子,自是亲如一家。”云中弟子未曾察觉到危险,依然厚着脸皮道。
谢微之屈指敲了敲树枝:“甚好,甚好。”
“那今日难得我有余暇,便也指点你们一二可好?”
几名云中弟子脸色大变,不约而同退后几步,成布阵之势。
难道她真不要脸到以化神境界对金丹修士动手?!
面对他们这番如临大敌的姿态,谢微之轻笑一声,未曾动作,只对树下的十七道:“小子,惊雷剑法会么?”
十七没想到谢微之会对他说话,怔了一瞬才抱拳答道:“会。”
这个答案,谢微之并不意外。
当日云鸾入司命峰后,学的第一套剑法便是惊雷,这还是她缠着谢微之替她挑的。
不过云鸾最擅长的兵器乃是九节鞭,因此除了惊雷,她便再没有学旁的剑法。
司命峰如今数名弟子,都是云鸾一手带出来,十七使剑,那他学惊雷剑法也不奇怪。
金丹境界,学好一套惊雷剑法,便尽够用了。
“拿好你的剑。”谢微之看向云中弟子,“乾三坤四,惊雷第三式。”
十七握住剑,听见谢微之的话,未曾迟疑,运转身法,出剑——
站在最前的云中弟子险险避过这一招,顿时意识到,谢微之并不打算亲自动手,而是要指点十七与他们交手。
于是即刻放下心,这十七比他们低了一个小境界,功法剑术都稀松平常得很,难道凭几句话,就能脱胎换骨?
几人对视一眼,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此番,定要好好戏耍谢十七一回,好打这司命峰大师姐的脸。
“离七巽四,惊雷第七式。”
十七脚步变幻,剑锋从一名云中弟子身后掠过,虽然及时闪躲,也划破了他的袖角。
同门上前一步,出剑抵住十七这一式。
“兑五艮一,惊雷第一式。”
这是惊雷剑法的起手式,十七手腕翻转,如平常练剑一样上挑,竟轻易打下了对手的武器,逼得他连连后退。
“乾九坤六,引灵入剑,惊雷第六式。”谢微之握住酒瓶,眼神幽幽。
全身灵力灌注于手中长剑,十七握住剑向地面重重一点。
刹那间,青紫的雷电照亮演武场,本来结阵的云中弟子被打散阵型,身体也因为雷电加身迟缓了动作。
云中一脉最出名的,便是如云雾一样变幻无常的身法和阵法。
“震三离五,惊雷第九式。”谢微之吐出这几个字,目光落在十七身上。
剑锋一往无前,直直刺向云中弟子的要害,而他身形迟缓,根本闪躲不得。
谢微之坐在树上,静静看着这一幕,眼神微深,你会怎么做呢?
对这些曾经欺辱你数次的同门,当你有机会叫他们付出代价时,你会做到何等地步?
剑锋越来越近,马上就要触到那名云中弟子的心口,十七的瞳孔在这一刻微微放大,谁也不知道他此时在想什么,谁也不知道,这一剑会不会就这样刺下去。
被刺中心口这样的要害,不死也要重伤。
就在这时,一道灵力自远处飞来,重重击在剑刃,十七的身体被震得倒飞出去,手中灵剑脱手,被来人一招,握在手中。
“见过郑师兄!”本来还在看热闹的各脉弟子齐齐俯身,向来人行礼。
打出那一道灵力阻止十七剑招的,正是云中门下元婴境界弟子郑森,几名云中弟子的师兄。
他是个生得有些阴郁的青年,一双三角眼看人时仿佛毒蛇吐信打量着猎物,叫人不寒而栗。
“师兄...”云中弟子仿佛找到依靠一般,纷纷上前,聚在他身边。
“小小年纪,竟对同门下此毒手,实在可恶!”郑森冷哼一声,将灵剑随手向十七掷去,这一剑对准的,正是十七使剑的右手。
十七被方才灵力震得重重倒地,现在连爬起来的力气也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柄原本属于自己的长剑向自己袭来。
一个酒瓶从侧面飞出,和长剑撞在一处,长剑落地,酒瓶却毫发无伤地倒飞回树上。
谢微之抬手接住酒瓶,自树上飞身而下,白色裙袂在风中飞扬,翩然若仙。
“谢十一——”郑森看着谢微之,咬牙切齿一般吐出这个名字,脸色阴沉得几乎叫人不敢直视。
谢微之懒洋洋地饮了一口酒,这才漫不经心地看向郑森:“当着我的面对司命峰的人动手,郑森,这三百年你修为长进不大,胆子倒大了不少。”
不错,谢微之和郑森算得上旧识。
当年谢微之宗门大比夺魁之路上,做垫脚石的,就有一个郑森。
他自诩天赋资质卓绝,出身修真世家,却不想自己竟然会败在不过下品三等灵根的谢微之手上。
后来谢微之入司命,郑森拜入云中,他灵根上佳,修为进境自然快过谢微之,数次前去挑衅,总是输多胜少。
云中一脉颇为护短,郑森的师兄看不过眼,便亲自向谢微之下战书挑战。
那一战,谢微之败得很惨。
她独自在司命峰顶养了一个月的伤,而后孤身进入秘境,寻求突破。
太衍宗分配给各脉弟子的资源要由每年一次的六脉比武来决定多少。
司命峰当时只谢微之一个弟子,只需参加金丹境界的比武。
就在那场比武上,谢微之几乎是以命换命一般出手,重伤郑森的师兄,若非当时有长老在场,郑森的师兄大约真的会死在她手下。
那之后,郑森师兄因为与谢微之交手的阴影,一蹶不振,修为再无进益,泯然众人。
云中与司命的旧怨,也就自那时而起。
当下,郑森看向谢微之的眼神,堪称怨毒:“我师弟与你司命弟子切磋,你堂堂化神,却在暗中出手,是何道理?!”
谢微之挑了挑眉:“暗中出手?”
郑森义正言辞道:“若非你暗中出手相助,谢十七如何是我师弟对手!若非我及时出手,我师弟此刻已然重伤!”
这谢十七天赋修为都不太好——否则他也不入司命门下,他怎么会是自己师弟的对手?一定是谢微之暗中出手!
谢微之听完他的话,不由嗤笑一声:“我若出手,此时,你的师弟,就不会有机会还站在这里听你说这些颠倒黑白的废话了。”
“你——”郑森恨恨道,他抬手指着谢微之,又想起对方已经是化神修为,只能愤懑放下,“谢十一,明明是你司命弟子要伤我云中弟子性命在先,你这样嚣张,当真以为我云中无人不成?!”
谢微之喝着酒,连一个眼神也多余给他。
“往日你云中弟子明知这小子修为不济,还与他比斗,是不是,也欺我司命无人?”饮下最后一口酒,谢微之收起酒瓶,指了指刚从地上爬起来的谢十七,眸光流转,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而听了她的话,谢十七捡起剑,脸上有些泛红,他的修为的确不济,给...司命丢脸了。
郑森已经有些记不清三百年前的谢微之是何模样了,但绝不是眼前这般。三百年前的谢微之,总是冷着脸,连多说一个字都吝啬,和眼前这个一句话堵得人无言的女子,全然不同。
郑森窒了一瞬,往日自己师弟总是借比斗赢司命峰几个废物灵石丹药的事,他也隐约知道,此时被谢微之提起,不由便感到一抹心虚。
片刻后,他才回道:“宗门并不禁同境界弟子比试,你司命峰弟子应下比斗,输了又如何能怪我师弟,不过是技不如人罢了!”
谢微之笑了起来:“原来我师弟胜了,定是我暗中相助;败了,便是技不如人。”
周围弟子异样的目光落在郑森身上,毕竟他们亲眼看着,谢微之什么也没做,不过随意指点几句。
沐浴在这些目光中,郑森不免觉得恼怒,但到了此时,是决不能服软的,他继续道:“是又如何!”
“我实在,不该同你讲道理的。”谢微之屈指敲敲额头,“我如何忘了,这太衍宗,自来是以实力为尊的地方。”
说罢,她伸手一握,青竹枝出现在手中。
手腕翻转,谢微之将青竹横空劈下,霎时掀起无边气浪,周围数名金丹弟子纷纷站立不稳,被迫向后退去。
直面这一击的郑森猛地睁大眼,他没想到,谢微之竟然会这般贸然出手,她虽是化神,可太衍宗上下的化神修士,绝不少!
她怎么敢?!
电光石火之间,郑森没有余暇多想,只能撑开护盾,护住自家和身后几名云中弟子。
但谢微之的灵力遇上护盾之时,便如摧枯拉朽一般将其击碎,下一刻,郑森和几名云中弟子被掀翻在地,当即呕出一口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