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五长老对视一眼,起身,再次结阵,这回,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杀阵。
谢微之冷下脸色,倘若他们想死战,那她也不用再留手。
手中握住青竹的方式一改,谢微之像握着长剑一样抬手,灵力游走过经脉的方式,正是当日她交给宋翊和骆飞白的剑法。
随便剑法。
这是谢微之在虚空中自己琢磨出的一门剑法,她不太会取名字,便干脆叫它随便。
剑气环绕在谢微之身边,在她手中,那枝青竹,便是天下最锋锐无匹的一柄剑。
剑气凝成一线,直直向云中五长老将要结起的杀阵斩去,灵光大作,叫人瞧不清场中情形。
一声巨响之后,风烟散去,破碎的杀阵后,司擎抬手,接住了谢微之那道还未消散的剑气。
若非是他挡在云中五长老面前,谢微之那一剑,不止会破了杀阵,还会重伤这五人。
司擎素白的袖口被剑气削下一块,晃晃悠悠地落在地面,四周鸦雀无声,谢微之对上他的目光,未曾闪躲,眼中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见过大师兄!”周围已经远远退开的金丹弟子们一齐俯身拜下,众口一声,气势惊人。
司擎收回手,转身看向云中五长老,五人此时又羞又愧,涨红着脸起身谢过他。
算来,司擎还是他们的后辈。今日,被谢微之这个小辈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又全赖司擎这个小辈出手相救。
他们这些人,果然是老了么。
“今日之事,便到此为止。”司擎面对众人,未曾多做解释,只冷声宣布。
郑森急了:“大师兄,分明…”
司擎冷眼扫过:“你是对我的决定,有什么不满?”
郑森心下一突,俯身行礼道:“弟子不敢。”
“那便依我所言,今日之事,到此为止。”司擎加重了声音。
“是!”除谢微之和云中五长老外,众人齐齐应声,“弟子谨遵大师兄令!”
司擎的目光落在谢微之身上,她没有说话,收起手中青竹,转身离去。
司擎沉默地看着她的背影,神情一如往日,叫人窥不见心中想法。
其实司擎也没有想什么,他只是突然记起了那个三百年前,被他带回太衍宗的小姑娘。
那个孤狼一样的小姑娘,已经长大了。
乘云,你让我带回的人间的小姑娘,已经长大了。她已经强大到,没有人能再伤到她。
谢十七觉得,今日之事,真是跌宕起伏,比他前半生所有经历都刺激。
见谢微之离开,他向司擎一拜,急急跟了上去。
“你跟着我作甚?”谢微之瞧着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尾巴,挑眉问道。
谢十七没想到她会对自己说话,脸微微红了红才道:“师姐…你好厉害啊…”
谢微之哦了一声,似乎兴致缺缺。
谢十七不是什么能说会道的人物,说完方才那句话,脑子便一片空白,什么也说不出了。
“好了,我要找个地方晒太阳,你别跟着了。”谢微之打了哈欠,懒洋洋道。
谢十七停住脚步,局促道:“是…是…”
从储物袋中摸出一枚玉简扔给谢十七,谢微之漫不经心道:“你在剑法上还有点儿悟性,这玉简中的剑法,尽可以练来试试。”
谢十七接住玉简,听了谢微之的话,面上带出喜色:“多谢师姐!”
“灵根天赋不如旁人,便只有靠努力弥补。”谢微之留下这句话,消失在谢十七面前。
*
次日,司命峰顶,谢微之走出房门,迎着日光伸了个懒腰,神情懒散。
她徐徐睁开眼,瞳孔浅淡。
也是时候离开了。
要看的人已经看过,该办的事也已经办好,她就该离开这太衍宗了。
这里不是她的归处,这天下,没有她的归处。
人世间,还有许多风景她没有看过,许多美酒她未曾尝过,现下,先去何处好呢?
谢微之不打算同云鸾等人告别,不为别的,只是觉得没有必要。
演武场一事后,想必各脉弟子对司命峰都会有所忌惮,谢无祛除因果之力后,身体渐渐恢复,日后司命一脉也不至于再活得那样憋屈。
谢微之回身,最后看了一眼自己当年的居所,轻轻一笑。
她正要转身,眼前却忽然陷入一片黑暗。
“猜猜我是谁——”有人在她背后伸手,遮住了她双眼。
谢微之抱着手:“晏平生,你幼不幼稚?”
第78章 小谢,多日不见,可有想我……
其实在察觉到周围多了一道气息时, 谢微之便已戒备起来。只是没等她出手,那道气息靠近,谢微之心下便轻松了下来, 不再动作。
“晏平生,你幼不幼稚?”谢微之不知道, 她说这话时,嘴边扬着的弧度,是最纯粹的欢喜, 不含丝毫杂质。
这世上,大约唯有晏平生一个人, 是能叫她纯粹欢喜的存在。
晏平生收回手,笑着绕到她身前,他本就生得极好,笑起来一双桃花眼灼灼生辉,几乎叫人不敢直视。
因着五官雍容, 便也不会显得轻佻。
“小谢,多日不见,可有想我?”晏平生负手问道,低头望着谢微之, 两个人靠得很近, 只要晏平生一伸手, 就能将她揽在怀里。
谢微之抬头, 纤长的眼睫颤动如蝶翼,她微微挑眉, 拖长声音道:“自然是想的——”
“我对你那一手好厨艺,真是朝思暮想。”谢微之拍拍他的肩膀,“先抓两只兔子, 给我烤了解解馋。”
晏平生无奈偏头,叹气道:“原来小谢瞧上的,只有我这一手厨艺。”
“可不是谁的厨艺,我都瞧得上。”谢微之回道,眉目沐浴在晨曦之下,仿佛被镀上一层金光。
晏平生笑了一声,没有将话题再继续下去。
有的话,不必说得太多,也不必说得太明白。
“界门之外,你老爹那么着急将你带回去,为了什么?”谢微之问,她当时便已察觉,不过未曾点出。
晏平生淡然自若道:“我所修功法特殊,他担心我修行进境过快,心境有失,将我带回本家,关在冰泉里静修数日。”
“冰泉?”谢微之的身体忍不住向前靠了靠,两人便离得更近了,“倘若我记得不错,这冰泉最大的用处,便是助修士祛除七情之气。你修的什么功法,竟需要冰泉来祛除七情之气?”
若非遭逢大变,寻常修士身上,是难得会汇聚大量七情之气的,对于修士来说,七情之气只会影响心境,是最不想沾染的东西。
“红尘诀。”
谢微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以你的天赋,竟选择修行红尘诀。”
晏平生乃天命之子,如今不过十九,就已经达到元婴境界。要知道,便是太衍宗数百年来最天才的弟子司擎,在这般年纪,也尚在金丹。
晏平生的天赋,称得上可怖。
红尘炼心,红尘诀,实在不是晏平生最佳选择。
怪不得他少年时便离家前往凡世,原来正是为了修行红尘诀。
晏平生大方道:“以我这般天赋,除了红尘诀,旁的功法,都太简单了,难免叫人觉得无趣。”
谢微之立时便笑倒在他肩上,上半身前倾,靠住晏平生,口中道:“你这话,叫别人听见,定然是要将你打一顿的。”
“我说的,可都是实话。”晏平生含笑,眼神微有些幽深。
谢微之上下打量着他:“看你气息凝实,境界想必已经稳固,不错。”
“不过数日不见,小谢你就突破了化神,看来要追上你,我尚需不少时日。”晏平生扶住她的肩,叹息一声。
谢微之似乎并未察觉两人的亲密姿态有何不妥,抱着手道:“我比你大了快三百岁,修为高一些也是应该。”
提到这一点,晏平生嘴角的弧度微不可见地向下些许,他转开话题:“我老爹前日为你备了一份礼物,如今你化神,正好得用。”
他手中出现一枚嵌着赤红晶石的手镯,递在谢微之眼前。
谢微之瞧了他一眼,握住手镯,下一刻,手镯就在她手中化作一枝青竹。谢微之挑眉,眼中带了些兴味,心念一动,青竹又变作寒光凛冽的长剑。
“如何?”晏平生笑吟吟道,“此物名为千机,九品灵器,与你甚是相合。”
谢微之勾了勾唇角,长剑化作小巧的匕首,她手腕翻转,直直向晏平生攻去。
晏平生抬手,挡住她这一击,两人未曾动用灵力,只凭招式在方寸之间过了数招。最后,晏平生自身后将谢微之拥在怀中,架住谢微之右手,两人一时僵持。
“晏七何时知道了,我缺一把趁手的兵器?”谢微之徐徐问道。
晏平生脑中顿时空白一瞬,他干咳两声,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
他放开手,谢微之也没有追问,千机在她手中化为手镯。将赤晶手镯戴在腕上,这抹红色衬得她皓腕更显雪白。
“这千机,我收下了。”谢微之偏头,对晏平生清浅一笑。
晏平生与她对视,神情有片刻呆滞,而后才扬起一个笑。
有些话,他还不能说,有些事,晏平生还不能告诉谢微之。
“别发呆了,”谢微之重重地再拍了下晏平生的肩膀,“快去给我打兔子。”
修仙之人,早已辟谷,少有人会如谢微之同晏平生一般看重口腹之欲。
晏平生纵容地笑道:“好,这就去。”
不管未来如何,眼下,只要他们能在一处,那就够了。
*
龙阙域,凌霄剑宗,主峰大殿。
明霜寒走入大殿时,清虚子正站在供奉在灵堂上的历代掌教排位前。
“师伯。”明霜寒在他身后抬手行礼,声音清冷。
清虚子转过身,负手看着自己这个天资最是卓绝的师侄,实在忍不住叹了口气。
师弟啊师弟,你为何要霜寒修行无情剑诀,连其中利害都不向他陈明,以至于如今,霜寒化神之后,七情突然恢复,痛苦不已。
“霜寒,你前日聆音楼一战,身上伤势,可已恢复?”清虚子关怀道。
明霜寒点头,沉默一瞬才道:“前日因我个人私情,让宗门与其他势力交恶,请师伯责罚。”
他低下头。
清虚子摆了摆手:“什么责罚,你所行,只要无愧本心,不违道义,宗门便永远站在你身后。”
“我今日唤你来,是有另一桩事。”清虚子望着明霜寒,须发皆白,神色中显出一股悲悯,“我闭关一月,为你卜了一卦。”
“霜寒,半月之后,太衍宗掌教继任仪式上,你可以见到,自己最想见的人。”
“你如今心境有失,修为难进,半月之后,是你的转机,但,亦是你的劫数。”
若是此劫不能渡过,便唯有沉沦。
修行无情剑诀的明霜寒,到头来,此生最大的劫数,便是情劫。
在听见最想见的人这几个字时,明霜寒便怔愣在了原地。
他如今最想见的人,便只有一个谢微之。
他还能见到她么?
“若你想去,那此番便由你代表凌霄剑宗,前去东境观礼。去与不去,全在一念之间。”清虚子的眼神很是复杂。
明霜寒屈膝半跪在清虚子面前:“多谢师伯,霜寒,愿往。”
若是能再见到微之,哪怕是刀山火海,他也会前往。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清虚子目光悠远,繁杂心绪最后都化作一声轻叹在大殿中回荡。
情之一字,从来是半点不由人。
*
青崖域,上阳书院,孤岛之上。
文圣盘坐岸边,披着蓑衣斗笠,正像一个再平常不过的老渔夫。
子书重明立在他身旁,脸色尚有几分苍白,脊背却挺得笔直。身着玄色深衣,不笑时竟显出几分萧杀。
“你对战魔尊的伤势还未好全,便又同几名化神动手,当真不怕损伤根基。”文圣握着钓竿,徐徐开口,双目睁开,眼神仿佛看尽世间沧桑。
子书重明哑声道:“...师尊,这世上,总有一些不得不去做的事。”
是他害了她,他欠了她,他只是想,为她做些什么。
哪怕她已经看不见,哪怕她或许不在乎。
唯有如此,子书重明心中才会好受些许。
“三百年了,你还是没有放下么?”文圣悠悠道。
子书重明默默无言,许久才道:“...我放不下。”
“师尊,我心中有愧,放不下。”
那是与他一起走过山水之间,引他走入符道的人。
若是没有谢微之,就不会有符尊子书重明,拿着半本残缺剑诀修炼的小书生清风,许是早就因为修为不济,死在百年前。
子书重明始终忘不掉,当日自己说出那句‘你是不是以为,只要桃夭死了,我就只能陪着你?不,如果她活不了,我就陪她一起去死’时,谢微之的神情。
其实这话说出口,他就后悔了。
但他再也没有机会,与微之说一句抱歉。
文圣抬头,天边浮云聚散无常,如人心难以捉摸:“重明,你可知,世事崎岖,从无回头路。”
后悔,是这世间最无用的情绪。
“你可还记得,我为何为你改名重明。”
“长夜过后,天光重明。”
“无论如何,一切都会过去。”
子书重明不知想到什么,有些失神。
水面钓竿微动,有鱼咬钩。
“半月之后,太衍宗掌教继任仪式,你便代为师前往观礼。”文圣提起钓竿,将一尾肥硕的草鱼放进桶中,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