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巧,凌霄剑宗与幽冥海龙族的席位,正好相接。
“明师兄!”越知欢向端坐桌案后的明霜寒抱拳行礼。
明霜寒向她微微颔首,目光与一旁龙枭对上。
这两人,一如高山之巅千年不融的霜雪,一如遥望无际暗潮涌动的深海,对视之间,礼貌而疏离。
“孤曾听知欢提起,如今所用赤虹剑,正是剑尊所赠,知欢年幼,多赖剑尊照拂。”龙枭向明霜寒道。
虽然未曾见过,龙枭也隐约听过明霜寒无情剑主之名,对他为人也有几分欣赏。
无情剑除魔卫道,不杀无辜的清名,修真界上下皆知。
明霜寒素来寡言,但和龙枭还算说得上话,两人聊得虽不热络,也不显尴尬。
另一边,晏鸣修早早便来了,谁知环视全场,愣是没见到任何儿子的身影。
他不由气苦,再次后悔道,早知就不该把那隐匿气息的秘法交给小狗崽子,如今连他这个做爹的都摸不到他的尾巴了。
太衍宗六脉令主陆陆续续前来,眼看着今日宾客将齐,晏鸣修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看向谢无所在之处,暗暗奇怪,师姐不是回了宗门么,怎么不见她的身影?
对了,小狗崽子不就是来寻师姐的。
真是缘分,没想到他儿子竟然和师姐成了忘年交,甚好甚好。
今日司擎师兄继任掌教,以师姐与他的关系,应当是会来的才是。
同一时间,云鸾坐在谢无身边,左顾右盼,和坐下后端正得像块木头的谢明明形成鲜明对比。
“你探头探脑做什么。”谢无终于看不下去了,掀起眼皮开口。
“我在找师姐啊。”云鸾理所当然道,“师尊,师姐怎么还没来啊?”
“该来的,总会来。”谢无垂眼看着桌案上的酒盏,“她想来,自然会来。”
她若不想,谁又强求得了。
她若想,谁又拦得住。
云鸾被他的话说得满头雾水,只能强忍住自己想翻白眼的冲动,师尊怎么总是这样神神叨叨的,有话不能好好说么。
到了此时,各方来宾全至,五脉令主俱已入席,只差东皇令主,也就是如今太衍宗的掌教真人青松和司擎未至。
“时辰快到了。”谢无淡声开口。
云鸾急得挠头,是啊,都快要到大师兄继任掌教的吉时,师姐怎么还没到,她难道不打算来了?
便在这时,一道素白身影自天边而来,左手背在身后,裙袂翩跹,飘然落地,如流风回雪,惊鸿一见。
“师姐!”云鸾远远瞧见这一幕,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第81章 盛宴(二)
谢微之足尖落地, 轻得像一片飞羽。素色裙袂被风扬起,她身后,落花纷扬而下, 恍若仙境。
无数道目光一时之间都落在谢微之身上。阿修罗一族,男子貌若恶鬼, 女子却魅惑众生。谢微之身怀阿修罗族血脉,如今又已觉醒,虽她自己未曾在意, 但其容貌,的确是叫人见之失语的绝色。
她顶着这些各色各样的目光, 径自向司命弟子所在走去,未曾对席间任何人分去丝毫注意。
‘明霜寒、子书重明、容迟。’藏在谢微之袖中的晏平生对她传音道,‘比我想象的,略强些。’
九韶和闻清觞都不在。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当日在聆音楼, 只负责看戏的晏平生可瞧得很是清楚,九韶此人分明就是唯恐天下不乱,最后那场混战,大半因他搅和而起。
这世上, 比聪明人和蠢货都要麻烦的, 便是疯子。
常人都有所求, 有所顾忌, 但疯子没有。
谁也猜不出,一个疯子的心思, 许是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下一步, 会做出什么。
‘你少算了一个人。’谢微之面上含着浅笑,双眸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泽。
‘什么?!’晏平生语气里显露出明显的惊色,他化形的白蛇忍不住在谢微之腕上绕了一圈。
‘所有过往,今日,都当有个了结。’
便是谢微之,也未曾想到,龙枭会在这里。
这条曾陪她在山中住了十数年的小蛇,原来,并不是一条普普通通的蛇妖。
龙族…
怪不得,两百多年前,她与他结契之后,身体崩溃的速度会减缓。
六脉弟子席前,谢微之停住脚步,向河洛、云中、湘君、巫山以及自己师尊五大令主俯身行礼:“弟子谢微之,见过诸位长老。”
五人点头,巫山令主向她点头道:“你如今修为俱已恢复,甚好。”
另外三位令主也点头赞同,当日浮月城上谢微之救下百余太衍宗六脉弟子,这份恩情,诸位令主自然是记下的。
谢微之金丹破碎,他们也试过许多法子救治,只是金丹破碎实在无法可解,最终只能无奈放弃。
“我等,恭迎十一师姐回宗!”五位令主身后,数名六脉弟子齐齐起身,扬声对谢微之抱拳。
云鸾也在其中,领着司命一脉的师弟师妹,双眼满是最纯粹的欢喜。
这些,都是曾受过谢微之救命之恩的太衍宗弟子。
谢微之一怔,心中一时不知是何滋味。
她当日会用出业火红莲,更多,是为了救司擎。
谢微之欠司擎一条命,更重要的是,司擎,也是阿姐的心上人。
至于旁的,谢微之未曾想太多。
她不是为了救眼前这些人,才以血为祭,用出业火红莲的,谢微之没有那般无私。
最后,谢微之只是向她面前满怀感激的太衍宗弟子微微点头,并未说什么。
她也不知,自己该说什么。
“时辰将至,入席吧。”谢无抬眼,双眸如死水一般不起波澜。
谢微之依言走到他身边,与谢明明一左一右,坐在谢无身侧。
“那女修是谁?我瞧着,太衍宗一众弟子,对她甚是敬重。”
“是啊,她生得如此出众,修为也不低,如何在修真界全无姓名?都说医仙木知谣堪为修真界第一美人,可今日一看,太衍宗这位师姐,好似比她还要美貌。”
“皮囊不过表象,若是修为不足,到头来也不过是红颜枯骨,道友这却是着像了。”
“我仿佛听着,太衍宗弟子都称她一句十一师姐,我只听闻太衍宗有位大师兄,正是今日要继任掌教的司擎尊者,如何又有了一位十一师姐?”
“这位十一师姐,并非排行十一,而是她的名字,就叫十一。”
“道友这话,好像对其颇为了解,可否为我等解惑?”
“不敢说了解,只是当日东境与北境魔道大战,我被宗门派往浮月城镇守,却遇上千年难得一见兽潮,若非有这位师姐在,恐怕早已殒命当场...”
早在谢微之出现那一刻,容迟的目光便落在她身上,再无法移开,他喃喃道:“微之...”
原来她还活着,原来她真的没有死...
容迟正要起身,一声铜钟巨响,仪式将要开始。
他未曾在意,眼里只看得到谢微之的身影,再管不得其他。还是坐在他身旁的二师兄及时出手,按住他的肩膀,低声喝道:“师弟,你要作甚?!”
太衍宗掌教继任这样的场合,若是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举动,门派之间,怕要结下死仇。
“微之——”容迟双手紧紧握成拳,眼眶泛红,“二师兄,那是微之,微之她没有死!”
她还活着!
他爱的那个女子,还好好活着。
容迟师兄一怔,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落在谢微之面上,顿时瞳孔一缩,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惊讶。
当日为小师妹取了三滴心头血的女修,原来是太衍宗弟子么...
容迟大师兄也甚是震惊,只是此时当着天下同道的面,绝不能叫三师弟胡闹,做出什么有辱药王谷颜面的举动。
“待继任大典结束,你自去寻她分说便是,此时却不能任你胡来!”他低声道。
被两位师兄拦着,无论容迟心下如何焦灼,也只能暂且忍下。但他的目光不加掩饰地直直落在谢微之身上,哪怕未曾得她半分回应,也不肯移开。
木知谣坐在一旁,将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便也不由看向谢微之。
这就是那个身怀阿修罗血脉,取下三滴心头血救了她的女修么?
木知谣并未见过谢微之,木天青将她保护得很好,她只知,当日药王谷与谢微之做了什么交易,才叫她自愿给出三滴心头血。
那必然是很大的代价。
她不知道,这三滴心头血,换的是容迟对谢微之的救命之恩。
或者说,药王谷所行,本质上便是挟恩以报。
木知谣只知道,在爹爹取血之时,三师兄才知道,那女修已经金丹破碎。
取出三滴心头血后,她便只剩不过百余寿命。
三师兄便要娶她,那女修明明应得好好的,却在成婚前夕消失得无影无踪。
师兄疯了一样找遍药王谷,也没能寻到她的身影。
那之后,木知谣再也没见容迟真心地笑过。
他本是风光霁月的药王谷三师兄,是门下师妹最钦慕的君子,温柔如皓月,朗阔如清风,最后却成了世人口中最是冷情酷厉的药王谷三尊之一,活人不医。
木知谣还记得,她还病着的时候,三师兄每次来看她,都会折一枝带着晨露的花枝放在窗前长颈瓷瓶中。
‘阿谣,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治好你,别怕。’
他向她笑着,是清风朗月也及不上的风雅。
只是在谢微之消失后,这世上,就再也没有那个风雅无双的容迟。
原来,她还活着啊。木知谣怔怔地看着谢微之,她正举起酒壶为自己斟上一盏酒,嘴边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一举一动俱是潇洒肆意。
她既然活着,为什么没有回师兄身边呢?
药王谷席位对面,子书重明握住酒盏的手慢慢用力,啪——
那尊酒盏就这么碎在他手中,清冽的酒液从指缝流下,落在桌案上,就像子书重明永远也抓不住的流沙。
“大师兄?!”湛晨就坐在他身旁,自然立刻发现了子书重明的异常。
“无妨。”子书重明开口,他的声音从没有这样嘶哑压抑过,偏偏其中,还夹杂着几分旁人难以体味的狂喜。
湛晨莫名为他这样态度感到心惊肉跳:“你...真的没事么?”
“我很好。”子书重明勾起一抹笑,眼瞳幽深。
再没有这样好过。
微之,原来你还活着。
原来我真的没有害死你。
至于坐得很是相近的明霜寒和龙枭,修士五识敏锐,自然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对方和自己,看的,都是同一人。
方才交谈还算融洽的两人目光相撞,都带出一点防备。
龙枭未曾注意到越知欢一反常态的沉默,她看着谢微之,心中复杂难言,今日,要如何收场呢。
铜钟响彻谷地,太衍宗掌教青松真人终于自天边飞遁而来,落于主位。
时辰已至,在座太衍宗弟子在令主带领下纷纷起身,抬手捏诀,代表太衍宗六脉身份的徽记在虚空中展开,声势浩大。
青松真人负手而立,在他对面,司擎一身玄黑衣袍,玉冠束发,在东皇弟子护卫下缓缓而来。
他面容肃穆,如巍巍高山,脊背笔直。
今日之后,他便是东境太衍宗的掌教,要担负起一个宗门的兴衰。
“师姐,大师兄做了掌教,那之后再有新弟子入门,咱们便不是师姐,他们要唤一声师叔师伯了!”少女拽了拽乘玉的衣袖,笑容纯粹。
乘玉对她一笑,淡淡地嗯了一声,又抬起头,眼中隐隐有些忧色。
十一师姐...
但愿,但愿是她多想了才好。
这般场合下,多数人的目光都跟随着身为主角的司擎,但有几道,却执着地落在谢微之身上,几乎要化为实质。
在几乎要将自己烧着的目光下,谢微之还能淡然自若地坐在原处,也是寻常人难得的心大。
“若非是在这样场合,我瞧他们,是恨不得扑上来将你一口吃了。”小白蛇从谢微之袖中探出一点头,吐了吐蛇信。
谢微之懒懒道:“且要有那个本事才行。”
只怕他们没那个牙口。
谢无瞟了晏平生一眼:“你怎么将他带来了。”
晏平生听了这句话,仗着现在自己化作蛇形,特意向谢无吐了吐信,平白生出几分小人得志的气势。
谢无眼神一冷,伸指擒向晏平生,被谢微之抬手躲过。
她将小白蛇向袖中掩了掩:“师尊何必欺负一个小辈。”
晏平生今年不过十九,元婴境界,算下来的确是小辈。
谢无冷哼一声:“为幼不敬。”
“为老不尊!”一旁云鸾听到这四个字,没过脑子便下意识地接了话。
迎着谢无冰冷的视线,她欲哭无泪地捂住自己的嘴,师尊应该不会在这时候收拾她吧。
谢微之看着这一幕,不由莞尔,眼波潋滟,吹皱一池春水。
她不知道自己这一笑,落在旁人眼中,乱了多少人的心。
司擎在青松真人面前停下脚步,半跪下身:“弟子司擎,见过掌门。”
他身后数名弟子也齐声跪下,风拂过他们素白衣袖,东皇徽记叫人看得很是清楚。
青松真人正是个中年道人模样,仙风道骨,面色端肃,神情和司擎很是相似,叫人觉得,司擎果真是他一手教养出的弟子。
“今日,请天下同道见证,吾将太衍宗掌教一位,传与弟子司擎,此后太衍宗上下,由他号令,众弟子可有异议——”
太衍宗众人道:“吾等,尊掌教令!”
青松真人点头,看向司擎:“司擎,今日吾传位于你,此后,你当带领太衍一门,多行义事,除魔卫道,可能做到?”
“弟子,必不负师尊所托。”司擎抬头,眼神澄明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