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知谣几乎称得上仇恨的视线落在谢微之身上,她当然应该怨恨,如今伤重濒死的,正是她自幼一起长大,青梅竹马的师兄。
若非她的眼神将要化为实质,谢微之都忘了自己方才为了阻止云鸾和木知谣动手,弹指画下两道阵纹将两个人都困住了。
一个响指,谢微之解开了木知谣和云鸾脚下阵纹。
“师姐!”云鸾立时小跑上前,对着谢微之身旁的晏平生鼓了鼓嘴,强行挤进两人之中,挽住谢微之的手。
至于木知谣,看了一眼谢微之,咬着唇跑向容迟。
“师兄——”她带着哭腔唤道,手颤抖着抚过容迟衣襟上的血迹,心脏一阵阵收紧。
木知谣被唤作医仙,手下也救过许多重伤修士,可眼前重伤的,是她的师兄,是她的至亲。
容迟却无暇注意她的哭声,他双眸中神采涣散,周遭所有的人声都在这一刻远去,只听得风刮过树梢窸窣之声,落花纷纷扬扬而下,粉白一片中,天地静寂。
微之,原来我们的故事,结束得那么早。
只是他到了现在,才明白这个道理。
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坎其击鼓,宛丘之下。无冬无夏,值其鹭羽。
坎其击缶,宛丘之道。无冬无夏,值其鹭翿。(注一)
“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容迟惨淡地笑着,迎着日光,缓缓闭上了眼。
原来,她不过是他这一生,可望而不可即的一场幻梦。
容迟二师兄沉默地将他扶起,手中掐诀,与木知谣一起没了踪影。
药王谷大师兄面上连应付式的笑意也尽数消失,他沉着脸向司擎道:“我师弟已受阁下三剑,诸位同道见证,当年之事,便该就此了结。”
“太衍宗之威,我药王谷,今日领教了!”最后一句话加重了语气,容迟大师兄拱手,也不等司擎回复,带着药王谷众人拂袖而去。
在场之人心知肚明,今日之后,太衍宗和药王谷之间,不免要生了嫌隙。
这一切,全是为了...
许多道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坐回席位的谢微之身上。
顶着这些各异的目光,谢微之坦然提起酒壶,为自己斟了一盏酒。
比起被别人当热闹,她还是更喜欢看热闹,而比起看热闹,还是喝酒更有趣。
她举杯与晏平生一碰,痛快饮尽。
“这位谢尊者,称一句红颜祸水,实在不为过。”有人故作暧昧地挑眉。
“我瞧你这样羡慕,便叫你遇见那几人,你愿不愿?”
谢微之种种经历,除了倒霉二字,似乎再找不到更合适的注解了。
晏平生侧身对谢微之道:“你现在,倒是轻松了许多。”
谢微之挑眉:“了结了麻烦,自然该轻松的。”
药王谷离开后,席上静默一刻便又恢复了先前的热闹。
便在这时,天边传来一声蛟龙长吟,伴随着桀桀怪笑,五条蛟龙拉着玄铁车辇穿破层云而来。
“罗刹教尊上,亲来贺太衍宗新任掌教继位——”随侍在车辇旁的黑衣人扬声道,他容貌阴森,唇色漆黑如墨,眼中闪着诡异残忍的神光,像潜伏在密林之中,暗中等候猎物的豺狼。
周围还有数十黑衣蒙面护卫,正是魔尊离渊的贴身近卫。
“罗刹教右护法罗珲(音同魂)!”
日月同升之中一片喧哗,有人失声惊呼。
能叫罗刹教右护法随侍在侧的,整个修真界也唯有一人,那蛟龙车辇中,坐的自然只能是——当今罗刹教之主,魔尊,离渊。
在场许多人,都还对三百年前北境与东境的那场大战记忆犹新。
那一场大战,不知陨落了多少正道与魔道惊才绝艳的人物,尸山血海,遍地枯骨。
正魔两道,正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东境和北境更是有数百年血仇,此番太衍宗新任掌教继位,罗刹教魔尊亲至,怎么看都不像单纯前来道贺。
罗珲看着众人戒备的模样,放肆地大笑起来,口中道:“为贺今日司擎真人继位,我罗刹教,特为太衍宗备了一份厚礼!”
他挥手,黑衣卫上前,从储物袋中取出黑色包裹,扬手将其从半空重重抛下。
那包裹落下,数十具鲜血淋漓的尸体滚落在地,生前最后一刻留下的神色狰狞可怖。
“这都是谁?!”
“是镇守东境边城的...诸位城主...”有识得的修士喃喃道。
“罗刹教对诸位城主出手,难道时隔三百年后,又想掀起一场正邪两道之间的大战?!”
罗珲看见今日前来赴宴的众修士或震怒,或惶恐的神色,笑得越发快意:“三百年前,东境与北境一战,我北境险败。你东境占据北境边城三百年,如今,我家尊上有令,要将之取回!”
所以,魔尊离渊故意在东境霸主太衍宗掌教继任之日,亲自动手取了东境数位边城城主性命,将尸体送来太衍宗,为的便是示威。
罗刹教在一统北境之后,似乎又有了更大的野心。
这意味着,安平数百年的修真界正魔两道之间,将会掀起新的战火。
车辇之上,玄黑薄纱被风吹拂着,离渊坐在车中,没有人能看清他的神情。
魔尊离渊之名,修真界之中,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他好像是突兀出现在罗刹教中,被前任教主传下教主之位,当时罗刹教教众,都对这位突然冒出的教主,甚是不忿。
但所有不服气离渊继任教主之人,都一个个死在了他手中。
他竟然以化神修为,将高出自己一个境界的合道修士,都斩于剑下。
魔道以实力为尊,离渊够强,罗刹教众人,自然心甘情愿奉他为尊。
数十载后,离渊突破合道,一统北境,罗刹教声势一时无二。
之后,魔尊离渊久居北境魔宫,少有外出。
天下见过魔尊容貌的正道修士少之又少,因为大多数见过他的人,都已经死了。
子书重明看着蛟龙车辇,眼神微深。
魔尊离渊...
不久之前,子书重明才在离渊手中吃了大亏,若非文圣及时出手,恐怕便会死在他手中。
谢微之垂眸看着那数具尸首,被那血色刺痛,神情有些空白。
“小谢...”除了晏平生,没有人发现谢微之的异常。
除了他,在场也没有其他人知道,谢微之和离渊,和相里镜的渊源。
谢微之听到他的声音,转过头去。
面对晏平生担心的目光,她轻轻笑了笑,嗓音有些缥缈:“我没事,只是突然觉得,修真界常说,修士不可涉足凡人恩怨,真是有些道理的。”
谢微之从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事,因为后悔,没有任何意义。
只是在这时,看着面前数具鲜血淋漓的尸体,来者不善的罗刹教众人,还有未来可能发生在正魔两道之间一场又一场杀戮,谢微之忍不住想,或许修士,真的不该涉及凡人恩怨。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眸中已是一片坚定。
人这一生,总是有一些不得不去做的事。
谢微之不需要给任何人一个交代,但她必须给自己一个交代。
飞身而起,谢微之划破指尖,以血立誓:“今日请天地见证,太衍宗谢微之,请战魔尊离渊,此战——生死不论——”
天道誓言?!
到了此时,谢无今日第一次变了脸色,谢微之立下天道誓言与离渊一战,有天道法则约束,便无人可以插手。
谢微之不过化神,魔尊离渊却已入合道百年,他早在化神之时便能跨阶斩杀合道修士,无论在谁看来,谢微之都不可能是离渊的对手。
她如此,不是自寻死路么?!
谢无全不知道,谢微之这样站出来的原因何在,在场修为胜过她的大有人在,如何轮得到她来出头!
司擎瞳孔一缩,唤道:“十一!”
“十一师姐?!”太衍宗弟子等人也齐齐失声高呼。
谢微之的动作实在太快,也太过突然,没有人来得及阻拦。
唯一提前注意到的晏平生,也没有拦下谢微之。
他从来不会阻拦谢微之做她想做的事。
“同魔尊请教,如何能少了我。”他出现在谢微之身边,同样划破指尖,和谢微之的手交握,两人指尖血融合,天道法则降临,这一战,势在必行。
谢微之有些怔愣地看向晏平生,他笑笑,说:“小谢,当日重伤的仇,我可还没报呢。”
这一战,理应他们一起出手。
晏鸣修一直不太正经的神色终于尽数收了起来,他看着半空中并肩而立的两人,低低骂了一句:“臭小子!”
要是再过个百年,晏鸣修自信以自家小狗崽子的天赋,对阵魔尊绝不会落在下风,可现在...
以元婴对阵合道,臭小子真是比他爹当年还张狂!
再说罗刹教一方,身为右护法的罗珲看见这一幕神色变幻,阴晴不定,今日他们前来是为奉上数具东境边城城主尸首示威,并无当场动手的打算。
没想到不等他们离开,竟有正道修士发疯,立下天道誓言,要与尊上一战。
这两人从何处冒出来的,一个化神,一个元婴,也敢向挑衅尊上?
第88章 盛宴(九)本尊做事,何须……
天道规则下, 此战除谢微之、晏平生和离渊三人,旁人休想插手。
只是无论任谁看来,便谢微之和晏平生联手, 也绝没有丝毫可能击败魔尊离渊。谢微之请战之举,分明是不知天高地厚, 送死罢了。
这太衍宗谢师姐究竟怎么一回事,难道她和魔尊离渊还有什么仇不成?!
在这时,一直坐在车辇之中的离渊终于起身, 他踏在虚空,上前三步, 与谢微之平视。
“未曾想到,魔尊离渊,倒是生了一副如风似月的温雅相貌。”见过离渊的正道修士本就少之又少,此时忍不住感叹一句。
若非黑衣卫和罗刹教右护法罗珲随侍在侧,任谁见了离渊, 都会觉得,他分明是出身世家的翩翩公子。
——其实这也不错,离渊本就是凡世出身清贵的世家子。
若非年少突逢变故,他本应与风花雪月作伴, 醉卧寒江, 雪中烹茶, 诗酒为歌。
“微之, 我从不知道,原来你是太衍宗弟子。”离渊看向谢微之, 轻笑一声,这一瞬,他像极了当年的相里镜。
“你不知道的事, 太多了。”谢微之冷声答道,千机化作长剑握在手中。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用过剑了。
离渊的视线落在剑刃上:“我还记得当年,你最开始教我的,便是剑术。阿姐,现在,你要将剑锋对准我了么?”
他还记得,当年在凡世时,谢微之持剑将年少的他护在身后的背影,也记得她第一次教自己剑法的雪亮剑芒。
‘你若要同我学剑,便要正正经经拜我为师。’
‘是!阿镜,拜见师尊!’还是少年的相里镜在谢微之面前跪下,郑重叩首。
她是他的师尊,是他的阿姐,是将他从绝境中解救出来的人,亦是陪伴他走过最艰难岁月的人。
可相里镜从不知道,原来他的阿姐,是传说中能长生的炼气士。
当他以为,自己已经有足够的力量得到一切时,他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而两百多年后再见谢微之,已经是魔尊离渊的相里镜以为,自己这一次必定能留下她,谢微之却再一次从他面前离开。
离渊想,这一次,他不会再让谢微之离开他的身边。
他实在等了太久,无论谢微之意愿如何,离渊都不会放她离开自己身边。他要她留在自己身边,哪怕折断她的羽翼,哪怕让她恨着他,只要,她留在他身边就足够了。
“阿姐,若是你不能胜我,这一次,你便要随我回北境,从此,再不能与我分离半刻。”离渊认真地看着谢微之,语气很平静,话里透着一股笃定。
下方观战的云鸾急了:“这魔尊在胡说八道什么?他难道对师姐起了不该有的非分之想?呸,做梦!”
“魔尊这话好生奇怪...我怎么觉得,他和谢尊者像是有旧...”
与谢微之并肩而立的晏平生看向离渊,面上毫无笑意:“魔尊还是不要过分自信。”
在所有人的看不见的地方,灰色雾气又开始翻涌,聚集在晏平生身周,蠢蠢欲动。
“又是你?”离渊扫了他一眼,轻笑道,“接了我一掌,你竟还活着,倒也是命硬。”
谢微之握紧了千机,飞身上前:“小晏,看好了。”
剑光如白虹惊掠,锋芒慑人,晏平生伴在谢微之身旁,红尘剑出鞘,每一式都同谢微之动作相同,没有丝毫差错。
“这是什么剑法?我从未见过...”
“我瞧着并不像太衍宗的功法。”
司擎眉心微皱,这剑法的确威力不俗,只是要想胜魔尊离渊,还是全然不够的。
“十一师姐身边的人,和她什么关系啊,他们用这套剑法,比我和师弟一起练了十多年还默契。”东皇一脉的席位上,有少女忍不住感叹一句。
“并非是出于默契。”青云真人突然开口,盯着上方三人交战的身形,甚是认真。“那少年,是当场仿了十一的剑法。”
唯有青松真人这样的合道大能,才看出了晏平生模仿谢微之出剑那极微小的一瞬迟滞。
少女被惊得嘴都合不拢:“怎么可能,师姐的剑法这样玄妙,怎么可能有人看着便能模仿?”
她拉了拉身旁乘玉的衣袖:“乘玉师姐,你能么?”
乘玉自是摇头:“我当然是不可能做到的。”
她在太衍宗这么多年,也未曾见到有人能做到如此,哪怕是天赋最卓绝的大师兄,不,现在该称掌教师兄了,也不能做到。
青云真人感叹道:“不知这少年是哪家子弟,天赋居然这样惊人,实乃我平生所见最佳,修真界此前,如何竟全然没有他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