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他转过身,看到了微红着眼睛站在殿门处的纪初桃,以及成群涌进来的侍卫。
只瞬间的松动,晏行很快重新整理好了神色,迎着明晃晃的刀刃向前,将纪初桃要的那本书双手呈上。
大势已去,晏行依旧笑得清朗,谦谦儒士风华,无一丝阴暗狼狈。
他一袭白袍若雪,温声问:“殿下是何时怀疑我的呢?”
纪初桃宁愿他是个穷凶极恶的歹徒,也好过此番生死置之度外的洒脱。这样的淡然和无奈,令她想恨却恨不起来,胸口闷得慌。
纪初桃没有接晏行递过来的书,只轻哑道:“一开始只是好奇,以你的才学能力为何不去科考功名,而要屈居公主府做侍臣。后来刘俭死了,本宫彻查府中上下,几乎所有的下人都藏有隐秘之物,唯有晏先生的房间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晏行收回手,沉思片刻,道:“在下想不明白,这有何不对?”
“情-爱,钱财,口腹之欲……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贪婪和喜好,只要活在这世上,就会有生活过的痕迹。可晏先生太干净了,没有喜好,没有过往,就好像在刻意抹消自己的痕迹。”
后来,她见到了祁炎命人送来的折扇和卷宗。
卷宗上写得明白:成德二年,大公主纪妧辅佐幼主临朝听政,以陆老为首的顽固派极力反对,朝堂局势剑拔弩张。外忧内患,民心惶惶之际,刘俭污蔑陆相结党谋反之罪,大公主顺势以雷霆手段将陆府抄家株连,遏止朝怨……
而晏行就是陆老的门生,更是坐实了纪初桃的猜想。
府中初见,廊下转扇,上元节灯会夜游……昔日种种历历在目,纪初桃的声音有些许发涩。
她维持着一个帝姬应有的公正镇定,可还是没忍住,酸涩了鼻根:“晏先生做得太干净了,殊不知没有证据,便是最好的证据。”
“好一个‘没有证据,便是最好的证据’,晏某自知力量单薄,复仇之事无异于蚍蜉撼树,故而选择最薄弱易攻的殿下作为突破口,未料却是作茧自缚,自取其辱。”
晏行哑然失笑:“晏某认罪服输,只恳请殿下放过那名认罪的内侍,他是被逼替罪,并未真正杀人。还有隔壁杖刑的家眷,她们是无辜的。”
说罢,他拢袖躬身,长长一礼。
纪初桃知道,株连之罪,始终是晏行心中不能言说的旧痛。
她深吸一口气,吩咐拂铃:“去将她们带过来。”
不稍片刻,拂铃将隔壁受刑的“女眷”都领了过来,但出乎意料的是,她们都是宫婢假扮的,且行动如常,根本连一根头发都未伤着。
晏行失神了片刻,很快反应过来:“所以,殿下只是在做戏给我看?”
纪初桃怎么可能真的不分青红皂白,就乱打乱杀?
不过是赌一把晏行的人性,无奈出此下策,佯装迁怒用刑,逼他自乱阵脚罢了。
“抱歉。”纪初桃哑声道,为自己最讨厌的、玩弄人心的计谋。
晏行非但不生气,反而显露出轻松的样子,摇首道:“该道歉的是我,当我选择借殿下之手复仇时,就已然背叛了殿下。今日一切,皆是我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只是幸好……”
“幸好什么?”纪初桃问。
晏行温声道:“幸好殿下,守心如初。”
晏行被侍卫带走时,纪初桃终是没忍住,深吸一口气唤道:“裴行!”
“裴”是晏行改头换面前的本姓。
晏行顿足,微笑着回首,一袭儒衫飘飖,仿佛自己要去的不是牢狱,而是山高水阔的自由之地。
“你后悔吗?”纪初桃忍着酸楚问道。
“不悔。”晏行以折扇抵着下颌,仰首望着叶缝切割的天空道,“尘埃落定,七年了,这是我最轻松的一刻。”
……
纪初桃没有将晏行交给刑部,而是关在了自己府中的杂房中。
晏行是她亲手抓的,但她却没法亲手处置他。
一整日,情与理不住拉扯着纪初桃的思绪,使她心绪难宁。
当年大姐为稳定朝局,不得已听从尚是侍御史的刘俭之建议,处置了反对女子辅政的陆老满门。
而陆老门生晏行又为了报师门之仇,蛰伏数载,借纪初桃的令牌杀了刘俭。以此让朝臣看到天子并非懦弱,亦撼动了大姐的政权。
为国,为恩……这场博弈中,似乎谁都没有错,可是又谁都不无辜。
夜如此漫长,心绪紊乱的纪初桃挥退了侍婢,辗转许久未眠。
为何晏行不坏得彻底些呢?这样,她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将他交给大姐处死。
正胡乱想着,忽闻窗扇被人轻轻叩响。
纪初桃竖起耳朵,听到有人低沉唤道:“殿下,睡了吗?”
她忙不迭坐起身,撩开帐帘一看,一袭夜色武袍的男人轻巧跃入,重新关紧窗扇。
烛台昏黄,纪初桃眼一酸,唤道:“祁炎!”
祁炎已知道公主府发生的一切,亦知晓纪初桃重感情,思来想去不放心,便趁夜回来看看她。
祁炎披着一身夜的清寒,走到纪初桃榻边,将灯盏挪近了些许,放缓声音问:“殿下为何还不睡?”
他不出现还好,一出现眼前,纪初桃满腹强压的挣扎和酸涩瞬间决堤,一头扎进祁炎怀中,紧紧地拥住他汲取力量。
怀中的少女娇软,有着令人心疼的脆弱。
祁炎微微睁大眼,随即回拥住她,将下巴抵在她微凉的发顶蹭了蹭,沉声:“可要我帮忙?”
他说的是晏行的处置。
纪初桃在他怀中摇了摇头,带着鼻音道:“这种时候,你就不要蹚浑水了,本宫自己来。”
明明她都难受成这样了,还未为别人考虑。祁炎眸色沉沉,将怀中的少女拉开些许,望着她晶莹的眼眸道:“殿下不喜欢的事就不用去做,一切都有我。何况殿下是帝姬,在臣面前可以骄纵些,撒撒娇依赖一番,不算丢人。”
他说得一本正经,纪初桃反而一扫愁云,扑哧笑出声来。
笑完,又觉得心中暖暖的,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人会在身后坚定不移地护着自己,便又有足够的勇气勇往直前。
“以前,本宫只想做个‘小废物’,喜欢上你之后,才想变得坚强起来。直至某日本宫可以骄傲地与你比肩,名正言顺,而非一场政治联姻。”
纪初桃说这话时,声音软而认真,甜入心底。
原来这些日子她想了这么多,在祁炎想要保护她的同时,她也在想法子帮助祁炎。
血气方刚的男人何曾经受得住这般撩拨,当即眸色暗了暗,托住她的后颈垂首吻来。
纪初桃忙伸手捂住祁炎的唇,于是那枚炙热的吻便印在了她娇嫩的掌心。
“本宫还有话问你。”
祁炎的呼吸喷洒在她手背上,烫得慌。纪初桃眨眨眼,问道:“那把扇子和卷宗送得这般及时,你是否早就知道晏行的底细了?”
祁炎微眯眼眸,拉开纪初桃的手道:“臣有没有告诉过殿下,在这种时候,莫要提别的男人的名字。”
“这种时候”是什么时候?
纪初桃无奈道:“这是正事,祁炎。”
“见到那扇子上的飞燕体,便留了个心眼。”祁炎姑且给了个答复。
是很早前的事了,竟瞒了这么久……
纪初桃闷闷道:“祁炎,如果再有什么事,你不可再瞒着我了。”
沉默片刻,祁炎轻轻“嗯”了声,而后扣着纪初桃的脑袋靠近,拇指在她脆弱的耳根后细细摩挲,低哑道,“让我陪陪你,嗯?”
每当他用“你我”相称时,纪初桃总感觉两人的主臣身份对调似的,有种说不出的亲近之感。
她轻轻颔首:“想让你陪着。”
祁炎的眼眸因隐忍情动而格外深邃诱人,仿佛那些冷冽如刃的锋芒皆化作了勾人的钩子,诱人沉沦。
他并未做在温泉中那等蹭蹭的怪事,只是规规矩矩细碎绵密地吻着,极尽爱怜。纪初桃知道,他是想用这种方式传递自己的关切,让她安心。
软帐朦胧,纪初桃描画着他浓而锋利的长眉,渐渐放松了身体。
祁炎伸出一手将她圈在怀中,往下吻了吻,忽的皱起眉头:“殿下受伤了?”
纪初桃还未反应过来:“嗯?”
祁炎嗅了嗅,沉声道:“有血腥味。”
“……”
什么旖旎也没了,纪初桃闹了个大脸红。
“不是受伤,是月……月信。”纪初桃难以启齿,又懊恼自己和他说这个做什么!
祁炎家中未有女眷,母亲亦是早几年便过世了,没人告诉他这些。他难以理解,索性循着那淡淡的味道望去,道:“我看看。”
这怎么能看的!
又想起二姐纪姝似乎说过,女子月信时是不能和男子亲密的。
不由大惊,一把推开祁炎道:“这几日不能和你亲近,会生病的!”
纪初桃力气不大,但祁炎对她毫无防备,骤然被推了个后仰,反手撑在榻上看她,有些意外,更多的是疑惑。
纪初桃没想到他鼻子这般灵敏,说话又直来直往,真是羞得不行,索性将被子兜头盖住,转过身侧躺着,不看他。
半晌,身后传来窸窣声,祁炎撑身向前,将被褥从她头上扒下来些,“别闷着了。”
见她哼哧哼哧喘着气,祁炎的手下移些许,摇了摇她的肩头,低低问:“生气了?”
“笨蛋……”纪初桃连颈项都泛起微红,瓮瓮道。
“别生气了。”虽然不明白自己哪句话说错,但祁炎还是先低了头。
以前宋元白说过,不知道女孩子为何生气,就先道歉,一次道歉不成就再道歉。
“我很担心,殿下。”祁炎皱眉道。
战场上腥气冲天的尸山血河,也比不上纪初桃身上那淡淡萦绕的味道令人心慌。他怕真有什么人伤了纪初桃,他怕自己没能护住她。
感受到祁炎的担忧,纪初桃又心软了。
半晌,硬着头皮解释道:“都说了不是伤,女孩子每月都会……有几日这样的。流血时容易生病,所以不能、不能……”
纪初桃说不下去了,又往被子里缩了缩,说了声“笨蛋祁炎”。
与其说是骂人,倒更像是撒娇。
祁炎隐约明白了一点,耳根也跟着浮上微红,笑着拥紧纪初桃,低声道:“嗯,我是。”
经过这么一闹,暂且冲淡了白天的糟心事,转身闭眼,不多时便抵着祁炎怀中沉沉睡去。
第二日醒来,祁炎早已不在身旁。
也不知是何时走的。
梳洗完毕,用过膳,纪初桃定神静心,去了关押晏行的杂房。
杂房昏暗逼仄,但收拾得很干净,有案几有床榻,连被褥都一应俱全。除了日夜派人看守,纪初桃不曾苛待折辱他。
纪初桃只带了拂铃进去。
晏行正在狭小的天窗下,沐浴那一线清冷的秋光,见到纪初桃进来,他并无丝毫讶异。
“殿下还是太过心善,不将我押去刑部问罪,反而关在这儿。”
晏行笑得明朗无奈:“在下已认罪,去年在祁将军药里动手脚,以及杀死刘俭之人皆是我,殿下千金之躯,不该再来这。”
纪初桃看着这个清朗如玉的男人,许久道:“本宫有处疑问,还望晏先生……不,裴先生解惑。”
晏行示意:“殿下请讲。”
纪初桃道:“你昨日说,那个认罪的内侍是被逼替你顶罪,可是你昨日坦荡认罪,不似那等逼迫他人替罪之人。那么,究竟是谁在替你掩盖罪行?”
晏行未料她心细至此,昨日随口说出的无心之言,竟也能品出破绽。
他笑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殿下怎知我不是那种逼人替罪之人?”
“因为你最厌恶的,便是牵连别人。”纪初桃道。
因陆老一人之言而招致陆家满门覆灭,这是晏行永远的痛。他不可能用他最痛恨的方式,去施加在别人身上。
晏行笑容一顿,叹了声,不置可否。
纪初桃皱眉:“晏先生背后之人,究竟是谁?”
“晏某背后,只有陆家的无数亡魂。”晏行垂眼,调开视线道,“殿下莫要追问,问多少遍,也依旧是这个答案。”
“那好,本宫换个问题。”
纪初桃轻吸一口气,定神道:“本宫想过,其实你科考做官亦能扳倒仇敌,可是你却放弃仕途,隐姓埋名也只为他死,说明你对刘俭的恨深似海。若只是陆老的学生,何来这么大的恨意,至于这般自毁前程,大费周折杀人报复?”
“何来恨意……”晏行忽的笑咳了起来,咳得满眼都是泪。
“殿下可还记得上元节看灯归来,祁将军在夜宴上所讲的故事?”他问道。
纪初桃当然记得。祁炎说夜巡时听见女孩儿哭,是一个被充作营妓的可怜少女在哭她被撕碎的、心上人赠送的衣裳……
那晚,晏行亦是这般失态。
“那个姑娘原本出身高贵,她有名字,叫陆燕。”晏行红着眼,告诉她,“那件衣裳,是我送的。”
陆燕,裴行……
晏行。
纪初桃恍然:原来如此。当众人每叫他一声名字,便是揭一次伤疤,以这种残忍的方式提醒他背负着怎样沉痛的过往。
纪初桃原以为经过昨夜的沉淀,她不会再被轻易扰乱心神,可听到这儿时,眼眶依旧难掩酸涩。
她稳住声线,轻轻问:“陆姑娘……还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