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显然不是互诉衷肠的好时机,纪初桃湿淋淋打着颤,放低声音道:“趁事情还未闹大,你赶快离开。”
祁炎对外面的动静置若罔闻,凝望她道:“我担心你。”
“放心,本宫没事。”纪初桃深吸一口气,朝他展开一抹白得几乎透明的温柔笑意来。
她满腹心事,强颜欢笑,祁炎如何放心?
他站着没动,伸手去握纪初桃冰冷的指尖,却握了个空。
“不管发生了何事,让我陪着你。”祁炎望着她缩回去的指尖,皱眉强势道。
唉,这人怎的这般固执?
纪初桃心中酸酸胀胀,既怕这桶冷水白浇了,又怕真的想起什么不利于祁炎的记忆来。
她道:“这里有霍谦守着,不用你陪。”
门外,火光靠近,霍谦的声音再一次传来:“给我搜,务必确保殿下安危!”
长发湿淋淋滴着冰冷的水,纪初桃脸色冷白,抖着唇吩咐两个不敢做声的宫婢:“挽竹,拂铃,让他们都下去罢。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们都心中清楚。”
两个宫婢皆是心有余悸,又知祁炎在主子心中的地位不凡,道了声“是”,便提着空桶躬身退下。
谁料拂铃刚开门,与准备进屋查验主子安危的霍谦等人撞了个正着。
霍谦见到湿淋淋裹着毯子的纪初桃,又看了眼面容晦暗的祁炎,下意识反手摸到肩负的箭矢,弯弓搭箭道:“殿下,这是……”
纪初桃忙挡在祁炎身前:“是本宫有急事唤祁将军,并非刺客。”
说罢,她望着祁炎幽深如墨的眼睛,眼神示意他勿要将动静闹大,“现在事情谈完,祁将军可以走了。”
祁炎一动不动,两人间微妙的气氛,明眼人都能看出不对来。
霍谦沉默片刻,手指绞紧弓弦:“祁将军乃殿下上宾,自是信得过!只是殿下沐浴之所,外臣不得靠近,为防万一,还请殿下允许属下值守门外。”
许是祁炎不说话的样子太过凌厉,霍谦怕纪初桃受制,故而坚持要近身保护。
纪初桃冻得哆嗦,只想快些解围,下意识道:“那便有劳霍侍卫……”
“外臣?殿下宁可让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的男人陪着,也要赶我走?”
未等纪初桃回答,祁炎眯了眯隼目,嗓音冷冽:“我知道了。”
纪初桃还未问他“知道了”什么,便见祁炎负手朝霍谦行去。
接着,众人还未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只听见嘎嘣一声,霍谦手中的箭矢应声而断,崩裂的弓弦抽打在他端正的脸上,划开一道血痕。
继而拳风呼啸,霍谦迅速交叉双臂格挡,只听见骨肉相撞的闷响,霍谦被击得连连后退数步方勉强站稳,剧痛之下,手臂犹自颤抖不已。
霍谦在京都侍卫中的身手也算是个中翘楚,但在久经沙场的少将军面前,却成了完全被碾压的存在!他难以想象,若是祁炎方才那一拳直接击打在他脸上,会有怎样的后果!
这么一岔神间,祁炎第二击又至,依旧快准狠!霍谦颤抖的手臂禁不住祁炎全力一击,整个人后仰飞了出去,滚下殿前石阶!
霍谦咬牙站起,反手摸到箭囊中的羽箭,却听见纪初桃喝道:“够了,都住手!”
霍谦不敢违逆,缓缓松开握箭的手。
纪初桃没想到祁炎醋劲大到这等地步!
她看向脸上有血的霍谦,皱眉道:“你先退下,这是本宫与祁将军的私事。”
霍谦和侍卫们退出汤殿院外,祁炎满身凌寒的气势未散,蕴着深沉的占有欲,极慢地擦干净方才揍人的那只手,放低语气问纪初桃:“碍事的人走了,现在可以轮到臣作陪了么?”
他真是……真是个笨蛋!
“你随我进来!”纪初桃一把将他拽进来,关上殿门。
汤池的水汽氤氲,花瓣荡碎在一片粼粼的水光间。
纪初桃呼吸哆嗦,一半是冷的,一半是气的,“还嫌别人对你的关注不够么?”
霍谦是大姐派来的人,祁炎的计划又对大姐不利,这种时候实在不该太多张扬。
祁炎久久不语,光是站在那儿,便能察觉到他逼人的气势。
沉思间,听见衣物落地的窸窣声。
纪初桃抬眼,讶然地发现祁炎已经利落地解了外袍和护腕,踢了靴子,眸色幽深凌厉,沉得像是窗外的夜色。
继而身子一轻,他连人带毯子打横抱起纪初桃,带着她迈下浴池的玉阶。
祁炎高大沉稳的身形破开氤氲飘散的水雾,迈入水池中央,纪初桃的身子也跟着一寸一寸没入水中,被温暖柔和的水波轻轻包裹。
她淋了冷水,皮肤湿凉,刚浸入热水中时又一阵不适的刺痛,没忍住轻哼一声,搂紧祁炎的脖子呼吸。
祁炎将她放在池中站稳。待缓过最初的那一阵不适,冷气自肺腑中逼出,便觉凝滞的热血充斥四肢百骸,舒服得似要化开在这温暖中。
身上裹着的毯子吸足了水分,变得沉甸甸的十分黏腻,纪初桃顿了顿,抬手解去薄毯,任由它沉浮在水波中,飘飘荡荡离去。
她的亵服抹胸也因浸透了水,变得清透无比。
纪初桃寻到池中供人歇息的圆石凳子,矮身坐下,让飘满了花瓣的水面没过胸脯,遮住那片惹人遐思的柔软起伏。
祁炎一直站在原地,神色晦暗莫辨,任由水没过他强劲的腰肢。
水汽朦胧,从这个角度望去,他墨发漆黑,脸色隐忍而又锋利,眸中情愫几番变化,终于湮于平静。
“殿下在生我的气。”祁炎喑沉道,像是水中兀立的一柄剑。
现在怎么看,都更像是他在生气罢!纪初桃小声腹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她眸中映着盈盈的水光,几番启唇,轻声斟酌道:“记得父皇刚驾鹤仙去时,二姐去了北燕和亲,皇弟年幼,大姐因以女子的身份受命辅政而掀起轩然大波。大姐便是再聪慧机敏,也不过是个初掌政权的十八岁少女,偶有失言,便招来一片骂声……大姐时常被气得浑身发抖,却不敢让眼泪落下,渐渐的,她便不爱笑了。”
回忆起当时那段口诛笔伐的记忆,纪初桃面上多了几分黯淡。
他们群情激愤,仿佛纪妧连呼吸都是错的。直至陆家一案后,朝中再无人敢轻视她。
八年多,纪妧一扫朝堂涣散靡靡之气,内诛异己,外战北燕,将大殷的国土扩展了近三成。
这样的女人一旦跌下神坛,必如梦中预示那般,粉身碎骨。
纪初桃闭目,喃喃道:“大姐虽为人严苛,却也给了本宫十几年风雨无忧的生活。本宫很怕失去她……”
就像害怕失去祁炎一样。
水波划动的声响,是祁炎破开雾气朝她走来。
“殿下的梦魇,便是在胡思乱想这些?”祁炎问道,眼波深不可测。
霎时间,纪初桃有种望穿灵魂的感觉,不由垂下染了清冷水光的眼睫。
祁炎吻了她,一开始只是浅尝辄止,而后愈演愈烈,仿佛要用这种欺负她的方式宣泄心中不满。
很快纪初桃无力承受,被祁炎哗啦一声从水中捞起,将她抵在汤池岸边,肆意攫取她的呼吸与不安。
白玉堆砌成的池岸冰冷,冻得人一哆嗦,纪初桃从鼻腔深处挤出些许细碎的声音,不得不更紧地贴住祁炎,以汲取他身上过于滚烫的体温。
一吻毕,两人一个笔挺站在水雾中,一个瑟瑟坐在白玉池边,鼻尖抵着鼻尖,都是从内到外湿了个透。
祁炎的眼神那么幽邃强大,肉眼可见的占有欲。
他伸手轻轻碾过她嫣红唇瓣上的水痕,哑声问她:“朋友,亲人,甚至是一个谁都不算的晏行……殿下心里装了那么多人,留给臣的是几分位置?”
纪初桃呼吸零乱,咬着酥麻微痛的下唇,将额头抵在祁炎肩上。
直到此刻她还未反应过来:明明是要赶祁炎走的,怎么稀里糊涂的,又吻到一块儿去了?
祁炎说得对,她就是个瞻前顾后的胆小鬼,做不到孤注一掷。
可她有什么办法呢?
牵涉的是她至亲的命,若让现实偏离了梦境的轨迹,她便失去了“预知”的先机,万一朝着失控的方向发展,无论对大姐或是对祁炎,都是灭顶之灾。
“可那么多人,也就你让本宫头疼。”纪初桃吸了吸鼻子,认命般叹道,“祁炎,我冷,你抱抱本宫。”
水波划动,揉碎一池烛火的暖光。
两刻钟后,纪初桃倒是不冷了,热到连耳朵根都是红的,裹着干爽的衣物坐在软榻上,看着祁炎浴水而出,将池边散落的衣物一件件拾起披上,遮住了那令人血脉偾张的结实上身。
她总算明白了,那日在行宫温泉中,抵在她腹上的东西根本就不是什么淋水的玉勺!
虽然没做什么,但也不算什么都没做,够她脸红上半晌了,暗自唾弃自己的意志不坚定,祁炎一哄,她便忘了自己该做什么。
不知是汤池泡得太过还是祁炎的原因,纪初桃那一盆冷水算是白浇了,一夜无眠,并未续上之前的梦境。
醒来时怅惘失落许久。
……
转眼纪初桃十七岁生辰将至,纪妧召纪初桃入宫商议生辰宴事宜。
按照往年旧例,生辰这日纪初桃可向纪妧提一个心愿。
听到纪初桃所言,纪妧眸中划过一抹意外,悠然道:“你想清楚了?一年也就一次生辰,你真要将机会浪费在那些罪臣家眷身上?”
纪初桃也是想了许久才做的决定,颔首坚定道:“那些女眷都是被丈夫、父亲牵连才被充入军营和教坊司,本身并未做过坏事。请大皇姐能恩赦她们,既能为永宁积福,亦能表明皇姐你泽被众生!”
纪妧尚在考虑,便见秋女史于殿外进来,朝二人轻轻一福道:“殿下,三公主。”
纪妧问:“什么事?”
纪初桃抿茶,从茶盏后抬眼,见秋女史从袖中摸出一封密折,递给纪妧。
纪妧展开密折扫视一眼,神情变得莫测起来。
“永宁,本宫再给你一次机会,更改你生辰宴的愿望。”说着,纪妧将密折递给纪初桃。
即便早有了准备,纪初桃亦是难免紧张,双手接过密折,深吸一口气打开……
果然是姚信的生平资料,牵涉颇多,甚至比纪初桃查到的更为详备。
第64章 醉酒 本宫现在有些生……
纪妧生性聪慧谨慎, 即便不信那些怪力乱神的“天机”,在纪初桃上次述说“宫变”的噩梦后,亦会对皇城禁军的把控留个心眼。
纪初桃能查出的东西, 纪妧自然也能查到。
庆幸的是,现在一切还未发生, 祁炎举荐与琅琊王有私交的姚信并不足以给他定罪。而大姐够聪明, 断不会在捕风捉影的情形下贸然行动, 打草惊蛇。
此番大方地将疑似琅琊王同党的姚信资料给纪初桃看, 兴许只是想探探她的口风,以确定祁炎是否牵涉其中。
思绪转念之间,纪初桃轻轻搁下密折, 通透的眼眸望向纪妧,坦诚道:“这些,我已知晓。”
“你知道?”纪妧眯了眯眼, 语气冷沉了些, “永宁,你可要将生辰愿望改为保祁炎一命?看在你的面上, 本宫可以考虑免他死罪。”
大姐的话里带着圈套呢!
若是纪初桃着急忙慌地顺着大姐的意思,请求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免祁炎死罪, 那才是真的坐实了他的罪名。
纪初桃坐得端正,摇头时发间的珠钗也随之微微晃动,柔声道:“他眼下并未犯过,何须宽恕?”
小丫头学精了!
纪妧似笑非笑:“你还是这般护着他?”
纪初桃道:“他救过我的命, 三次。”
宫门之下, 他徒手抓戟;除夕宴上,为她斩杀北燕刺客;躬桑礼坠崖,他义无反顾地随身跳下, 忍着胸骨折断的剧痛也要护她平安……
纪初桃并非木石无心,她能感受到祁炎沉甸甸的爱意。
纪妧打断她的思绪:“本宫教过你,凡事不能看得太绝对,你就不怕万一?”
纪初桃当然怕呀!
她笑得纯净明媚,仿佛早有了抉择,温声道:“大皇姐,我喜欢祁炎!即便他是个恶人,我也控制不住地在乎他。”
就当纪妧以为她是被祁炎迷得失去了理智时,又听纪初桃轻软的声音传来:“可大姐亦是我的血脉至亲,如若真有危机降临,当初我怎样在大姐手下护住祁炎,将来就会如何在危险之中护住大姐。不论以后祁炎如何,我愿与他同生共死,赏罚同受。”
人,是纪初桃自己选的。她享受了与祁炎相爱的所有甜蜜、欢愉,没理由在危机发生时便一脚将他踢开。
祁炎若有异心,她便想法子阻止;祁炎犯了过失,她便一起承担。
……
勾栏瓦肆的夜景最为热闹。
霓云坊一片莺歌燕舞,空气中浮动着撩人的脂粉香,恩客往来不绝,富商士子,书生掮客,鱼龙混杂。
纪初桃在对面酒肆中寻了个靠窗凭栏的位置,端着酒盏小口抿着,俯瞰对面霓云坊的人员往来。
那日从大姐的密折中看到一条至关重要的线索:那叛将姚信常出入一家青楼乐坊,却并不留宿,只待上个把时辰便会匆匆离去。
且京都官府对风月场所管理颇严,众花楼每月都会例行接受盘查,唯独这家乐坊鲜少有官府涉足,可见后台颇大。
纪初桃留了个心眼,让下属顺着此线查下去,果然有所发现:霓云坊最大的东家,是琅琊王麾下家臣。
如此可确定,宫变的幕后指使非琅琊王莫属。
正想着,霓云坊中一前一后走出两人。
先出来的那人一脸凶相,即便布衣打扮,也掩盖不住满身煞气,正是此番跟踪的叛将姚信。
纪初桃朝拂铃轻轻颔首,示意让暗处的侍卫盯紧姚信。
而另一人的脸却隐藏在檐下,从高处看不到他的全貌,只看到暗色衣裳下一双干净笔直的武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