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先生走到她桌旁停了片刻,看了一会儿她的卷子,原本皱紧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既然你此刻答得出来,为何连科举初试都未曾通过?”
“回先生的话,学生先前不慎受伤,未能参加考试。”
谢韵之竖直了耳朵,听见二人的对话,不以为然地撇撇嘴。
嘁,她林葳蕤一个绣花枕头,就算参加了又有什么用。
谁知朴先生接下来的话,让谢韵之坐不住了。
她道:“既如此,便好生奋进,明年金榜之上,定会有你一席之位。”
先生这样开口,林葳蕤自是喜不自胜:“是!”
朴先生在太学这么多年,专门负责这些科举未过的学子,林葳蕤的确是她见过最有天赋的人之一,有过要惩罚,有进要称赞,因此她并不吝于自己的夸奖。
谢韵之看着自己比脸还干净的考卷,陷入了沉思。
不一会儿,朴先生低头温书时,林葳蕤感觉自己的背上似乎被戳了下。
她挺直背往前坐,并不搭理。
谢韵之不依不饶,又戳了下她的背:“喂。”
林葳蕤双膝并拢,蹭着木地板坐到离桌子最近的位置,就算谢韵之伸长了手也够不着。
“林—葳——蕤——”谢韵之压低了声音。
林葳蕤装作没听见,继续答题。
谢韵之并非轻易就会放弃的人,她想了想,提笔唰唰在纸上写下什么,揉成一团,朝林葳蕤的位置砸过去。
谁知林葳蕤正巧手一抬,纸团被挡住,反弹到过道中央,落下窸窣的一声响。
这点动静,在安安静静的书堂里便显得分外清晰,朴先生抬起头,目光在每个学子之间巡视。
谢韵之就算是想捡回来也来不及,她额头冒出一层虚汗,没想到第二次记过转眼来得这般快。
要是当真被遣出太学,想必她娘又要家法伺候了……
见朴先生起身,她的脚步声犹如索命的黑白无常。
林葳蕤原本是写累了,抬抬手舒展一下,眼下她正舒展到半空中,注意到身侧的纸团。
定然是方才自己不搭理谢韵之,她才扔过来的。
电光火石间,林葳蕤下意识便顺手划过地板,将纸团捏进自己的掌心,再次抬手执笔时,纸团顺着她纤细的手腕,落入宽敞的衣袖中。
谢韵之一颗心也终于从嗓子眼落回原位。
朴先生在书堂内转了一圈,没有看到什么不对劲,回到了原位。
坐在林葳蕤旁边,没有错过这些动静的董舒悄然侧过头,冲着谢韵之不屑地嘁了一声,二人又是一番白眼相互较量。
不过沉迷于答题的林葳蕤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动静,她眉目专注,做完了自己擅长的,又磕磕绊绊地作答自己不太明白的策论。
啊……古文之难,难于上青天。
一场考试下来,书堂里的学女皆是虚脱了一场。
见她们这般软骨头的模样,朴先生又怒其不争:“这些题与整整两日的科举相比,根本算不得什么,若现在就唉声叹气,倒不如早早回家继承爵位罢了,将来谈何报效朝堂?”
她说得振振有词,只可惜实在没几个人能听得进去,都趴在桌上直不起腰。
“都给我坐好!”朴先生的戒尺用力拍响,“同样就读于太学,与你们相比,林葳蕤可曾埋怨过半句?头悬梁,锥刺股,不经一番寒彻骨…”
冷不丁被当做正面例子表扬,林葳蕤怪难为情地低头,心道老师您过誉了,她这也是当年在医学院练出来的。
尽管朴先生如何唠叨,大家饭还是要吃的。
今天初日开学,本就是午膳的时候才开始做题,现在日暮西山,正是吃晚饭的时候。
太学有自己的厨房,学女三三两两,想约成伴,一起用膳,要是嘴馋了,还可以额外给厨房钱,让他们做自己想吃的。
林葳蕤舒展了下筋骨,正欲起身,却见旁边的董舒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她脸上有东西吗?林葳蕤摸了摸自己脸,满是不解。
转瞬她又想起来了什么:“抱歉,今日不小心撞碎了你的镇纸,改日我偿还你一块可好?”
“不用。”董舒摇摇头,趁着她这句话道出自己心中所想,“能让我看看你的考卷吗?”
方才答题的时候,她就注意到林葳蕤似乎毫无压力,下笔如有神。
“哦……”林葳蕤忙把自己的考卷递过去。
董舒越看,双眸便愈发发亮:“天呐…我怎么就没想到这般解呢,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林葳蕤守在一旁,估计她一时半会儿看不完:“我先去吃饭了,你看完后放到我桌上便是。”
“诶等等。”董舒忙放下手中的卷子,“我同你一起去,顺便想请你给我讲讲有些不懂的题。”
说着,她晃了晃自己装满银子的钱袋:“想吃什么,林同砚,我请你!”
别人诚意相邀,林葳蕤岂有拒绝之理,她笑了笑:“好啊,我想吃……”
“我说你们两个男男腔。”书堂内另一道声音突然响起,“拿小娘我当空气是不是?”
谢韵之这厮阴魂不散,竟不知何时又冒了出来。
“与你何干?”董舒没好气道,怒目圆睁,“谢韵之,我不想因为跟你这种人渣动手而被逐出学堂,所以你最好让远点。”
谢韵之岂是在乎她说什么的人,硬生生地挤到二人中间,一手搭上一个人的肩:“走,姑奶奶我请你们吃香的喝辣的去。”
第17章 花楼 找些温顺懂事的来,陪陪我这两位……
林葳蕤不懂谢韵之葫芦里卖的什么要,她动了动,没有挣开肩上她的手,只得开口道:“你想干什么?”
“当然是感谢你们。”谢韵之大言不惭,“方才要不是你替我遮掩,我定然又要被那老先生不知如何针对。”
“真的只是这样?”林葳蕤面露怀疑。
“千真万确。”谢韵之顿了顿,“顺便我想问问,林同窗的算数何时变得这般厉害?”
被她问到自己的私.密之事,林葳蕤自是不便回答,只得敷衍道:“随便学的呗,我饿了,你不是说要请我们吃饭吗?走吧。”
——————
一炷香的功夫后,大洛最繁华的花楼外。
天色已经暗下来,笙歌浮动,临江满楼花灯将整片天空照得亮若白昼,达官贵人,出入其中,迎客的男子各个倒是打扮得惹人注目,大多白衣玉冠,并无脂粉气。
站在花楼前,林葳蕤停下脚步:“谢韵之,你什么意思?”
“当然是辛苦一整日,来此处歇歇。”谢韵之回答得自然坦荡,“放心,今晚我请客,不花林同窗一分银子。”
说着,她便将二人强行拖了进去。
“我不去。”董舒死命挣扎,“我娘要是知道,会打死我的。”
“嘁。”谢韵之不屑道,“我娘哪次不是说要打死我,你看姑奶奶我现在不照样好好活着?”
说着,负责揽客的小倌儿已经上前来,一见到熟人,他双眼放亮:“原来是谢小姐,好些日子不见了,还以为您将我们这儿忘了。”
“少说废话。”对于不算绝色的男子,谢韵之向来懒得搭理,她随手掷出一锭银子,“给我们开一间上房,另外,找些温顺懂事的来,陪陪我这两位姐妹。”
“是是是。”见到银子,那人点头哈腰,“你请进。”
这花楼从外面看,已经是富丽堂皇至极,没想到里面更是别有洞天。
约莫六七层的高楼,从顶上坠下大红的丝绸,再分叉系到每层楼的屋檐,其间缀以琉璃彩灯,火光之下,映出五颜六色的光芒。
脚下的地面也不知铺了多少层毯子,踩在上面,叫人飘飘欲仙。
欢歌笑语,从各个方向穿过来。
来此处的女子大多非富即贵,打扮得贵气逼人,左手搭着一个,右手还揽着一个,浑然不在意还有旁人。
小倌儿将三人领上顶层的房间:“谢小姐稍等片刻,您要的人,马上就来。”
还不等他离开,便有人端着瓜果美酒鱼贯入室,不过这些男子大多样貌普通,应当只是伺候的下人。
谢韵之随手拿起一块香瓜,又斟酒递到二人面前:“你们别拘谨,一回生二回熟嘛,今天我就是带你们来开开眼,不夜城的男子滋味比这香瓜还美妙,保管你们尝过一回还想尝第二次,日后想忘都忘不掉。”
林葳蕤无瑕搭理谢韵之这奇怪的比喻,她有些好奇:“你就不怕你娘知道?”
“我娘?”谢韵之笑了,“她来得可比我还勤,哪里顾得过来我。”
二人说话的工夫,谢韵之点的那些男子已经推门而入,一一福礼:“谢小姐好。”
谢韵之一看就是常客,当着林葳蕤和董舒的面,也毫不避讳地拉过其中一人的手,将他揽到自己身边,凑上去便啄了对方的下巴一口:“亲亲可想死我了,介绍一下,这两位是我的同窗,你叫她们林小姐和董小姐便行。”
“谢娘……”男子面上红霞飞起,“这里还有旁人呢。”
谢韵之这才想起看得目瞪口呆的二人,她眉梢一抬,对旁的男子支使道:“愣着干嘛?还不快将我这两位姐妹伺候好。”
她一发话,当即就有两位小倌凑到林葳蕤身边来,与她挨得极近,林葳蕤甚至能闻到他们身上淡淡的香气。
其中一名男子鼻如悬胆,目似朗星,端起一杯酒递到林葳蕤跟前,嗓音带着蛊惑:“这位小姐,不想尝一尝吗?”
林葳蕤正欲推拒,却见那头谢韵之不知听那男子说了什么,猛地坐起来:“当真,我二妹也来了?”
说着,谢韵之也顾不得美色当前,就要起身,还不忘扯上林葳蕤:“快,你陪我走走。”
“做什么?”林葳蕤一头雾水,不知她又要搞什么花样。
“这你就不懂了。”谢韵之说得头头是道,“俗话说捉贼捉赃,捉奸捉双,我这二妹,平日里在爹娘面前装得人模狗样,今天我定要扒她一层皮才是,你跟我里应外合,抓她个现行。”
第18章 杀手 你这二妹,当真好手段!
说话之间,林葳蕤已经被她扯出门外。
谢韵之轻车熟路,带着林葳蕤摸到楼下的一间屋子外。
这房间正对花楼的临江后院,来往的人少,故而没人注意到她俩鬼鬼祟祟地躲在窗阁底下。
屋子里传来男子似娇似嗔的轻呼,还伴随着女子的低笑,谢韵之侧耳听了一会儿,终于确定了:“的确是我那二妹,一会儿我进去逮个现行,叫她今日吃不了兜着走。”
“你自己去便是。”林葳蕤被她按着动弹不得,好不自在,“叫上我作何?”
“姑奶奶我带上你,是看得起你。”谢韵之轻嗤一声,她压低声音,“我这二妹颇有城府,若是只有我一人,说不定她还会倒打一耙,到时候我摔杯为号,只要酒杯碎在地上的声音响了,你就进来当个见证人,叫她想诡辩也没机会。”
看来谢韵之学业不怎么样,对于这府宅斗争之事,倒颇有心得,一看就是身经百战。
林葳蕤来不及反驳,谢韵之已经起身走到门前,一把将房门推开。
屋子内的欢声笑语戛然而止,林葳蕤听见谢韵之慵懒的声音:“原来是宜之,难得你也有这般闲情逸趣,怎么不叫上阿姊我一起?”
不夜城中欢歌曼语,远处忽有丝竹管弦之声自江面上传来,林葳蕤一下子就听得朦朦胧胧,不知屋子里的人说了什么。
正当她蹲着身,将耳朵凑近屋子准备再听个仔细时,突然一声清脆的杯盏坠地碎裂之声响起。
她顿了顿,起身整理衣摆,慢吞吞地抬脚进去,面上还端着温和无害的笑意。
熟料迎面而来,便是劈头一句:“来人呐,抓贼!”
贼?哪里有贼?
循声望去,声音似乎是从轻垂的纱布帐幕后传来的,还不等林葳蕤反应过来,便见谢韵之折身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带着人狂奔出门。
“有贼!”
“快来抓贼啊!”
身后喊着要捉贼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起,瞬间传亮整座不夜城。
明艳的火光之下,红纱温软,有人惊慌失措放声尖叫,有人闻声忙将房门紧紧关闭。
“不是要抓贼吗?”林葳蕤一边被迫跑起来,一边问谢韵之,“你跑做什么?”
然而不等谢韵之回答,当林葳蕤侧头用余光看见跟在二人身后边追边喊的护院时,她稍微愣神,旋即明白了,拔腿跑得更快。
“你这二妹,当真好手段!”林葳蕤叹道,今日她可算开眼了。
料不到这般紧要关头,她还有那么多废话,谢韵之抿紧红唇,面上透露出不屑:“就她?小娘我可不怕。”
那她为何要带着自己逃?林葳蕤刚想问,谁知说话间二人竟走到长廊尽头,身后追兵看着转眼即至,前方廊道尽头被木栏围住,下面便是花楼的正中央。
这要是跳下去,应当死不了,只不过得要二人的半条命。
林葳蕤左顾右盼,正寻思着还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逃跑时,谢韵之只思忖一眨眼的功夫,就将绑在栏杆上,从屋顶垂下来做装饰用的红布解下来,递到林葳蕤手上:“抓紧。”
“你这是做什么?”林葳蕤一愣,见谢韵之自己也单手抓住红纱,前脚已经踩到栏杆上。
林葳蕤回神过来:“我不跳!”
谁知谢韵之一言不发,另一只手拎起她的衣领,就将人提到半空中。
“啊啊啊啊啊啊!”林葳蕤手忙脚乱,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将红纱拽得死紧,因为受到惊吓,她反而话更多了,“谢韵之,你这叫逼良为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