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这日晌午,正在空心寺门口施粥的唐枕一抬头,便看见一辆不知何时停在附近的马车上,车帘子着急晃动几下,像是不久前车里有人掀了帘子偷偷打量唐枕,在唐枕望过去时又猛然撤下帘子缩回去。
唐枕瞟了一眼车上唐府的标志,不甚在意地收回视线,同时手上锅勺一敲,哐的一声,一只陶碗摔在地上,那个趁机挤进来蹭粥的面皮一红,在众人的嘲笑声中灰溜溜地离开了。
婉婉戴着幂篱站在后头看了一上午,好几次想去帮忙施粥发饼子,都会被唐枕身侧的小厮劝回来,“少夫人去后头歇凉吃茶罢,外头的事有少爷在错不了。”
然而婉婉听了这话,却并不怎么相信,她想,唐枕这样一位出身名门的贵公子,真的能做好这些事吗?出乎婉婉意料,唐枕不但做得极好,眼光还毒辣,光是婉婉看着的这半天功夫,就有七八个想要蹭吃蹭喝的人被他揪出来,这一天里,他放出去的粥食饼子,没有一个发错的。
晌午过去没多久,今日的布施便完成了。
婉婉看他熟练地清理锅子收拾桌椅,半点不让别人沾手,彻底相信他这些天是真的在寺外亲力亲为施粥,半点不打马虎。
回去的路上,婉婉好奇问,“你是怎么发现那些人的?”
唐枕闻言不假思索道:“看胖瘦呗,胖的肯定不是需要施粥的难民。”
婉婉觉得不止是这样,她又问,“那我还看见被你赶走的有好几个瘦的。”不止瘦,还衣衫褴褛,婉婉看来看去,都没看出来那些人跟难民有什么区别。
唐枕便道:“你当时站得远,没看清楚。有的人虽然衣衫褴褛,可他们身上衣裳大多干干净净,甚至里头穿得都是好衣服,在外边套一件破衣裳就来讨要粥饭;有的人身上滚得脏,可是耳后、脖颈这样细致的地方却干干净净,难民连一口吃的都混不上,哪里有余力去打理身体?就算这些没看出来,难民和普通人的眼神也是不同的。”
唐枕这么说,婉婉不由想起她从寺庙台阶上俯视的情景,那些难民看着食物的眼神,确实与寻常百姓不同。有些……可怜。
婉婉道:“以前从未听说过难民之事,近来城里似乎多了许多。”
提起这事,唐枕眉眼间有些无奈,“没办法,现在生产力太落后了,一个洪涝一个旱灾的,多少人就得流离失所……”今年安州西北方向的永州府,连续发了两场大水,当地官府又治理不力,难民只得四散奔逃寻找出路,安州府离得不算近,但地处富饶又气候宜人,看着还是一幅盛世景象,不怪有那么多人涌进来。
车外赶车的小厮听见他们说话,便道:“少夫人不必太过担心,咱们大人这些日子忙里忙外,难民已经安置得差不多了,又有少爷日日在寺庙门口施粥,逃难过来的那些人肯定多能活下来的。”小厮没说出口的是,为了赈灾,少爷把多年经营铺子里的钱款贴了大半,实在是再心善不过,只是少爷做好事没人宣扬,去逛个花楼吃个酒就有人满城嚷嚷纨绔做派,实在气人。
这小厮跟了唐枕许多年了,是个很活泼的,又问道:“以前都是底下人施粥,少爷这些天怎么亲自来了,方才我都瞧见夫人的马车了,吓小的一跳。”
婉婉这才知道原来唐夫人偷偷来瞧过了,她抬眼打量唐枕,也对这个很好奇。
唐枕叹口气,“其实我也不想亲自来施粥。”毕竟能让底下人解决的事,他向来懒得亲自办,有这功夫他多去市井跑跑,找几个朋友买通商路,同样的钱能多买不少粮食,只是……“我跟菩萨许了愿,不还愿心里不踏实。”
那时候为了找婉婉,他胡乱求了一堆神仙菩萨,虽说仙神之事虚无缥缈,但万一真有个灵的呢?
想到这里,唐枕不由看了婉婉一眼,正对上小花脸明亮澄澈的目光。
对上这样一双眼睛,唐枕又想起那个不帮小姐生儿子就要被枪毙的噩梦,不由更心虚了。
傍晚回到家,婉婉和唐枕去跟婆婆请安回来,一回院子,就被崔嬷嬷拉住了,“小姐,夫人今日送了几个箱笼过来,说是补给你的嫁妆,你且随我去看看吧!”
婉婉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嬷嬷口中的“夫人”是她娘亲。
怀着有些复杂的心情,她点头嗯了一声。
唐枕这个院子里屋子多,除了唐枕自个儿的书房、静室、小厨房外,还有空余的屋子,婉婉挑出一间正对着院子里大树的屋子,将之布置成她闺房的模样,一开始她还整日待在这屋子里,但没几日,她就没了兴趣,反倒是留在唐枕屋子里的时候多。
这会儿也是一样,清点完娘亲送过来的东西,婉婉的心就飞到院子正房去了。
崔嬷嬷看她这样,叹了口气,道:“方才,姑爷进耳房后,翠芳跟了进去。”
婉婉一愣。
崔嬷嬷见她还呆呆的,有些恨铁不成钢,“翠芳是容姨娘带出来的,和姑娘这样端庄的闺秀不同,不知有多少勾搭男子的手段,姑娘要是再不主动,等别人先生下嫡子,那一切都完了!”
沈氏不就是因为没有儿子,才处处被动,崔嬷嬷现在任翠芳蹦跶,一是等着抓她把柄,好名正言顺发落她;二是想着能不能刺激婉婉,好叫她争点气,她就生怕婉婉真一心一意为唐枕着想,男人有甚可想的,生儿子才是要紧事!
崔嬷嬷看婉婉这副推一推她才动一动的性子,不免着急起来,谁料婉婉不但不担心,反倒笑了。
崔嬷嬷:……
她有些疑惑,短短数日而已,这个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似乎与从前不同了。
婉婉笼着袖子,分外自信,“嬷嬷不必担心,夫君不会碰翠芳的。”顿了一顿,她道:“等夫君将翠芳赶出来,就将她发卖出去吧!”
婉婉性子软不错,她胆子小也不错,可婉婉不是傻子啊,从前她瞻前顾后,只因娘亲还要在容氏手下过日子,可是现在不同了,顾家中馈回到了娘亲手里,翠芳的卖身契还被夫君要了过来。婉婉已经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她本就不喜欢翠芳,连屋子都不让她进,更不想再看见她,自然是发卖了更好。
况且,她还要帮唐枕寻医问药,更不愿将心力耗费将翠芳身上了。
婉婉都打听过了,神医孙淼已经告老还乡,途中会经过安州城,这么多年过去,孙御医的医术一定大有进益,说不准就能治好唐枕的隐疾呢?
第21章 被你承包
婉婉正在“闺房”里对账清点嫁妆,另一边,唐枕脱得只剩中衣走进耳房里,拉下帘子打开蓬头,打算洗个战斗澡。
然而刚刚脱掉上衣,他就听见淅淅沥沥的流水声外,耳房的门被推开,一道脚步声悄悄走了进来。
唐枕进耳房时,婉婉从来不会进来,翠梅和崔嬷嬷更不可能进来,而唐家的丫鬟知道规矩从不敢逾越,能在唐枕洗澡时进来的只有以前跟着他的小厮,而成亲之后,连那几个小厮都少往院子里来了。
谁进来了?
唐枕关掉了蓬蓬头,这下那道足音更清晰了,唐枕耳朵动了动,发觉这个脚步声有点陌生。
走进来的人正是翠芳。
自跟着婉婉嫁到唐家的第一天,翠芳就被这太守府的富贵迷花了眼,唐家宅子比顾家大了五倍不止,假山流水、亭台楼阁……漂亮得跟一幅画似的,翠芳甚至在大宅里迷路好几回,那些平日里连容姨娘都要稀罕的吃食首饰,唐家的下人隔三差五就能拿上一回,就连主人身边丫鬟小厮的月银都比顾家小姐要多,府上厅堂里随便一个摆件,都价值不菲。
而这一切,包括太守大人的权势,将来都是由唐枕继承。
如果她能抢在顾婉婉前边给唐枕生下儿子,那这唐家未来的一切,不都是她的了?就像容姨娘那样。
想象那泼天的富贵,翠芳的呼吸一下粗重了。
婉婉回门之后,翠芳眼见姑爷亲自讨要她的卖身契,她跟容姨娘一个想法,觉得姑爷看中了她,想要纳她为妾,如果不是这样,他怎么会当着岳父岳母的面,越过婉婉直接向容姨娘提呢?毕竟名义上,她可还是婉婉的人。
之后婉婉和唐枕二人似有不和,翠芳都暗暗看在眼里,觉得是婉婉不愿让姑爷纳妾得罪了他,才会被丢在荒郊野外好几个时辰。
再后来见姑爷因此事被太守大人处罚,不得不日日跑到城外去给难民施粥,翠芳想想都觉着心疼。姑爷这样世家出身的贵公子,怎么能去伺候那些肮脏的贱民呢?每次他回来,衣摆都脏了一大块,婉婉却半点都不知心疼,果真跟沈氏一样,是块不知冷热的石头,难怪姑爷不爱碰她,如果是她陪在姑爷身边,一定不会让姑爷孤孤单单一个人,连沐浴都没个贴心人伺候。
翠芳除了刚刚来唐家那几天,从丫鬟哪里打听到唐枕喜好年长妩媚的女子外,再也探听不到别的消息了,毕竟身为陪嫁丫鬟,婉婉却连屋子都不让她进,唐府的下人们一天天看着,哪儿还不知道翠芳不受待见,更不会把消息告诉她了。且唐家规矩远比顾家重,翠芳这样的内宅丫鬟轻易不能出去,自然也就不知顾家早就变了天,至今仍以为容姨娘在顾家呼风唤雨呢!
因而,自觉前途一片光明的翠芳,趁着婉婉和崔嬷嬷都没空看着她,悄悄就溜进屋子进了那扇与耳房相通的门。
这院子里的正屋翠芳从来没被允许进来过,自然没料到耳房中布局比寻常人家不同,还是凭着水声才找到唐枕的方向。
瞧见天青色布帘后的隐约人影,翠芳心里怦怦跳,若是能趁婉婉回来前让姑爷要了她,她就再也不能阻挡自己当上姨娘了吧!
思及此,翠芳稍稍理了理自己可以往年长打扮的发髻和钗环,怀着羞涩的笑容,轻轻拉开了帘子。
下一刻,耳房里传出啊的一声惨叫,连斜对面“闺房”里的婉婉都听见了。
崔嬷嬷眼皮一跳,见自家小姐仍旧冷静,忍不住道:“姑娘不去看看?”
婉婉摇头,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的从容。
崔嬷嬷发现自己是越来越看不懂自家小姐了,先前她担心婉婉太在意唐枕,如今又担心婉婉不在意唐枕,不由道:“翠芳和姑爷单独待在一块,姑娘你就不担心?”
婉婉想了想,点头,“是有点担心。”
崔嬷嬷心道小姐还知道担心,说明她对危险并非一无所知,正要松口气,就听婉婉接着道:“我担心翠芳要是被夫君打伤,咱们还得给翠芳请大夫。”
崔嬷嬷:……
婉婉想起力气大如蛮牛却不自知的唐枕,默默佩服翠芳冒死也要爬床的勇气。
唐枕那么惜命,要是知道翠芳想要害死他,不知会如何暴怒。婉婉想,过一会儿就去看看吧!以免唐枕冲动之下将翠芳打死。
隔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发觉耳房那儿再没有传出动静,婉婉就带着崔嬷嬷等人过去了。
一进门,崔嬷嬷和翠梅两人就宛如捉奸的丈夫,里里外外在房中扫视,崔嬷嬷甚至使劲嗅了几下,仿佛怀疑房中会有什么气味,正好刚刚沐浴完只着单衣的唐枕从耳房中出来,见到举止异常的两人,不由愣了一下。
崔嬷嬷心想,小姐跟姑爷走得越近,就越不听从她的提议,她带了小姐十几年,如今说话的分量却还比不上唐枕,这位姑爷果然跟传闻中一样,是个能勾女人魂的,但他能把婉婉这样的小姑娘迷得失了魂魄,却骗不过她,在小姐怀上之前,她得帮小姐把他看紧了。
崔嬷嬷双眼微微眯起,姿态上仍十分谦卑,眼神却分外锐利,“姑爷,翠芳那丫头不知分寸,方才还进了屋子,现下却没了人影,不知姑爷瞧见没有?”
人明明进来了却连个影子都没瞧见,在崔嬷嬷看来肯定是被唐枕藏了,唐枕为何要藏?一定是他心虚!
一对上崔嬷嬷不善的表情,唐枕就不免想起梦中她狞笑开枪的画面,再一联想这个噩梦还是因他对婉婉起了欲念才引起的,唐枕就有些心虚冒汗,这个奶大婉婉的嬷嬷,在唐枕眼里跟婉婉的娘差不多分量,思及自己对人家十六岁的女儿有了不该有的想法,唐枕就对自己充满了失望,一时连崔嬷嬷在问啥都给忘了。
崔嬷嬷见他不但不答还一脸心虚,心中大惊,难道……姑爷当真在这里要了翠芳?他怎能如此辜负小姐的信任!
唐枕见崔嬷嬷眼神愤怒面目狰狞,也是大惊,难道……崔嬷嬷也是穿越的?那个噩梦其实是冥冥中给他的警示,所以这位穿越的、三观正常的大婶终于要报复他了?
瞥见崔嬷嬷伸手往袖袋里掏东西,唐枕吓了一跳,当即以最快的速度闪到婉婉身后,将一脸懵懂的婉婉举起来,唐枕大声道:“你冷静啊杀人犯法你舍得这么可爱的婉婉吗!”
一句话落下,掷地有声,满室寂静,崔嬷嬷和翠梅僵在原地,崔嬷嬷强笑道:“姑爷在说什么,谁要杀人?”
唐枕狐疑地看她,“你往袖子里掏什么?”
崔嬷嬷掏出一张帕子往额上擦了擦,“天气热,奴婢擦擦汗。”
唐枕松了口气,吓死他了,他还以为崔嬷嬷要掏出枪呢,噩梦果然是噩梦啊,他怎么能当真呢!
还被举着的婉婉:……
在唐枕的手里,她觉得自己轻得好像个引枕,挣扎着让唐枕将她放下来,婉婉道:“夫君,翠芳呢?”
听着婉婉软软的声音,唐枕这才反应过来她们是在找人,抬手一指耳房,唐枕无所谓道:“我正要冲澡,她忽然进来,我以为是进了贼,就敲了她一下,没想到她说不疼,还坚持说要伺候我。”
被唐枕敲一下,那得多疼啊!婉婉心里这么想,却半点都不同情,谁让翠芳偷看她夫君沐浴,被打了活该。
当然,婉婉没把这番话说出来,她笼着袖子问,“然后呢?”
唐枕:“我看她那么勤劳肯干,就让她刷恭桶去了。”
婉婉:……
她跟着唐枕走进耳房,就见翠芳额头肿了一个大包,疼得牙齿紧咬,却还蹲在那里勤勤恳恳地刷恭桶。
听见动静,她抬起头来,一见到唐枕就笑成了朵花,“姑爷快看,奴婢刷得干不干净?”
婉婉:……
唐枕还真凑过去仔细瞧了,这个恭桶是个按照现代马桶的样式改造的,平时都是小厮刷,偶尔小厮忘了他就自己刷,但总归比不上新的,然而在翠芳手里,这个用了好几年的马桶却焕发光彩,新得跟刚刚安上那天几乎一模一样!